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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三十五 鎮三山 (二十八)

  那小廝三百三十五鎮三山短短數十個瞬剎內魏長磐心境起落都被那位小垚山大王盡收眼底,身上所中兩箭帶的毒不可謂不厲害,不然以他的性子,斷然不會以言語挑撥這等下流手段來這小子心境,只為多爭取些時候來穩定傷勢。

  那些弩箭也端的狠毒,他這副連尋常刀劍砍上去不過擦破些油皮的武夫體魄都吃不消,原以為不過是些勁道稍大些的尋常箭矢,他要害處又有那犀皮內甲為倚仗,想來至多挨上不痛不癢的二三箭就該輪到他出手將這些鬼崇宵小悉數斬殺。

  在套上這件不合身粗麻布衣裳的時候武二郎猶豫再三,還是在袖裡塞了柄大半小臂長的短刀,這是某次小垚山嘍啰下山剪徑時得來的物事,那鑲金嵌玉刀鞘還有顆偌大貓眼,一看便是哪個公子哥之流的玩物,好端端吹毛立斷的刀,初到他手上時儘是脂粉氣靡靡氣。

  好刀開刃需用血。

  「破!」蘇祁連拔刀暴喝。

  半數晉州武官射出的箭不足以覆蓋武二郎身旁所有騰挪之處,但用來阻滯其向失魂落魄魏長磐暴起而去身形還算綽綽有餘,逼得這位小垚山大王不得不後退數步,與此同時以章谷為首的數名持刀晉州武官搶上前去,護在魏長磐身前。

  章谷餘光瞥了眼那還沒回過神的握刀年輕人,壓低了嗓子厲聲道,「打起精神來,強敵就在眼前,再胡思亂想,小心腦袋都給人摘了去。」

  被那數箭逼退的武二郎見魏長磐如夢初醒,還有那些個嚴陣以待的配合堪稱天衣無縫多半是軍伍出身的黑衣人,與此同時他還得分出小半心神在那蟻附在客棧板壁上的割鹿台殺手。

  是要將他置之死地的殺局。

  那些箭創的痛楚不打緊,關鍵是臂膀和腿上傳來的麻痹之感,那些還殘留在他體內的毒或多或少起了些效用,累得他動作時約莫要慢上兩三成之多,在眼下這種多人圍殺的處境中,更顯雪上加霜。

  他原以為割鹿台殺手才是來要他性命的那根暗刺,可眼前這些軍伍出身的黑衣人已然將他逼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

  武二郎從未想過那些在軍伍中廝混日子的兵卒能有什麼好身手,許是宿州州軍戰力孱弱不堪的印象已在他腦中根深蒂固,彷彿天下的卒子都該像那樣膽怯如鼠,而不是如今日這般,抬頭四顧皆虎狼。

  持刀的晉州武官們在護住魏長磐同時極為謹慎小心地變陣,生擒眼前人一事從方才兩箭未能奏效之後便已是奢望,即便有那被挑明身份的割鹿台殺手壓陣也未必還能有多大機會圍殺這武二郎。

  左手悄無聲息搭上身側箭囊內那支鳴鏑箭慢慢捻動,假使射出這一箭,客棧外馬大遠所率那另外半數人馬瞬息即至,對付個有傷在身的六層樓武夫.……

  曾憑籍屋子裡頭血勇當上北大營副將官職的蘇祁連自認連將才都不算,讓他領標斥候長驅直入北地百里襲擾刺探不在話下,可眼下這種局面要做取捨時還是免不了要瞻前顧後,手裡的東西沒攥緊就想把鍋里的也攬到懷裡,結果卻是兩手空空。

  比起那割鹿台殺手的手段,他還是更願意相信他兄弟的弩和刀。 ……

  鳴鏑在夜空中拉出細長尖銳的聲響,只消射向大致的方向,鳴哨迎風的響聲就能讓箭路上所有人都聽見,這在許多時候都是好處,可同樣在某些時候也會埋下極大的隱患。

  低矮蔥鬱的樹叢中原本趴伏在地的黑影在聽見那細長尖銳聲響的第二個瞬剎便貓起了腰,昔日身處邊關戰陣長久磨鍊出的身手還沒被歲月全然撫平,只待他們為首的人一聲令下便要衝向那間客棧,一百五十步的距離眨眼就過。

  然而他們中為首的馬大遠卻遲遲沒有下令,十幾號人就這麼貓腰等著,北地邊關苦寒,這些大多有些年紀的武官沒幾人腰腿是全好的,或多或少都有些毛病在身,在這麼咬牙強忍下去,用不了多久,別說是搏殺那些小垚山賊寇,連小跑幾步都吃力。

  身為他們當中最精於「地聽」之術的馬大遠並未對他按兵不動的舉止做出解釋,戰陣上為將者本就沒有要向手下卒子做解釋的道理,他那些大半輩子都在晉州邊軍的老兄弟自然也不會多問。

