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回 有無盡雨,有無盡血【一】
「你聽說過『金屍』嗎?」
夕陽落在老生的手上,落在趙霞客的手上,兩者泛出了同樣的色澤——金色。
趙霞客看著自己的拳頭,面色蒼白地重複道:「金屍?」
「是的,金屍。」
老生慢條斯理地擦了擦桌上那道被趙霞客手中砍刀劈出的痕迹,悠閑地坐在椅子上撫了撫自己的鬍鬚:「苗疆的蠱術能夠將死者的屍體煉為屍蠱,而這屍蠱術之中最獨特的一門,便是這『金屍』。」
他微微頓了頓,抬起自己的一隻手微笑道:「所謂金屍,其軀如鐵,其色似金,其毒不死,藥石無醫。這金屍蠱練成之後,金屍便能夠在蠱蟲的驅使之下如常行動,刀劍難傷,並且殺之難死——更有意思的是,這金屍之上所帶的毒卻猶如那跗骨之蛆一般,雖然毒性並不致命,但卻是藥石無醫,要解這毒簡直是難如登天。」
他看著趙霞客愈發蒼白的臉色,同情地道:「趙師妹想必也知曉那一到陰雨天便渾身發疼的怪毛病吧?這毛病不少人都有,但就連黃岐之術高妙如佛爺,對這怪病也依然是束手無策。這金屍的毒便與那有幾分相似,只是這是毒,而那是病罷了。」
趙霞客驟然又一次提起了自己手中的砍刀,冷冷地道:「但你卻是有解藥的。」
「不錯,老朽當然有。」
老生連半點猶豫都沒有,乾脆利落地點頭笑道:「為了將金屍之毒引入掌中,老朽不止一次失手中毒,若是連解毒之法也無,那老朽只怕早已是退出江湖了——只是老朽顯然不會輕而易舉地便將這解毒之法交由給你,畢竟趙師妹眼下已經.……」
嘭!
刀鋒重重地落在了老生身前半尺之處,聲如雷鳴。
「——已經無法再對老朽產生一星半點的威脅了。」
老生坐如鐘,看著近在咫尺落在地上的刀鋒,看著趙霞客那隻微微有些顫抖的金色手掌,看著趙霞客滲出了汗水的額頭,微笑道。
辛曲忽然向前踏了一步,站在了趙霞客的身邊。
她沒有說話,她不需要說話,她有眼睛。
她有眼睛,所以她能夠看清楚,眼前的老生絕不是什麼慈眉善目的「世叔」,他的真實面貌或許就如趙霞客所說的那樣,不過是一條老狗。
一條時刻用泛著綠光的眼睛注視著別人的、貪婪的老狗。
「.……唉,辛家世侄女。」
辛曲的動作自然也被老生看在眼裡,他微微搖了搖頭,滿臉悲痛地站起了身:「老朽與令尊情同手足,實在不願意與世侄女兵戎相見。眼下老朽的目標只有一個,那便是去往後院,與鐵街吏和藺天王對坐一談罷了。就連這麼一個小小的願望,世侄女也要為難老朽嗎?」
辛曲抿了抿嘴,輕聲道:「世叔說話,可真是讓世侄女聽不明白。」
老生微微愣了愣,和顏悅色地道:「如何個不明白法?且讓老朽細與世侄女分說。」
「聽不明白的地方在於。」
辛曲微微一頓,認真地看著老生道:「世叔似乎聽不明白。」
老生終於輕輕地眯了眯眼。
「.……原來如此。」
淡淡的煞氣在老生的臉上一閃而過,他長嘆一聲,負手苦笑道:「世侄女的意思是,老朽似乎沒聽明白世侄女對於阻攔老朽向前的決心?」
「後院,乃是小店的禁地。」
辛曲抬起了雙手,看著老生輕聲道:「閑人莫進,而世叔這種圖謀不軌的人,更是莫進。」
老生側了側頭:「若是我非要進呢?」
辛曲平靜地道:「那便——」
嘭!
手掌與手掌對在了一起,辛曲雙手之上套著一層薄薄的輕紗,看著與自己雙掌相對的老生淡淡地道:「——由世侄女,再來接下世叔的下一陣!」
她似是早已預料到了老生的暗箭突施,老生這一次突兀的進攻,竟是被辛曲乾脆利落地擋了下來!
「大義拳!」
老生驟然爆喝一聲,單手收回似是要出拳,然而下一秒,一記直襲腹部的鞭腿卻是就這麼毫不猶豫地抽向了辛曲的腹部。只是辛曲卻毫無半點驚惶,她的傷春步似是比教授她的趙霞客還要更加精妙幾分,雖然內力與拳腳略有不及,但在身形靈動這一點之上,她卻青出於藍而勝於藍——老生只覺得自己眼前的人影微微一閃,自己的背後,一道勁風便已是帶著陰寒的氣息襲向了自己的背心!
「問心無愧手!」
老生又是一聲爆喝,整個人便頓時向前伏了下去。下一秒,他雙手按在地上,右腿卻高高踢出,使出的卻是一記再標準不過的蠍子擺尾——這一手就連辛曲也不由得有些猝不及防,老生這一招一式的名字聽上去都正大光明至極,只是他的每一招卻都似乎與自己招式的名字大相徑庭,至少這一招蠍子擺尾絕不是什麼「手」,並且也絕對稱不上問心無愧!
