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三十二 鎮三山 (二十五)
這間位於黃嶺郡以南數十里的客棧地處一條通往葯圃的大道支路附近,在過去也曾有過日進斗金的風光時刻,然而前些年宿州上下都在鬧飢荒,前來收葯的行商寥寥無幾,那葯圃也就荒蕪大半,唯獨這客棧,靠著往來的零星熟客還能勉強支撐。
原本已經睡下的掌柜聽著客棧二層樓傳來的動靜,這個五十郎當歲的漢子只能躲在被窩裡唉聲嘆氣,顯然這已經不是小垚山上的大王們頭一次他客棧內打打殺殺,雖說事後都將痕迹料理乾淨又會賠付他些銀子修繕客棧,可哪次他們刀來劍往時不把半座客棧都拆嘍,耽擱生意少掙的銀子,他也沒膽子找那幾位爺要,生怕被殺紅了眼的後者隨手一刀料理了。
只不過今個兒的動靜似乎比過去幾次要大上不少,滿面愁苦神色的漢子在心裡頭求菩薩保佑,雖說小垚山的那些大爺們還虧欠他不少銀子,可好歹勉強能算是半個自家人,若是真敗走了去,算是半個同黨的他還能有好日子過。
客棧一二層樓和客房之間不過隔著層薄薄木板,震天價的聲響傳到這掌柜耳中,教他如何能安睡下去,在漆黑中摸索著把衣裳穿了。正思索著要不先帶些金銀細軟出客棧避避風頭的掌柜,腳下一滑,冷不丁一個踉蹌撲倒在地在地。
生性喜好潔凈的掌柜拍拍屁股起身,他記得自個兒從來都將屋子清掃得一塵不染,難不成是樓上小垚山的大王們打翻了乘水缸子?在這年久失修的客棧這也算常事,可他住的這間屋離小垚山大王所住屋子尚遠,倒翻了水缸子哪裡會漏到這兒?
百思不得其解的掌柜摸出火摺子來點著了,才勉強瞅見那地上物事,嚇得連火摺子都握不住落在地上,親娘嘞,腳下地板上老大片都是新鮮血漬,方才他跌倒在地時蹭的滿身都是,那些小垚山大王們的火併到底死了多少人才能流出這許多的血啊.……
驚慌不已的掌柜正要伸出手哆哆嗦嗦去拾起落在地上的火摺子,冷不防卻被人按住了手,正要驚叫出聲時又被人極盡熟稔地捂住嘴巴,以至於到嘴邊的那些討饒言語都說不出來,只能戰戰兢兢咽回腹內。
冷不丁耳後受了記重擊的掌柜一翻白眼昏厥過去,屎尿淌了一褲子,於漆黑中捂住其口鼻的那人滿臉嫌惡緩緩將其放倒,用手探探其鼻息,知其氣息平穩后才安下心來。
大桿營的老規矩,若是有人戰時無故傷及平民百姓,可是要殺頭的罪過,即便他們這行人都已退出晉州軍伍,這半輩子行伍生涯刻在骨子裡的東西,哪裡有那麼容易就剔除的道理?
對常人而言伸手不見五指的屋內更多僅有一雙眼珠子暴露在外的黑影緩緩起身,這間客棧內年久失修的朽木地板無時無刻都在吱呀作響,讓領頭的那個黑影有些惱火之餘,那些手下的人俱都竭盡所能放緩呼吸和步伐。
這吝嗇到一毛不拔的客棧掌柜也不知道稍微掏些銀子修繕修繕這客棧地板,弄得他們這些弟兄每走半步都要提心弔膽,那記微微重上幾成力道的手刀就當是對這鐵公雞略施懲戒的手段。
他們在當上晉州的武官前都曾是大桿營的卒子,且大半都是斥候出身,於暗中視物的本事荒廢了有些年頭,好在這些老兄弟們都沒落下太多,稍操練了一旬多日子終於能有昔日八九分水準,這才沒讓他跳腳罵娘。
當年熨帖合身的夜行衣現如今穿在他們身上都有些緊繃,不外乎是年紀大了有些發福的緣故,夜行衣裡頭的內甲也小了,犀皮帶子放到最大猶要勒進肉里。
輕弩短刀內甲黑衣軟底靴,這些東西披掛在身上讓他有種久違的感覺,浸透了汗水的甲衣散發著難聞的氣味,卻能讓他們心安。
客棧二層樓那位小垚山大王五感直覺之敏銳,饒是見多識廣如他也要咋舌不已,故而近些日子只能遠遠綴在小垚山人馬後頭,好些次都險些跟丟了,若非是撞見那隊去城裡喝酒宿州州軍的卒子,說不定還真要錯過今夜這場廝殺。
老斥候跟丟了小山賊,要是傳出去,他們這些人的老臉往哪兒擱?