  再次伏地閉目而聽的馬大遠皺了皺眉頭,興許是自個兒上了年紀,當初那對能隔著仨營房聽著那幫子餓死鬼開小灶動靜的順風耳也跟著一道泯然眾人,在晉州的時候就時常把家中小孫兒尿了褲子的哭鬧當成嘴饞要糖人吃,興頭高時還樂得逗弄幾下,聽煩了就要給那小崽子來頓竹筍炒肉,時常打完了才後知後覺,到時多半要管半個月的糖人兒,免不了還要受兒媳婦埋怨許久。

  可在戰陣上,他還沒有聽走耳的時候。

  騎軍夜襲,馬蹄裹布,口中銜枚,以防動靜過大引得敵軍察覺,但凡稍有常識的騎軍將領都能將此爛熟於心。然而那銜在嘴裡的小木棒再粗,馬蹄上裹的布再厚,逾百人的騎隊行軍,又怎能真正做到悄無聲息?

  距他們最近的是二里地外唐槐李親率的三百精騎,是從那一千人中在甄選出來,在宿州已算是能拿出手的戰力,與馬大遠麾下十餘人分處客棧南北,既有以防那小垚山大王狗急跳牆一旦不敵便遁走的打算,也有以防被人從背後捅刀子的考量。

  馬大遠這十餘人埋伏在地勢較低的窪地內,草木枝葉多繁茂,是客棧南邊為數不多可供隱匿身形的所在,只是出了這片不過兩畝地大小的矮樹林子,四下連個能蹲下拉屎的草窩子都不見,按他本意是該由那三百騎在此地,而那唐槐李則以林子太小不夠三百騎藏匿為由與他們換了地方,合情合理,當時馬大遠也挑不出什麼毛病,只是隱約覺得在此地埋伏,一旦被人螳螂捕蟬黃雀再后,就板上釘釘的沒了退路。不過轉念一想,這趟分明是他們去圍殺武二郎,又是在宿州腹地,還有正兒八經入流品的兵曹參軍唐槐李和那三百人壓陣……

  怎麼就能在腚上被捅一刀?

  箭嘯聲,箭嘯聲從四面八方傳來,那些趁著夜色掩護悄然畢竟的敵人並未再給馬大遠思考的機會,彷彿劈天蓋地的箭嘯中還夾雜著火光,帶葯筒的箭矢由弓弩手點燃過後拋射到林中,在點燃成片的草木同時讓其中埋伏的人們無處藏身。

  騎隊中射術不精的人打起火把來,為周遭的同袍提供光亮,更多的人帶馬繞林驅馳將更多的箭射向林中躲藏的小垚山賊寇,這些騎卒當中許多都是頭次上陣的年輕人,策馬同時上弦已十分勉強,更不消說射出有準頭的箭,然而他們幾乎每個人都除去緊張之外都興奮至極,這場廝殺在宿州軍伍中是屈指可數能獲取軍功的機會,他們都渴望用在此役中斬獲的頭顱去鋪就自己在州軍中攀升的光明前程。

  百步外唐槐李目不轉睛注視著這些宿州州軍兒郎的表現,當看到有人帶馬上弦時甚至會箭矢脫手時不禁嘴角微微抽動,他再不濟也是在晉州邊關親歷過和北蠻子廝殺的武人,蘇祁連他們那幫武官說的並沒有假,他這三百人的精騎還真不夠大桿營哪個百人隊幾輪衝殺。

  五十騎,北邊他僅象徵性留下五十騎而已,餘下二百五十騎都在此地,二百人繞林驅馬騎射,五十騎為後備,林中那十餘人沒有重鎧和盾牌傍身,就算那二百騎準頭再不濟,怎麼著也能殺傷半數,餘下那幾人,二百騎上去車輪戰都贏了,哪裡還會有什麼意外?

  他拍了拍身上所著在宿州府庫內算是頭等精良的鍛鋼魚鱗胸鎧,肥膩的圓臉上露出鄭重其事的神情。

  可小心駛得萬年船,不是么?

  馬大遠一聲不吭地揮刀,將迎面射來的一支箭斬作兩段,可更多的箭還在射來,其中帶火的箭已經將整座林子都點燃,嗆得人涕泗橫流的硝煙還有撲面而來的熱浪令人無法喘息。他環顧四周,有的人已經身中數箭而死,還有人正在撲滅身上燃起的火苗,片刻功夫他們便傷亡慘重,還能動彈的人都將視線投向了他,等待他下令的同時偶爾揮刀擋下直奔要害的箭。

  恍惚間這位昔日的晉州大桿營斥候副尉彷彿又置身和北蠻子的戰場,周遭每時每刻都在死人,衝天的喊殺聲夾雜哀嚎和兵器相擊的銳響,大堯的軍士和草原蠻子用人命堆出的戰線每百步都是幾千條人命填進去,一個錯誤的判斷就能輕易葬送幾百人的性命。

  像,太像了,只是那時他的目光也和絕大多數人一樣,帶著還沒有被無休無止的死人消磨乾淨的希冀,望向那個馬背上握著長槊咆哮的男人。

  因為他總能帶他們殺出一條生路。

  他也要帶他的兄弟殺出一條血路。

  馬背上的唐槐李微微眯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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