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回 那一年,長街血【下】
吃酒齋是戌亥八街的一處小酒樓,雖然要把這幾丈長寬的兩層小樓稱之為「酒樓」似乎有些勉強,但這座酒樓卻是戌亥八街里最聲名遐邇的幾座酒樓之一。
出名的原因有很多,美名是名,惡名也是名,艷名當然同樣是名——這小小的吃酒齋不但大小兩位掌柜是難得一見的美人,就連酒樓里唯一的夥計也是一位星目劍眉面如冠玉的英俊少年,因此不少人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嘴上說是去一品吃酒齋的美酒,但實際上桌上的酒碗就從來沒有空過。
但這裡之所以如此著名,當然絕不僅僅只是因為這裡有美酒有美人——幾乎全戌亥八街的八街人都知道,這小小的吃酒齋,卻是被師爺、佛爺、天王老子、以及鐵街吏這四位八街的大佬護著的。尋常小店若是能搭上這四位之中任何一位的關係,便已能夠在戌亥八街安安心心地做生意了;而這小小的吃酒齋卻能和這四位的關係都頗為不錯,這無疑是所有八街里的商人夢寐以求的事情。
眼下,一行三人便坐在吃酒齋的後院槐樹之下,一瓶老酒已經擺在了桌上,而在三人的身旁,一個面如冠玉的少年正握著一柄精緻的短刀,用嫻熟的手法為三人切著桌上的牛肉。
「十五年前,還是十六年前?」
龍擒虎坐在這一方木桌的左側,雙手合十放在自己的下巴處,喃喃道:「總之那一年,小犬兒還躺在病榻之上,出門只能靠著輪椅被人推著走;而藺天王那時應當還沒有來到戌亥八街,如若龍某沒記錯的話,你大概是小犬兒能夠離開病榻之前的那一年來的吧?」
鐵悵沒有說話,藺一笑也沒有說話,畢竟龍擒虎並不是真正地在詢問他們。
「這一次你們與四行當交上了手,不論是佛爺還是師爺都不會出手相助,想必你們也很清楚才是。」龍擒虎微微頓了頓,才緩緩繼續道,「一方面,四行當三年前便已經敗給了你們,戌亥八街第一幫派之名也落到了你們的頭上,眼下他們早已沒了當年的人多勢眾,更沒了當年那份勇氣與自信——當年你們以弱勝強,眼下你們以強敵弱,若是這還需要佛爺與師爺相助,那未免也太過令人不齒了一些。」
他說到這裡,忽然抬眼看了看鐵悵,苦笑道:「不過既然當年你們便是靠著自己的弟兄們戰勝四行當的,眼下自然就更不會像師爺他們求援了。」
鐵悵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另一方面呢?」
「.……另一方面。」
龍擒虎嘆了口氣,從那少年的手中接過了一小碟被切得薄如蟬翼的牛肉:「你們這一次和三年前不同,雙方不勝即死,敗者不再是離開主街這麼簡單,而是就此隕落——因為你們彼此的目標都很明確,那就是殺死對方的最後一個人。」
他緩緩抬起了頭,看著天空嘆息道:「但你們可知道,其實老生與佛爺師爺是認識的,甚至不止是認識,那一年,他們彼此之間甚至可以性命相托。」
鐵悵微微皺眉,眯起的眼睛里閃過了一絲古怪的光芒:「.……戌亥盟?」
「不錯,十六年前執掌八街的最大幫派自然不是四行當,而是戌亥盟。」
龍擒虎伸出了一根食指輕輕敲著桌面,緩緩搖頭道:「十六年前,戌亥盟在其大盟主和四個次盟主的率領之下,簡直是如日中天。除了當時已經擔任了二十餘年街吏的梅天理他們不敢招惹以外,就連師爺與佛爺他們都不怎麼放在眼裡——他們也的確有這個資格,戌亥盟當時的大盟主乃是四門之一『南天門』門主的師弟,此人二十多年前親手弒師,並且在整個南天門無數高手的追殺之下逃出生天躲到了戌亥八街。且不論為人如何,只是單從實力上來論之,這人便不遜師爺佛爺半分。」
似乎這段往事讓他多少有些唏噓,他也不招呼兩人,只是自顧自地倒上了一碗酒,然後看著酒面低聲繼續道:「那兩位平日里便不喜大張旗鼓,若是戌亥盟不招惹他們,他們也不會去管戌亥盟在戌亥八街到底有著多麼浩大的聲勢。但戌亥盟卻又實在是太目中無人了些,或許是因為他們強大的實力令得他們多少顯得有些狂妄,就連師爺與佛爺似乎都已不被他們放在眼裡了,客棧與醫館在那幾年裡也沒少受到他們的刁難,只是師爺與佛爺當時在忙別的事情,暫時抽不出手來對付他們。」
他抬起了頭,看著鐵悵慢慢道:「然後就是你知道的,十六年前的事情了——戌亥盟的覆滅,就是十六年前。」
鐵悵瞭然地揚了揚眉:「那時候縱使我還躺在病榻之上,也能嗅到窗外那衝天的血腥味。」
藺一笑撓了撓頭:「所以十六年前到底怎麼了?這和駱輕侯又有什麼關係?」
「十六年前,四行當來到了戌亥八街。」