樓上廝殺的動靜愈來愈大,約莫是那武二郎如瓜切菜似的剁完了那些叛逆,開始拾掇起葉辰涼與魏長磐二人,期間還有些言語聲,只不過距離這間掌柜住的偏房稍遠,聽不分明。
章谷聽得小垚山眾人所處那間屋內傳來的打鬥聲,心中是頗有些焦躁的,他不是信不過魏長磐的身手,屬實是那小垚山大王戰力過於驚人了些,即便撇去宿州官府案牘庫內卷宗里的水分,那打底也是六層樓的武夫境界,說不準還要更高。
他們這些晉州武官半數被蘇祁連所領,入夜時分便潛入客棧伏地斂息,剩下半數由馬大遠帶著在一百五十步外候命。除此之外,那唐槐李亦是親自披掛上陣,馬蹄裹布,口中銜枚,率三百精騎於二里地外相候,誓要將武二郎剿殺於此。
並非是號令諸多晉州武官的蘇祁連不願意讓更多人手至此,時至今日他所能信的也就唯有這些從晉州一路走到這兒的老兄弟們,那些所謂千挑萬選出來的宿州「精騎」?笑話,大桿營隨便拉出兩個百人隊來,衝殺兩個來回就要哭爹喊娘的貨色,還敢自稱精騎?
再者這間客棧不大,能藏身的地方有限,再強塞進來十多人,豈不是憑添許多被察覺的可能?行斥候戰略,免不了要精簡人手,可偏生要對付的是武二郎這般境界極高戰力極強的敵手,蘇祁連本人也沒有多少底氣。
那些小垚山嘍啰中有半數充當嘍啰撒出去,留在客棧中那些武二郎的死忠又都被那採花賊的心腹所殺,對他們來說算是不小的好消息,免去了許多節外生枝的可能。
蘇祁連環顧四周,心中有戚戚然。
不知今夜過後,這些在晉州行伍相伴大半輩子的老兄弟們還能活幾人。 ……
在胸口生受武二郎兩拳後魏長磐終於一刀劈在他肩頭,手中長刀破甲之餘入肉半寸,奈何只是些不痛不癢的皮外傷,根本無損那位小垚山大王戰力分毫,當即便起腳將其踹翻在地,迫使其兵刃脫手,而後從容不迫將那柄還嵌在肩頭犀皮內甲上的長刀摘下。
「這合算是不分勝負,洒家佔了內甲的便宜,你輸在了兵刃上,要是換把好刀洒家又沒著內甲,那多半這條膀子已經給你卸了下來。」武二郎有些唏噓地將那柄長刀重新拋在魏長磐面前,起了好奇之心,「這就是你師門的武術?不錯,比葉辰涼這淫賊花里胡哨三腳貓功夫要接地氣太多,就是不知你小子得了幾分精髓?學了這樣的刀為什麼還去給官府當狗?老實交代,說不定洒家還能饒你條性命。」
魏長磐顫著嘴唇說了句話,含混不清,而後右手拾刀以刀拄地,緩緩起身。
先前拼著被武二郎打上兩拳也要揮出那一刀,他想他胸前的骨頭已經斷了不止一根,稍一動彈便是鑽心的痛楚。
他想很大聲地把武二郎罵個狗血淋頭,把鎮子上那些婦人拌嘴吵架時的連珠炮似的罵街誅心言語都一股腦砸到他腦門兒上。可惜他現在一張嘴喉頭就有腥甜上涌,卻也只能在心裡頭把這禿驢罵了千千萬萬遍。
疼,渾身上下都在疼,疼得簡直要教人昏死過去,可現在不是昏死過去的時候,他想如果那樣武二郎會毫不猶豫摘掉他的腦袋,就像是對那些背叛他的小垚山嘍啰一樣。
雙臂環抱於胸前的武二郎破天荒沒有即刻痛下殺手,他在等眼前這個年輕人的回答,能有這樣刀術的門派,為什麼會教出甘願去做官府走狗的弟子?他想不明白,所以必須要問個明白,問明白了,就親手送他上路。
要是問不明白,雖說那什麼棲山縣張家已然覆滅,但總歸還有幾個餘孽流落在外,待到此間事了,再去將那些伍和鏢局人馬打殺了,他就動身去找,三年五載的,總能被他找見,若是還問不明白,那這些人也就沒了苟活於世的理由。
他瞥了眼背靠板壁頹然而坐半死不活的葉辰涼,那點不屑溢於言表。心志如此不堅,就算是給你再好的天資又有何用?白白都糟蹋了。
武二郎抬頭,那不知什麼時候被他拳勢波及打出個偌大窟窿的房頂透出本該透出星辰皓月的光,卻俱都被層雲所遮蔽。
天下層云何其多,以他一人之力,何時才能撥雲見日?
江師爺所允諾的.……他所祈盼的.……
終有一日能實現。
魏長磐拄刀起身,胸膛起伏不定,緩慢但堅定不移地直起了腰桿,他不打算回答武二郎的問題,他舉起的刀就是最好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