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二十六 鎮三山 (十九)
那小廝三百二十六鎮三山武二郎與葉辰涼魏長磐三人同坐一輛大車內,先前是這位小垚山大王忽起了趕大車的興緻,結果才頂替趕大車的小黑子沒一會兒功夫就撞見那幾名州軍軍士設卡攔路,不過好在那些個軍士也就貪圖幾兩銀子而已,並未多加刁難,不然後頭幾輛大車內嚴陣以待的小垚山嘍啰們一擁而上,每人一刀都把這幾個拳腳稀疏的軍士砍成肉泥。
在大車內同住了兩日,魏長磐對那黑炭少年身世也知曉了個七七八八,與十年前的他簡直如出一轍,只是沒有那麼好的運氣,碰上小青樓里的姑娘還有錢二爺那麼好的師父。
在山下活不下去,於是便上了山。
喚作小黑子的黑炭少年上山時也才十歲年紀,還沒柴棍粗的細胳膊細腿,身量比同齡人矮了半個腦袋,不過成天上山下水刨食身手矯健,小小年紀干體力活兒養出的氣力也比這年歲的孩子要超出一大截,可仍不過是個牙都沒長齊的娃兒,在小垚山上整日低三下四地干伺候人的活計,私底下可沒少受那些大小頭目嘍啰欺辱,不過好歹有江師爺在小垚山上定下的規矩束縛,這些人還不至於在明面上怎麼著。
真正讓這個在小垚山上沒人瞧得起的泥腿子少年翻身的,還是有次幾個山上嘍啰欺辱這黑炭少年實在有些過火,結果三個膀大腰圓的青壯,愣是被這十來歲年紀的小黑子拿菜刀一頓瘋魔亂砍傷了兩個,還有個他這股狠勁嚇得在山上抱頭鼠竄,平日里受盡欺辱的少年絲毫沒有善罷甘休的打算,攆著那人跑了半個小垚山才在他背後砍上一刀。
「小小年紀,出刀倒是不拖泥帶水,只是還不夠快,砍不死人。」姍姍來遲的武二郎,瞅見被山上嘍啰按在地下還掙扎不止的黑炭少年,蹲下來笑問道,「為什麼要傷人?」
「他們平日里欺辱俺!」
「以後還犯不犯事了?」近旁有憐憫這小黑炭的山上嘍啰出聲提醒,本就是那三個嘍啰有錯在先,只要他在大王面前認個錯服個軟,想來以大王待山上弟兄的態度,他還能繼續在山上待下去,有了今日的教訓,相信那些嘍啰也能收斂些。
「要是俺以後學了武藝,第一個要宰的還是這三人!」小黑子憤憤然道,「俺上山為的就是不受官家人的欺辱,為啥子到了山上被人欺辱,大王也不來管?既然大王不來管,那他們活該被砍!只恨俺自個兒貪了心,給他們都活了命!」
那被山上嘍啰包紮過傷口的三人一瘸一拐走到武二郎近旁惶恐下跪,人人都知曉大王是極重情義的,在小垚山上論資排輩他們也算是老人,就算平日里多役使那小黑炭些,想來念在這往日的情分上,大王也不至於有什麼太重的懲戒,幾下鞭子杖打,總好過被趕下山去重新過那凄凄惶惶的窮日子。
「你沒練過武,怎麼拿了把菜刀就敢砍三個人?」
「俺想好好活,他們不讓俺好好活。」黑炭似的少年眼瞳里是野火一樣的光,「俺想活……」
「這座山上都是想活下去的人,你想活,他們又何嘗不想活?」高大魁梧的小垚山大王語氣裡帶著不容質疑的威嚴,「雖說是他們有錯在先,可你朝著自家兄弟動了刀子,這是最大的忌諱,給他們三個磕頭賠禮,這事兒就算過了。」
「不然的話,打斷你兩條腿,丟下山去,在泥里討食苟活完下半輩子。」
兩個制住黑炭少年的漢子感到了身下的力量在增漲,他們不明白這個骨瘦黝黑的少年為什麼又生出莫大的氣力,但無論如何這個少年還是抵不過兩條壯漢的生力,他才一點點昂起的頭顱又慢慢被壓下去,瘦削到微微凹陷的半邊面頰被按在地面上的砂石上摩挲,生疼。
他臉旁是鞋,黑面方口的布鞋,厚底的皮短筒皂靴,還有寥寥無幾的草鞋。
他腳上什麼都沒有。
他心裡像是有火在燒,竭盡了這副瘦削身軀內的全部氣力,一點點支撐著上半身直起,即便被反扭在後背雙臂脫臼時的劇痛讓他眼前一黑,可可他還是挺起了腰桿,昂起頭顱來與高大魁梧的大王對視。
「真是犟頭犟腦.……」大王撓了撓腦袋露出無可奈何的神色,「可沒辦法.……」
這個在黑炭少年眼中魁梧如天庭神祇的小垚山大漢拔出腰間戒刀,一刀斬去那三名嘍啰頭顱仰天大笑;「這般犟頭犟腦,才當得洒家徒兒。」 ……
