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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街上有匪

  在戌亥八街上做生意著實需要點手段,這種手段不止是能打能說,還要能屈能伸。

  而孫八指眼前的這位年紀約莫三十上下滿臉虯髯的爺就是個很好的反例,這位大爺腰間別著一把鑲金戴玉的大刀,眉眼間滿是顧盼自雄,一看就是個手下沒多少功夫但卻頗為自以為是的三腳貓。

  這種人絕對不適合在戌亥八街上做生意,從各種意義上來說都是如此。這種人若是在戌亥八街里多待幾天,最後往往只會有兩個結局——不是被那些蝗蟲一般的奸商生吞活剝,就是不開眼惹了戌亥八街的那幾位爺被真正意義上地生吞活剝。

  所以孫八指很快便想好了怎麼做好自己這一筆生意。

  「小子,你擋著我做生意了。」

  他輕輕地清了清嗓子,故作不悅地掃了一眼眼前的三腳貓,帶著嫌棄的神色冷冷道:「擋我的生意,就是斷我的財路;斷我的財路,那就是殺我的父母。」

  他對付這種人一向很有心得,所以他心中有些高興,因為自己今天總算是釣到了一條大魚。

  那三腳貓——那刀客咧了咧嘴,嗤笑道:「老頭兒,大爺在這兒看了一天了,你這一天一碗酒都沒有賣出去,就算大爺要擋你的生意,你也得有生意才行啊。」

  於是孫八指心中頓時多了幾分警惕,因為這刀客似乎比他想象中的要更機靈幾分。

  但孫八指到底是戌亥八街的老人,刀客道高一尺,孫八指則要魔高好幾百丈。

  孫八指的臉上依然不動聲色,甚至他的神色連半點變化都沒有,這位兩鬢斑白的老人一甩自己比抹布還要臟上幾分的袍袖,搖頭冷笑故作不屑道:「小娃娃懂個屁,這些人只知道以貌取人,看著老夫邋遢便不願一品這桶中美酒,殊不知其實是老夫根本不願意將我這美酒賣給這些沒眼力見兒的傢伙罷了——你真以為老夫這酒是什麼人都能喝的?告訴你,小娃娃,這酒少於一兩銀子,老夫一碗不賣!」

  那刀客聞言不由得一愣,他目瞪口呆地看著孫八指,又氣又笑地道:「老頭兒,你這酒是朝廷御賜還是瓊漿玉露?就是京城最有名的滿江紅,一壇也不過一兩銀子,你一個街邊賣酒的邋遢老叟居然敢如此大言不慚?」

  孫八指冷冷一笑,雙眼一翻似乎連看都不願再看那刀客,揮著手像是趕蒼蠅一般冷笑道:「一邊兒去,老夫這酒只賣英雄豪傑,你莫說一兩銀子,十兩銀子老夫也不會賣予你這小娃。」

  「放你娘的屁!」

  刀客啐了一口,握住刀柄便微怒道:「大爺還算不得英雄豪傑?你可知大爺手下這柄長刀刀下亡魂幾何?」

  孫八指撇了撇嘴,翻著白眼道:「這戌亥八街的人手下誰沒幾條人命?老夫當年也殺過人——晦氣,若非如此,老夫也不會蹲在這麼一個地方每日苟且偷生了。」

  於是刀客清晰地從孫八指的身上感覺到了一種氣息,鄙視的氣息。

  這就有些讓人惱火了,行走江湖十載,刀客何曾被這樣小覷過?孫八指話音剛落,刀客便怒喝一聲,唰地便拔出了腰間的長刀。不等孫八指開口,刀客便冷笑一聲,隨手便將長刀插在地上,瞪著孫八指冷冷地道:「大爺三年前,孤身一人殺入洞庭湖九龍水寨,於數千水匪之中取那九龍寨寨主項上人頭,並且奪了他手中這柄九龍刀全身而退,如此壯舉,可稱豪傑?」

  孫八指眯了眯眼,看著那刀客揚眉道:「有點意思。」

  他知道這件事,因為九龍水寨也算是洞庭湖畔數一數二的水匪寨子,只是雖然這水寨有著偌大的名聲,但除了人多勢眾以外實在是一無是處,而那自號「九龍將軍」的九龍寨寨主也不過是個九流的刀客而已。

