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五十九 此事古難全
那小廝三百五十九此事古難全像是被抽去脊梁骨和所有精氣神的年老游擊將軍是最早退出議事廳的人,而後察覺氣氛不對面面相覷的晉州武官和參謀們大多在遞交罷機要軍情后也相繼離去,二炷香的光陰過後還留在這間屋內的,僅有蘇孝恭宋之問在內的寥寥幾人,品軼未必最高,卻是適才在場武官中最年輕的那些。
所有人都在等待火盆旁的宋之問開口,而他依舊緘默。
「黃游擊此前是北大營的主將,當初那次蠻人南下,整座北大營僅有他和貼身的十餘騎殺出重圍,餘下七千三百多人,多戰死。」唯一留下的參謀正是此前提出晉州秋糧欠收的那人,此刻覺得自己有必要站出來說句公道話,「黃游擊現年五十有二,家中三子,長子戰死北方堡寨,次子為大桿營斥候,死於臨潼關,幼子年方十四,於並圓城一役中主動請纓上城,中流矢而亡……」
「本將知道這三子盡喪的故事。」蘇孝恭依舊是望之凜然的神色,「也清楚黃游擊家中老母妻女都尚未南下入城避禍。」
父與子,著戎裝,戍邊關,卻是白首送黑髮,陰陽人兩隔。
若是此事加以宣揚,待到傳遍大江南北以後,無疑又是足以流芳百世的美談。
而身為晉州將軍的宋之問卻在大戰落幕後第一時間禁絕了此類消息的傳遞,晉州軍伍內也不例外。
死了兒子的父親,死了三個兒子的父親,宋之問不想還有人用言語聒噪給老游擊鮮血淋漓的心再剜上一刀。
那場戰事中,有太多父親死了兒子,兒子死了父親,女子死了夫君,幼弟死了長兄,或是舉家皆死盡,待到來年清明,無人祭奠,無人銘記。
露晞明朝更復落,人死一去何時歸。
再不歸。
通過千瘡百孔晉州北方防線南下的馬賊數目與日俱增,已經不是動用幾百騎就能解決的憂患,而這些馬賊當中勢必會夾雜難以計數的草原部族騎兵,貿然動用輕騎圍剿,只需稍加設伏,就能在開戰前削減晉州騎軍捉襟見肘的戰力。晉州軍伍中,族人未曾就近入城避禍的遠不止黃游擊一人,若開了這出兵的先例,日後再有武官懇請出兵,他蘇孝恭出兵是不出?最後也是重中之重的一點,晉州沒有做好和草原蠻人開戰的準備,整個大堯也還沒有做好準備,幾個馬賊,不是不能悉數剿殺,可這無疑會送給蠻人諸部堂而皇之出兵的借口。
「一著不慎,滿盤皆輸,沒有試錯的機會。」
「將軍!」參謀咬牙,一振袍服后雙膝著地,額頭重重磕在地上,「大戰在即,保全晉州騎軍戰力是頭等的大事不假,可一昧堅守不出,人心渙散,也在旦夕之間,還請將軍三思!」
「莫要拿人心渙散的噱頭來恐嚇將軍,戰前擾亂軍心,信不信砍你腦袋!」
始終侍立近旁不曾開口的壯年武官勃然作色,身擔軍正一職,縱然武官品軼平平,卻有陣前自行其是的權柄。
作為在上次戰事中北上焚毀蠻人攻城器械立下奇功又全身而退的兩人之一,於戰事落幕後在一眾晉州武官中脫穎而出,又以宋之問嫡系身份擔當軍正一職,此刻開口詰難那參謀,儼然是將自己歸於將軍心腹一屬。
「身為州軍軍正,動輒便要砍直諫之人的頭顱?」參謀嗤之以鼻,「我這大好頭顱教你砍了又何妨,可憐晉州偌大,不過都是些應聲蟲罷。」
「狂妄!」
「子義。」
壯年武官的怒喝和火盆旁中年文士淡然反差鮮明,可在後者開口的瞬間壯年武官便倏地停下摸向腰間的右手,如果那裡還有刀劍那他勢必會架到那個大不敬參謀的脖頸上,就算不去殺人也要嚇得這碎嘴編排的參謀屎尿橫流才好。
察覺到中年文士視線的柳子義悻悻然將的胳膊縮了回去,見他仍不收回視線,便退一步,而後再退,連退六步,直至半隻腳掌都踏在議事廳門檻上,又沖前者使勁兒使眼色眨巴討饒再沒再一步邁出門檻去。
在場其餘幾名老資歷的晉州武官目睹此情此景都有些忍俊不禁,這位市井不入流遊俠出身的壯年武官受將軍提攜至晉州軍正後,親手懲治的入流武官早就超了雙手加上雙腳指頭的數目,動用自行其是特權先斬後奏砍下的腦袋一隻手也數不清,其中就有兩名原本在晉州軍伍內尸位素餐撈取軍功穩步擢升的當地大族子弟,一人都已經成了南大營掌管一部人馬的副尉,其身後的家族甚至在四處走動疏通關節時還不知被給予厚望的家族子弟早已人頭落地。
「再想要動手,就卸下甲胄去輜重營趕大車。」