因禍得福傍上小垚山上最粗一條大腿的小黑子在武二郎引導下走上習武之路,小垚山眾人眼紅這小子驟然得了大王引路,日後習武不說一帆風順,但勢必少去相當數量的阻礙,還有些言語間酸味濃郁的言論,說是小黑子得了這樁大機緣,往後得了大王諸多指點,真是山雞變鳳凰嘍。
武二郎在傳授小黑子武功時並未避諱小垚山眾嘍啰視線,故而於暗中窺探想偷師兩招厲害殺手的嘍啰不在少數,可接連小半年這些人都沒能看出什麼名堂來,都是些一眾嘍啰都清楚的招式,有人堅持不懈了瞧了小半年光景,最終還是沒瞧出大王於他們有一星半點的藏私,於是乎都羞愧難當得退去,原本在小垚山流傳,那些醋意十足的非議也俱都不攻自破。
打那日小垚山上三顆頭顱滾滾而落,便再也沒有人敢去招惹那原本地位低賤的小黑子絲毫,畢竟沒人樂意再去拿自個兒腦袋去幫大王磨礪戒刀鋒刃,有些見風使舵慣了的眼見這小黑炭得了搖身一變成了大王嫡傳弟子,便也開始巴結這個他們不久前一心情不好就能去踩上一腳的小黑炭。
上山年許便嘗盡屈辱,小黑子心中的芥蒂已然成了座大山,哪裡是一兩句巴結言語就能抹平過去的?
小垚山上,他頭一個敬重的就是大王,其次是與大王關係莫逆的江師爺,再然後,便是那位新近上山的五當家嘍。
不知道為什麼,小黑子見著這位年輕五當家的第一眼便心生親近,說不清楚是為何,但那位和他一樣佩刀的五當家,一言一行都讓小黑子篤信他是和自己一樣的人。
一樣曾有過很苦的日子,然後很珍惜眼下光景的人。
「沒有那些伍和鏢局鏢師具體路線,以宿州之大,什麼時候擦肩而過都不知道,倉促之下又如何能早做準備?」上了大車便一直修閉口禪的葉辰涼驟然開口,「不如撒出些小的們充當斥候,一探得伍和鏢局人馬蹤跡便來回報。」
「三弟說的法子不錯,先前山下傳上來的線報狗屁不通,要真按上頭羅列的線路一條條搜過去,只怕到時黃花菜都涼了。」武二郎思忖片刻后望向一旁正神遊萬里的小黑子,見他那心不在焉模樣便一個板栗敲過去,「咋回事兒?連師父說話都不聽了?」
「大王.……」
「喊師父,這兒不是小垚山,就有三當家和五當家兩位。」
「師父,撒出去人去打探消息,萬一好巧不巧與伍和鏢局的人碰上該咋辦?」黑炭少年有些扭捏,畢竟還有兩位當家的在旁邊,不像他與師父平日里說話那般,有些拘謹,「俺見識少,要是說錯了,師父和兩位當家的別笑話.……」
武二郎抖動手腕,一甩馬鞭停下大車,一翻身便進了大車車廂,「說的不差,撒出去人當斥候,少了沒意義,多了你又擔心碰著那些伍和鏢局人馬要吃虧,是不是?」
小黑子點頭如搗蒜。
「洒家當初敬重伍和鏢局,不僅是因為那桿立了幾朝幾代的鏢旗。小黑子你師父的師父當初帶師父遊歷江湖時,正巧撞見伍和鏢局有鏢旗,鏢師人人都騎乘著高頭大馬,好不威風。「武二郎說起此事時面上竟泛起些笑意來。「有個年紀輕的鏢師,約莫是看洒家眼饞那匹高頭大馬,竟讓洒家也坐上馬背去走了幾里路程。」
那是他第一次騎馬,那個顧姓的年輕鏢師讓他坐在身前,把住他的手教他虛握韁繩,不必渾身僵硬如木頭一般,身子要隨馬背起伏,不然走不了十幾里路程就得腰酸背痛.……
這些過往的回憶讓這位小垚山大王有些神情恍惚,怎麼他就和自己曾敬重有加的伍和鏢局,走到了如今這般不死不休的地步了呢?
小黑子手托下巴聽得入迷。
任誰都能看出武二郎此時幾乎是毫無防備,幾乎將所有空門和破綻都顯露在了魏長磐和葉辰涼二人面前。
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葉辰涼以犀利眼神示意魏長磐出刀,近旁的這黑炭少年由他制住,不過眨眼間便能要了這兩人性命,在後頭幾兩大車內的小垚山嘍啰尚未有絲毫察覺時,他們還能在斬殺武二郎后從容抽身而走。
只要出刀,事成可期。
魏長磐伸手握住刀柄,卻遲遲未曾拔刀。
從前有座山,山裡有座鎮子,鎮里有座小青樓,小青樓里,師父在給徒兒講故事。
真像啊。
他鬆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