  三腳貓雖然只是三腳貓,但要從上千隻小雞仔之中抓出裡面那隻最大的老母雞,顯然不算是什麼難事。

  刀客自然是聽不見孫八指心中的悄悄話的,他反手收刀歸鞘,瞪著孫八指冷喝道:「既然如此,大爺可有資格一品你這桶中酒?」

  孫八指略一思索,終於嘆了口氣,心不甘情不願地點了點頭,雖然他心底此刻已經笑開了花。只見他從身後取出了一個破破爛爛的木瓢,用他那沒有大拇指的右手緊緊地握住了木瓢,然後鬼鬼祟祟地將木桶打開了一道小縫,為刀客舀了一瓢酒——那酒剛剛出桶,一股沁人心脾的酒香便頓時四散開來,就算刀客沒有見過多少好酒,但此刻臉上也露出了驚詫之色,因為這酒確實當得上那一兩銀子的價。

  只是下一秒,孫八指的動作就令得刀客勃然大怒——這個只有八根手指的老人忽然將瓢里的酒又倒了一大半回去,瓢里就剩下那麼淺淺的一層,然後才一臉不願地將瓢遞給了刀客。

  酒倒回桶中的沉悶水聲,讓刀客只覺得那像是自己的鮮血流淌的聲音。

  「一兩銀子,一手錢一手貨。」

  孫八指顯然沒有注意到刀客的神情,他一面嘖著牙花子,一臉肉疼地道:「如果不是老子淪落到了這個地步,這酒怎麼可能一兩銀子賣給你?——放開刀柄吧,小子。你在大街上動刀子,馬上會有天老幫的傢伙來找你算賬的。」

  已經把手放在了刀柄上的刀客沉默了一會兒,終於緩緩地鬆開了刀柄。一枚碎銀落在了孫八指的眼前,刀客罵罵咧咧地接過了酒瓢,一口便將那不足五錢的美酒飲下了肚。

  酒果然是好酒,唇齒生香三日不絕這樣的形容刀客到今天才知道並非只是誇張與虛構。刀客萬萬沒想到眼前這邋遢老人居然真的有這種難得一見的美酒,他本以為這老人只是個在大街上招搖撞騙的老騙子而已,然而口中的美酒卻讓刀客推翻了自己此前所有對老人的猜忌。

  可惜酒實在是太少了一些,所以刀客戀戀不捨地放下了酒瓢,看著那被孫八指蓋得嚴嚴實實的酒桶,低聲道:「老頭兒,這一桶酒多少錢?還有,你剛才說天老幫——那是啥?大爺行走江湖這麼多年,還從來沒有聽說過這麼一個幫會。」

  孫八指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嘿嘿笑道:「小子,你看上去不像是個有錢人。」

  刀客咧了咧嘴,眉宇間滿是隱藏不住的得意:「大爺一定比你想象之中更有錢。」

  「嘿,你們這些江湖漢子,腰裡三兩銀子就敢自稱家財萬貫,老夫早就見慣不怪了。」

  孫八指嗤笑著掃了刀客一眼,但心中卻忍不住暗自竊笑。他閃電般地劈手奪過了刀客手中的酒瓢,看著不以為意的刀客輕描淡寫地道:「不過,小子,你到了戌亥八街,居然連天老幫的大名都沒聽說過嗎?」

  他微微頓了頓,看著刀客迷茫的臉色冷笑道:「街頭師爺,巷尾佛爺,天王老子,笑傲八街——全戌亥八街的人都知曉,天王老子的天老幫是街上頭一號不能惹的勢力,你來戌亥八街做生意,居然連這都不知道?」

  不等刀客開口,孫八指老神在在地拍了拍自己的酒桶,繼續冷笑道:「當然,佛爺和師爺也不是什麼好惹的傢伙,只是那兩位爺有自己的地盤,平日里也不怎麼生事,只要不招惹到他們,自然萬事大吉。」

  刀客哦了一聲:「這麼說來,戌亥八街最不好惹的,就是這天老幫了?」

  「嘿,又錯了,小娃娃。」

  孫八指咧嘴一笑,露出了那參差不齊的一口黃牙:「最不好惹的不是天老幫,而是街吏。」

  街吏這個名字刀客並不陌生,京城每條街上都能夠看到街吏這種人物,這些街吏往往是五城兵馬司用幾十個銅板從街上雇傭的潑皮無賴們,這些破落戶換上了一身官府的行頭,於是便更加理直氣壯地在大街上為非作歹。雖然在官府追查犯人時這些街吏往往能夠起到些許作用,但平心而論,這些街吏給京城裡的百姓們帶來的煩惱遠多於他們所帶來的益處。

