三百一十八 鎮三山(十一)
「看你樣子不像是第一次殺人的,怎麼這麼久都沒緩過神來?」
江北坡留意到了魏長磐連日來的異樣,打那日劫鏢回山後,整日在小垚山上遊盪失魂落魄得像是被人抽去了筋骨,不由心中有些憂慮,便於一日午後截住他問個明白,哪怕不能開解一二,能將心底言語一吐為快,總好過獨自一人心氣鬱結。
這世上多少武人第一次拔刀見血,都免不了要惶然不知所措好些時候,更何況是將那鏢人馬斬盡殺絕,那大道石板鋪路縫隙間匯聚成的血都成了溪流,若是旁人如此江北坡自然不會有絲毫意外,可在行將落敗之際還能想出那般脅住男人要害招數的,分明就是靠實打實廝殺歷練出的刀術。
能有那般刀術的人,手上哪個沒幾條人命在?江北坡之所以初見面時便以小垚山五當家的交椅誘之,未嘗不是將魏長磐視為那種雖說年輕可心性身手都是第一流的辣手角色,劫鏢時魏長磐以一敵二所展現的身手更是遠超他早先預計的底線,怎地而今又會是這般神色?是有什麼難言之隱不成?
眼見他沉默不言,江北坡只得在近旁一塊被日頭曬得熱乎的大石上放下屁股,才想開口卻又被燙得嘴角直抽抽,待到換了個樹蔭下的舒服位子后才嘆口氣開口:「這樣的事兒以後還多著,上山落了草,殺人就跟吃飯喝水似的平常.……」
「那個鏢師又做錯了什麼?做的也是保鏢的分內事,胸口被我捅了一刀后還想攔著我不往大車那去。」魏長磐聲音逐漸低不可聞,「他也是人,本不該死的人……」
「你上過陣么?」江北坡突然開口問道。
「上過。」
「千萬人的大戰,任憑你是一州一郡內作威作福的武夫還是身手平平的卒子,說死就死了,連屍首都尋不見,不想活的人早早便死了,乞活的人也未必就能晚死一時半刻。」
「上了陣,人便不再是人,潮里的一滴水,土中的一粒石,哪個都比戰陣上的卒子分量重,然而每滴水和每粒石都有自己的念頭,大大小小的念頭若是能匯聚到一處,那便是所向披靡的虎狼之師,反之念頭若是零碎蕪雜,那便是不堪一擊的疲弱之師。」
弓背霞明劍照霜,秋風走馬出邊關,終究不過是文人騷客的一廂情願。
「陣上你所殺的人,有的是兒子,有的是父親,有的是夫君,他們有什麼罪過?策勛卷捲來,不過都是些應徵入伍的無奈人罷了,今日握刀劍砍人頭顱的手,昨日還扛著鋤頭提筆,握筷子端碗。」
「這些人該死么?如此說來是無一人該死,可一場不大的戰事下來,死千百人都算是少的……」江北坡語氣淡漠,「戰陣上既然無人想死,那便只能拔刀相殺,你的刀比那鏢師的刀要快,所以你活了,他想讓你死,想讓你死的人,不該殺,難道你想尋死不成?」
江北坡自認不是嗜殺之輩,縱使在不受大堯律法和情理約束的小垚山,也未曾平白無故出手殺人。然而數月前小垚山上曾有此規模不小的動亂,起因是來小垚山落草的幾人,身手在山上都可算作出類拔萃,約莫是不甘心寄人籬下當孫子,三五人私下商量好了趁某日月黑風高,籠絡過來的幾十號山上嘍啰,就要將江北坡在內的幾位當家人逐個擊破,換自個兒來坐這把交椅。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更何況是在小垚山這巴掌大點兒地方,此事才有些苗頭時便被江北坡聞著了風聲,結果自然不消多說,攏共六十四人都被剁碎了餵給山上野狗,那些個原本嘴饞了就去打條野狗做鍋子的山上嘍啰打那以後也便絕了這心思。
「可那兒不是戰陣,不是必須分出個你死我活。」魏長磐搖頭反駁道,「我們不去劫鏢.……」
「小魏兄弟,這兒是哪兒?這兒是小垚山,是宿州官府的眼中釘肉中刺,能殺我們十次他們絕不會只殺九次,不去劫鏢,難道糧食和金銀會自個兒長腿跑到咱們山上來。」彷彿被他言語逗樂的江北坡嗤笑道,「怎麼小魏兄弟這會兒又是一副不諳世事的模樣?難不成這幾年在江湖上都是蒙眼行走的不成?」
「搶糧食是為了活命,可搶那些鏢局押送的貨物也是為了活命?」