這句話的威脅對柳子義而言遠勝過軍法處置,方才怒極時他確實也起了動手的念頭,哪怕他受限於資質此生都無望感受體內氣機奔涌流淌,可若說是拾掇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參謀還不是手到擒來,一巴掌下去即便留力幾分,也能揍得這隻知一天到晚聒噪的廢物滿地找牙。
柳子義嘀嘀咕咕退到議事廳的角落,還不忘用眼神狠狠剜了那參謀一眼。
「一場大戰下來,晉州百姓哪家不是白衣縞素,現如今並圓城內只怕是多過一尺的白布刮地三尺也難尋。」蘇孝恭還是無動於衷,「本將不是不能救他黃游擊一門老少,可這晉州上下,可敢有人擔保此去我大桿營一部騎軍不會有多少折損?」
「何況斥候探報未曾明了,敵軍多少,領兵何人,都是未知之數。」
「人馬多寡,行軍路線,隨身乾糧,率軍統領,臨敵之策,得勝如何全身而退,落敗有能保全多少戰力,豈是只會紙上談兵的參謀能知曉的?最好的結果,無非是在最小的折損下救出那一門老少,若是最壞的結果,所救之人皆已死而救兵被圍,本將獲悉之後,又救是不救?」
在場晉州武官皆啞然,蘇孝恭縱然言辭稍犀利了些,所說卻句句都切中要害,教人不得不附和。
他們都心知肚明眼下明面上還算平穩的晉州局勢,實則暗中早已潮流涌動,蠻人南下的消息早已傳得滿城風雨,連並圓城中稍有資財的小富之家都在想方設法收拾金銀細軟南下到相鄰州郡避禍。
晉州局勢已經糜爛到一兵一卒都不能浪費的程度,這無疑讓在場所有武官心底都暗暗湧起無力之感,戎馬半生卻要在有生之年目睹草原蠻人的鐵蹄踏破大堯的錦繡河山,讓他們這些武人何以自處。
「在下本不過是在科舉上庸碌半生的窮書生,幸得宋將軍提攜,才能在這間屋內與各位談論兵事,生平所讀,不過幾卷破兵書而已。」參謀一振袖露出半截乾瘦的小臂自嘲道,「這樣的臂膀去揮動刀劍,只怕和把腦袋拱手送人也沒什麼區別,蘇將軍所言,確是實情。」
「可既然在座的諸位將軍都要袖手做那壁上觀,那胡某雖說不才,卻也不能對那孤兒寡母熟視無睹。」
說罷這好不容易才在將軍府內某得參謀一職的男人憤憤然解下冠冕擲出老遠,而後隨手在議事廳門前木架上的如林刀劍中拿了瞧著分量較輕能揮動的一把,正要在眾目睽睽之下揚長而去的時候,卻駐足停步。
「君家飛將,舊時英烈。」名為胡文靜的參謀在議事廳門前忽的仰天大笑,「今日視之,喪家野犬!」
「輕騎百人,從親衛營中調撥,除此之外,再無一兵一卒的支援。」宋之問將腰間的虎符拋給了胡文靜,後者手忙腳亂雙手接住,「說這些自尋死路的話,再救不回黃游擊親族,自裁謝罪吧。」
「謝將軍。」肅然長拜的胡文靜起身時改換了一副諂媚麵皮,「這不是擔心將軍不肯出兵,情急之下才說出些不著邊際聳人聽聞的言語,將軍大人有大量,自然不會和小人這一介窮書生計較什麼.……」
「滾。」
「得令!」
像是唯恐宋之問反悔一般,胡文靜抱著那柄不知是屋內哪位武館的配劍三步並兩步消失在眾人視野中,引得柳子義面頰微微抽搐:「將軍,胡文靜這廝生平只怕連雞鴨都沒趕過幾次,就這麼倉促上陣統領百人的輕騎,是不是太兒戲了些?」
「一個市井遊俠兒,短短數年之內躋身晉州軍正,似乎也太兒戲了些?」
「將軍莫要說笑.……」
「去跟在胡參謀的馬後。」
「一旦這廝有叛逃苗頭就五花大綁押回城中還是乾脆就地處決?」柳子義聽聞來了興緻摩拳擦掌,「聽憑將軍吩咐。」
「倘若真與蠻人大部騎軍遭遇,你定要把胡文靜平安帶回並圓城。」宋之問斬釘截鐵道,「那輕騎百人,與你職責相同,若是真不能救那黃游擊老少親族,無論如何也要護住胡文靜。」
柳子義領命離去時仍是滿頭霧水,更不消說屋內武官。
六韜之書,何其艱深晦澀,宋之問時至今日,不過能解其中真意二三,而他以此真意問將軍府內參謀,唯有胡文靜一人,對答如流。
「今日倒是本將好生做了回惡人。」蘇孝恭在屋內所有武官離去后,與宋之問負手並肩而立,同看那幅佔了議事廳整面牆壁的輿地圖,「本以為胡文靜此人不過能勝任隨軍參謀,現在看來,將兵百人,倒是我們小器了。」
「晉州上下,堅壁清野。」宋之問目不轉睛,「當真能堅壁清野么?」
蘇孝恭不知如何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