  只是刀客沒有想到,原來戌亥八街這種地方,居然也有街吏這種東西的存在。

  不懂就問一直是刀客的優良習慣,所以他饒有興趣地蹲下了身子,看著孫八指好奇道:「街吏?戌亥八街也有街吏?這些官府的狗腿子居然是這條街上最不好惹的傢伙,這倒是讓大爺有些始料未及。」

  然而孫八指卻不願再說了,他皺著眉頭掃了刀客一眼,有些不耐煩地道:「老夫是賣酒的,不是來講故事的。你若是想聽戌亥八街里的故事和傳聞,街頭就有師爺名下的賭坊——」

  他的話沒有說完,因為他改變了主意。

  一張面值一百兩銀子的銀票,總是能夠讓人輕而易舉地改變主意。

  尤其是當這張銀票就擺在你眼前的時候。

  「大爺剛才就說了,大爺可比你想象的更有錢。」

  刀客咧著嘴在孫八指面前晃了晃手中那一疊皺巴巴的銀票,也不再看被他扔在孫八指眼前的那張銀票,隨意地把銀票塞入了懷中:「你這酒的確是好酒,大爺也算是和你投緣,這酒我就全買了,如何?」

  孫八指看了刀客許久,終於嘿嘿一笑,迅速地將銀票收入了懷中,同時對刀客怪笑道:「小子,老夫先教你第一件事,那就是千萬莫要在戌亥八街這種地方顯示你有多富裕——你看看你身後的那些傢伙,他們現在看你的目光就像是關了三十年的男人看到了一個不著寸縷的美女一樣。」

  刀客揚了揚眉,狀似漫不經心地回頭掃了一眼——果然如孫八指所說的一般,雖然刀客只是隨便掃了一眼,但就這麼短短的一瞬間,他至少看到了不下十個面露凶光一看便不是良善之輩的漢子別過了頭去。

  刀客也不以為意,冷笑一聲便回過了頭,拍了拍腰間的長刀冷冷道:「無妨,他們有膽,大爺有刀。」

  孫八指臉上的笑容有些古怪:「你不是第一個這麼想的人,之前像你這麼想的人結局都不算太好,畢竟這戌亥八街里藏龍卧虎,並且大家的手頭都不太寬裕;並且最關鍵的一點,就是戌亥八街有個不成文的規矩——你可以在這裡殺人,你想殺誰就殺誰,江湖仇殺從來都不是這條街上難得一見的光景。但是如果你殺死的是住在戌亥八街里的當地人,那麼街吏就會帶著那三位爺一起來請你去喝茶。」

  他微微頓了頓,嘿嘿怪笑道:「話說回來,你剛才也問到了街吏的問題,小子,這裡的街吏和你所知道的街吏不同,因為我們這裡只有一位街吏——如果咱們把話說簡單點,戌亥八街是京城裡的一個小村,那麼我們這裡的街吏,就是這座村子的村長。」

  刀客皺緊了眉頭:「這是什麼規矩?難不成大爺殺人之前,還得調查清楚對方是不是住在這裡的當地人?這規矩好生不講道理!」

  孫八指嗤笑一聲:「你在戌亥八街講道理?小子,規矩這種東西本身就和道理背道而馳,尤其是在我們這裡——總而言之,這是老夫給你的一個小小的忠告,你完全可以把它當做耳邊風。但是,小子,戌亥八街里充斥著三教九流各類人物,其中不乏當年在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悍匪和俠士,而那三位爺能夠在這樣的局面之下成為人上人,你大概可以在心裡掂量掂量他們的份量了。」

  刀客的面色有些陰晴不定,他沉吟片刻,低聲道:「老丈所言,晚輩銘記在心。卻是不知老丈還有什麼可以告誡晚輩的?」

  他說話的語氣多少謙卑了些,言語間也不再似一開始那般目中無人。但孫八指似乎已經不願再和他多說什麼了,他挑起了自己的扁擔,看著刀客怪笑道:「這木桶就一併送給你了,小子。至於還有什麼要告誡你的——找個無人的地方再好好品嘗老夫珍藏已久的美酒吧,戌亥八街之上殺人奪寶的故事從來都不少,若是被那好酒之徒發現了你這桶中美酒,恐怕你這幾日都難得安寧嘍!」