「小垚山不再大堯律法的管轄之內,如你所見小垚山上的弟兄多少上山前過的都是飢一頓飽一頓的日子,上山以後整日大口喝酒大塊吃肉,細糧都吃的厭煩了。」江北坡直視魏長磐雙目,坦然道,「饑寒起盜心,飽暖思淫慾,魏長磐你信不信,沒有這次下山劫鏢擄回的東西分贓,不出一旬日子我們就再約束不住那些人下山燒殺擄掠?」
人心不足蛇吞象。
譬如小垚山的嘍啰,今日能用粗糧將肚皮混個渾飽,明日就會開始思量起細糧的滋味,待到日日都能吃上細糧,又會巴望著哪天能嘗嘗酒肉。即便江北坡對此心如明鏡,卻依舊對此無計可施。
滾滾紅塵如大潮,誰人不是裹挾其中。
「江前輩說的話,我信。」
聽得此言后心中一定正要再好言相勸幾句的江北坡聽得魏長磐開口,霎時間又是哭笑不得。
「可若是僅僅為了活命,那些鏢師又何必去死?」
「那些鏢師或許不用死,可那樣我們也絕奪不走武威鏢局的貨物,沒有那些貨物去安撫人心,小垚山在下次官府進剿時就會變成一灘散沙。」面色不再有多和善的江北坡像是逐漸失了耐性,「我們小垚山的幾位當家人,本領還沒有大到能與幾百人抗衡的程度,所以哪怕山上的這些人再貪得無厭,大敵當前,沒得選擇。」
「那些人匯聚在這座山,是因為在山下受了屈辱而無力討還,他們一人的力像是股麻,一扯就斷,可幾百人擰在一起,就成了繩,所以才能守住小垚山。」
「江前輩也曾說過,小垚山的糧食先前是由山下臨近村鎮供給,可那些百姓為什麼要冒著給官府嚴懲的風險,把糧食送到山上來,難道他們都有親朋在山上?不是的。」
「近幾年柳下郡乃至宿州全境的苛捐雜稅極多,多到連我這個來宿州沒多久的外鄉人都耳熟能詳,山下的百姓心中對官府有怨懟,而小垚山又與官府勢同水火,所以那些把糧食送上山來的人家,是真心實意把咱們當成了自己人。「
「所以江某始終嚴令山上弟兄對附近村鎮百姓秋毫不犯。」江北坡不耐道,「所以這和那些鏢師的死又有什麼關係。」
「假使把官府比作毒辣日頭,那咱們小垚山就是池小水窪,之所以還沒被日頭晒乾,那便是因為源源不斷地有新水進來,所以咱們這些小水窪里的游魚還不至於生機斷絕。」
自顧自說話的魏長磐並未留心到江北坡逐漸轉變的面色:「那些武威鏢局的鏢師是山下的水,雖然沒有流向這池水窪的意思,卻對山下其他水源大有影響,劫殺一隊鏢師興許一時解了小垚山的渴,卻給為小垚山輸送水源的所在埋下了禍根。」
說一千道一萬,他還是認為那些鏢師不該死。
「道理說的不差,咱們這位五當家的看來還是位讀書人。」
不知何時來到魏長磐二人身旁的小垚山大當家的說罷后拍拍前者的肩膀,認真說;「如果可以,洒家也不願意殺任何一人,打殺了陽谷縣那條大蟲后就安安穩穩在那兒當個被許多人敬仰的都頭,管管鄰里鄉親偷雞摸狗的小事,若是有閑暇就去幫哥哥挑炊餅擔子到街上,等年紀再長些到了該娶親的時候,就由哥哥幫著選個知冷熱的人……」
身後是蘇祁連一行挖空心思也要殺的人在拍他的肩膀,魏長磐心中卻沒有多少懼意,許是武二郎袒露心胸的真切言語讓人覺得,其實這位據說殺人盈野的小垚山大當家的頭陀其實並沒有那麼可怕,那雙蒲扇似的大手拍在肩膀上的力道不輕不重,卻是踏實的。
「可那些人逼著洒家走了另外一條路,其實也談不上什麼對錯,如果說有,那便是殺的人還是少了些,殺手的手段還是不夠利索,不然也不至於護不住哥哥。」
「道理嘛,洒家不如師爺和二當家的會說,也就這一身蠻力的功夫,約莫一時半會兒還比兩位高上許些。」倏地這位小垚山大當家的攥緊了拳頭說道,「天大地大,咱們這座山頭上的弟兄最大,那些鏢師害得十幾個弟兄去了,那便是原本不該死那也該死了。」
「洒家原本有兄弟,可那兄弟沒福氣到這座山上過快活日子,那小垚山的所有人,便都是洒家的弟兄。」
小垚山入山需有投名狀。
以投名狀結為異姓兄弟。
外人傷我兄弟者,必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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