龍擒虎舉起酒碗將酒一飲而盡,輕聲繼續道:「四行當的其他幾個倒也罷了,但老生確實是個有魄力的人物。他才來戌亥八街短短數月,便發現若是自己想要在戌亥八街立足,戌亥盟就必須要被剷除掉——因此他找到了師爺與佛爺,與那兩位徹夜長談,最終展開了那場殺了三天三夜的惡戰。」
他微微頓了頓,抬眼看了看半跪在桌旁為眾人切肉的少年:「那一戰里,師爺召集了不少街上對戌亥盟心存不滿的好漢,一道殺入了戌亥盟的老巢之中,將那五位盟主盡數斬於劍下;而佛爺則一人一禪杖守在小巷之中,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將回援的戌亥盟的近百位好手全部攔在了路上——那一戰死了很多人,不止是戌亥盟的,還有我們自己的。甚至我們這裡除了師爺佛爺老生以外的第四號人物、『悲秋書生』辛悲秋,也死在了那一戰之中。」
「辛悲秋?」
藺一笑微微一愣,將目光投向了身旁的少年:「辛詞,辛悲秋是?.……」
「正是亡父名諱。」
那少年切肉的動作微微一頓,面色平靜地拱手道:「晚輩當時尚且還在襁褓之中,辛曲那時也才八歲。聽辛曲說,那時戌亥盟的賊人已經急紅了眼,殺到了吃酒齋門前準備一把火燒死屋中的所有人——若非那時梅街吏出八刀斬八人,只怕晚輩眼下已經不在這裡了。」
「辛悲秋是條漢子,只可惜……唉。」
龍擒虎微微搖頭,繼續道:「那一戰改變了很多人的命運,比如我,我當時隨著師爺他們一道殺入了戌亥盟的老巢之中,當時師爺救了我的性命,因此姓龍的此生都只會跟隨著師爺一人;比如褚老三,褚老三原本其實是戌亥盟的一員;比如辛詞辛曲,他們是那場惡戰之中無數家破人亡的八街人的一個縮影——再比如,駱輕侯。」
總算是提到了駱輕侯的名字,這讓一肚子疑問的藺一笑頓時精神一振,壓低聲音道:「說了那麼多,總算是提到這廝了。我一直很好奇,為何那姓駱的總是像個瘋子一般,到底是什麼讓他變成了這幅模樣?」
「駱輕侯的雙親,死在了後來的『清算』之中。」
龍擒虎又一次為自己倒上了酒,慢慢地道:「戌亥盟畢竟是八街的老牌勢力,其人脈錯綜複雜,所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單純是打散他們還並不足夠,因為他們很快便會死灰復燃。在那樣的情況之下,有人提出了將戌亥盟的主要成員全部斬殺盡殆的提議,甚至不止是戌亥盟的主要成員,就連他們的妻兒也一個都不能放過。」
鐵悵倒吸了一口涼氣:「這提議可太戌亥八街了些。」
「不錯,這的確是戌亥八街的風格,斬草當除根,除惡當務盡。雞犬不留這種詞在這裡從來不是誇張句,而是確切的現實。」
龍擒虎的臉上閃過了一絲苦澀:「其實我不喜歡這種做法。」
藺一笑安慰性地拍了拍龍擒虎的肩膀:「現實很殘酷,由不得你——不過這提議是誰提出來的?難道說這話的人便是老生?」
龍擒虎的臉色忽然變得有些怪異,他看了看鐵悵,忽然怪笑道:「老生、師爺、佛爺之中,有一位提出了這個提議,一位贊同了這個提議,一位反對這個提議,你覺得這三位分別是誰?」
藺一笑撓了撓頭,試探性地道:「老生提出來的這提議,師爺贊成了,反對的那人應當是佛爺吧?——好,我知道我說錯了。」
他最後的那句話成功地讓身邊的兩人齊齊收回了自己古怪的目光,鐵悵搖了搖頭,同樣為自己到了一杯酒,輕聲道:「這提議只有一個人能說得出口,師老賭棍沒有那麼重的殺心,而老生則還沒有狠辣到這個程度。」
藺一笑微微一愣,旋即張大了嘴:「難道說,是佛爺提議殺死所有人的?」
「有什麼值得意外的嗎?」
龍擒虎的目光之中閃過了一絲畏懼,強笑道:「老和尚到底吃不吃人都沒有一個確切的定論,他說他不吃人,但大自在寺吃人的傳聞可是人證物證俱在。你指望一個吃人的妖僧心存憐憫之意,未免也太強人所難了些。」
藺一笑咽了口唾沫:「如此說來,駱輕侯的雙親,理論上來說是被佛爺殺的?」
「理論上來說是這樣,但實際上來說不是。」
龍擒虎嘆息一聲:「歸根結底當然是佛爺殺死了他的雙親,但實際上當時動手的卻另有其人——駱輕侯原本也應該死在那一年,只是他的雙親用自己的命換來了他的命,這才讓他活到了現在。」
他微微頓了頓,低著頭神色複雜地道:「他親眼看著自己的雙親死在了自己眼前,死時留下的最後一句話,就是讓他『一定要活得開心』。」
「——一定要活得開心?」
藺一笑揉了揉眉心,喃喃道:「原來如此,他——的確活得很開心。」
「龍二哥。」
鐵悵忽然輕輕地咳了咳,將目光投向了龍擒虎:「這話當然不是駱輕侯告訴你的。」
「當然不是。」
龍擒虎長嘆道:「因為我當時也在場——當時逼死他雙親的人,就是褚老三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