辛曲後退,她只能後退。
傷春步雖然比之玄門的八卦十六步與無門寺的一葉渡江都略有不如,但卻依然是江湖間一等一的身法訣竅——那身著黑裙的身影微微一閃,老生這一腳便是落到了空處,只是緊接著,兩道寒光卻驟然從老生的胯下急射而出,直射向了辛曲的雙眼!
他人雖然伏在地上,雙手卻並未閑著,這一抬手便又是兩道陰狠至極的暗器,狠辣至極,並且毫不留情——老生張口滿是仁義道德,一舉一動之中儘是腐儒那咬文嚼字成性的酸臭味,只是這一動起手來,卻是絲毫不留情面,甚至簡直可以被稱之為「心狠手辣」!
「世叔這手段,未免太陰狠了些!」
辛曲面如寒霜地看著老生,咬牙道:「這暗器手段與下毒的手段實在是令人不齒,世叔這手段,也配被稱之為英雄好漢?」
「自古成王敗寇,功過皆有後人分說。」
老生和顏悅色地笑了笑,緩緩站起了身:「在老朽看來,沒有什麼比能夠取勝更加重要的——老朽是江湖人,自出生以來,直到現在,老朽都是一個江湖人。行走江湖,從來沒有那麼多是非恩怨,也沒有那麼多正邪之分,只有不變的勝者為王。」
「縱觀古今天下,江湖天南地北。」
老生張開了雙臂,用近乎虔誠的語氣肅然道:「又有誰,能夠踏入江湖以後依然保持著乾淨的呢?——於無聲?楚狂人?佛心十八禪?玄宗山上的那三位?亦或是你趙霞客和辛悲秋?沒有人,沒有人是乾淨的,所有人身上都沾染著別人的鮮血,只不過有人染得多,有人染得少。」
他微微一頓,看著兩人微笑著抬起了雙手:「而老朽,不過是被血浸透了身子罷了。」
趙霞客悶哼一聲:「巧言令色。」
老生揚了揚眉:「何錯之有?」
趙霞客微微一窒,微怒道:「若是天下間盡皆如你所說一般,那這江湖早已亂成了一鍋粥才是,那還會有那麼多的正道中人維持著江湖的秩序?」
「唉,趙師妹。」
老生同情地看著趙霞客,微微搖頭道:「歪門邪道手上染血無數,那麼正道手上沾染的鮮血就會更多。而若是你沾染的鮮血比別人都多了……」
他的語速微微放慢,令得趙霞客不由自主地道:「怎樣?」
老生呵呵笑了笑,和藹地道:「那你,便是於無聲。」
「一派胡言!」
趙霞客柳眉倒豎,怒道:「你這巧言令色的功夫倒是的確登峰造極,若是天下江湖間都是你這樣的偽君子,那麼——」
「這你倒是錯了。」
趙霞客話音剛落,一個帶著笑意的聲音卻忽然接過了她的話:「他不是個偽君子,你用其他的話語斥責他都還無所謂,但偽君子卻是最不能用來形容他的說辭——他說得其實一點沒錯,莫要以為行走江湖只有快意恩仇,就算是想要快意恩仇,首先也得要活著才行。。」
緊閉的側門忽然被人輕輕推開了來,那走出的身影不但令得老生微微一愣,就連趙霞客與辛曲愣住了神。
因為走出門來的並非兩個人,而是一道身影。
「他是真小人,披著真君子皮的真小人。」
穿著白袍的書生雙手抄在自己的廣口袖之中,也不顧自己大腿處的麻布之內還隱隱滲著鮮血,就這麼笑眯眯地靠在門邊,看著老生微笑道:「他所有的話語和禮儀都是按照君子的標準來的,單從表現上來看,你絕對無法在這戌亥八街之中找出任何一個比他更像腐儒的傢伙——只是他的舉動卻是真小人的舉動,只要能達成自己的目的,他可以不擇手段。」
他微微頓了頓,嘆息著繼續道:「而所謂江湖,本來就是不擇手段的世界。江湖裡哪有那麼多逍遙瀟洒,有的只不過是下不完的雨和流不盡的血罷了。」
走出門的當然是鐵悵。
孤身一人的鐵悵,沒有藺一笑跟在身邊的鐵悵!
「老生先生。」
鐵悵雙手作揖,深鞠一躬,肅然道:「晚輩這一番拙見,不知是也不是?」
老生微微沉默了一會兒,忽然緩緩地收回了自己的雙掌,看著鐵悵撫須含笑道:「此言大善,此言大善!老朽此生被無數人冠以過『偽君子』之污名,深感世人皆是有眼無珠,竟是無一人知曉老朽倒是是何等人物——想不到到了末年,卻是能遇到鐵大人這一知音,相見恨晚,相見恨晚啊!」
在一段短暫的沉默之後,兩聲清亮的大笑,齊齊響徹了整個吃酒齋。
辛曲看著獨自出現的鐵悵,又看了看端坐一旁的老生,心中隱約有些不安。只是她沒有動,她也沒有開口,因為她很清楚,就在鐵悵出面的這一瞬間,一切都與她們吃酒齋再無半點關係了。
他們兩人之間的狀態有些奇妙,那看上去不像是兩個劍拔弩張的死敵——每一個人都知道他們彼此之間早已是死敵——而像是學堂里初次見面的學生與夫子。
夫子撫須而笑,滿臉慈祥。
學生溫文爾雅,禮儀周到。
所以誰也不知道他們到底什麼時候動手,也不知道他們到底會如何動手。
——但接下來,所有人便就都知道了。
因為老生出手的那一刻,就在下一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