  他似是出於好心才拋下了這句話,刀客也沒有太過深思,只是看著孫八指重重地點了點頭。而孫八指也沒有再多說什麼,只是看著他古怪地笑了笑,然後便挑著自己的扁擔迅速且匆忙地離開了街邊。而望著他背影的刀客這才發現,這位和他討價還價許久的老人竟是個身懷絕技的輕功高手,雖然他的身子微微有些佝僂,但他那靈活的身形卻讓他在幾個呼吸之間便從人群之中消失得無影無蹤,毫無半點拖泥帶水。

  刀客有些唏噓地搖了搖頭,隨手便提起身邊的酒桶,轉過身便準備向客棧走去。

  這是令人滿意的一場偶遇,他認為自己在這場偶遇之中受益匪淺。

  ——然後他便停住了腳步。

  因為在他的身後,一個手持摺扇身穿長袍的清秀書生,正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

  刀客當然是認識這書生的,這書生和自己一樣,都是他們這一趟生意的掌柜在戌亥八街外雇傭的幫手——只是刀客從來都不喜歡書生,他總覺得書生臉上的神色很討人厭,並且書生總會讓他想起山間草叢裡的毒蛇,最毒的那種。

  當然,或許更大的原因是因為掌柜的為書生開出了更高的價錢,然而書生卻不需要和他一樣用命和手中的刀去換這份賞錢。

  因為書生是戌亥八街的「當地人」,是他們這一趟生意的嚮導。

  「掌柜的讓你去和戌亥八街能說得上話的人物談生意,沒有讓你來監視大爺我。」

  刀客的語氣並不太好,他的臉上帶著嘲弄的冷笑,提著酒桶大步經過了書生身邊:「大爺一直都看你不順眼,你應該也心知肚明。你若是還想保住你那張小白臉就滾遠點,若是大爺按捺不住動了拳頭,那可怪不得大爺我了。」

  「放心,掌柜的交代給我的事情我已經辦完了。」

  書生當然聽到了刀客的話,只是他臉上也不惱,而是笑嘻嘻地道:「不過你剛才和孫八指聊得很開心。」

  刀客的腳步微微一頓,他回頭看了一眼書生,咧嘴道:「那老頭兒還挺有意思,年輕的時候想必是個人物——是了,你既然是戌亥八街的本地人,自然是認識那老頭兒的。」

  書生唰地收起了摺扇,嘆息道:「我當然認識他,何況如果我不認識他,他也沒必要走得那麼快了。」

  刀客微微皺眉,沒有說話。

  他心中忽然多出了一種不妙的預感。

  「戌亥八街里一直有一句話,」書生接過了刀客手中的酒桶,嘆了口氣搖頭道,「如果你把戌亥八街的所有人全部打入天牢,那麼裡面一定有被冤枉的好人;但是如果你論罪問斬街上八成的人,那麼剩下的兩成人里一定有漏掉的悍匪惡人。」

  也不等刀客再說什麼,書生笑了笑,就這麼大搖大擺地直接將酒桶的木蓋掀開了來——在刀客目瞪口呆的視線之中,桶里那一桶渾濁的、但卻散發著濃郁酒香的醪糟水,就這麼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沉默,刀客沉默,書生也在沉默。

  臉色蒼白的刀客深吸了一口氣,終於咬牙說出了自己的第一句話:「可是大爺我剛才分明喝到了酒,那酒的確是從酒桶里舀出來的!那酒……」

  「那酒是三十年的好酒,有價無市,但僅限你剛才喝的那一瓢——孫八指沒有當著你的面掀開酒桶,你又如何知曉這酒來自於酒桶之中?」

  書生又一次嘆息一聲打斷了刀客的話,從木桶里摸出了一個嶄新的酒瓢:「他剛才給你的是本來就放在酒桶里、之前裝上了好酒的酒瓢,至於一開始他拿在手上在你眼前展示的那個——喏,在這裡,送給你做個紀念.……」

  唰!

  明亮的刀光一閃而逝,伴隨著刀光的閃過,木桶與書生手裡的木瓢在剎那間一分為二,桶里的醪糟也灑了一地。刀客抬眼望向孫八指消失的方向,又氣急敗壞地低頭看著被自己劈成了兩半的木桶,咬牙道:「該死的,若是被大爺我再見到那混蛋,必要讓他知曉大爺手中這刀滋味如何!」

  「你應該見不到他了,除非你打算在這裡住上幾年。」

  書生咂了咂嘴,同情地拍了拍刀客的肩膀:「戌亥八街無好人,這句話送給剛剛花了一百兩銀子從孫八指那兒買了一桶醪糟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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