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百十二回 一個人與一條街【一】
——有的時候,藺一笑甚至覺得鐵大比自己聰明。
鐵大獃在鐵悵身邊的時間或許藺一笑更長,至少藺一笑被鐵悵從路口撿回八街的時候,鐵悵的身邊已經有著那條和自己主人同樣連路都走不穩的黑犬了——那時候的鐵大還不叫鐵大,大家都喜歡叫它小黑,因為它的確很小,小到當時根本沒人能夠想到它現在居然會生成這幅模樣。
按照藺一笑的估算,鐵大今年應該已經超過了十二歲,從各種意義上來說它都是一條老狗了才對,遺憾的是鐵大似乎是一條格外與眾不同的獒犬,甚至藺一笑對它到底是不是獒犬這一點都有所懷疑。據他所知,直到三年前鐵大才徹底停止了生長,停滯在了現在這副模樣之上,這副比兩條尋常犬只加在一起還要更加龐大的模樣。
不過這也讓藺一笑鬆了一口氣,因為如果鐵大再繼續這麼長下去,那麼八街體積最大的生物或許就不是自己了。
但鐵大一直是一個謎,至少藺一笑一直覺得它是個謎。
很少有人會仔細端詳鐵悵身邊的這條巨犬,或許是因為人們更多會把目光聚集在鐵悵的身上,又或許鐵大那猙獰的模樣總是讓人很容易忽略掉它別的東西——但藺一笑卻很清楚,模樣可怖的鐵大根本就不是鐵悵的「鬥犬」,而是鐵悵的「獵犬」。
鬥犬負責殺戮,而獵犬負責追獵。
從某種角度上來說,藺一笑認為或許自己才是鐵悵的「鬥犬」。
鐵大很少用自己的尖牙利齒撕開獵物的喉嚨,它的能力體現在別的地方。
它能無聲無息地消失在黑暗之中,比靈貓更靈巧。
它能通過鐵悵的手勢判斷出自己主人到底想讓自己做些什麼,而藺一笑自問自己做不到。
它能用一聲低吼便招來八街里所有的野狗,驅使這些野狗做它想做的一切事情。
它對八街的熟悉程度比任何八街人都高,不止是因為它有駭人的嗅覺,更因為它知道哪裡有能夠讓它通過的牆縫與狗洞——通常來說,只要鐵大能夠通過,那麼尋常人便都能夠通過。
它還有很多非同尋常的作用,它能理解簡單的話語,能通過鐵悵的指示用自己的嗅覺為鐵悵追蹤常人無法追蹤的東西,當然它也能撲倒那些不開眼的宵小之徒、用自己的尖牙利爪替自己的主人節省許多氣力。
它能做的事情有很多,而知道它還能做些什麼的人以及能夠讓它去做些什麼的人,當然也只有鐵悵。
所以當鐵大精準地找到了佛爺的醫館門前、然後又帶著兩人來到了鐵悵所在處之後,藺一笑非常懷疑鐵大到底還是不是一條獒犬——像它這樣的從體型上來看就有些與眾不同的獒犬,藺一笑認為它更應該是一頭成了精的犬妖。
只是它到底是不是犬妖並不重要,因為藺一笑的眼前已經有一個妖魔鬼怪了。
呂第一不是妖魔鬼怪,但他勝似妖魔鬼怪。 ……
「原來如此。」
持著方天畫戟的呂第一看著自己在地面上留下的那個破碎的腳印,緩緩側頭看向了早已退到了牆邊的鐵悵:「本將軍方才就在想,你如此拖延時間到底有什麼意義,拖延時間只會讓你無暇處理即將燃起的那場大火,並不會讓你的必死之局發生什麼轉機。」
他微微頓了頓,嘴角忽然流露出了一絲嘲弄的笑容:「然而我卻忘了,你是鐵悵。」
——他是鐵悵。
——他不是阿吽,或者說阿吽不是完全的鐵悵。
呂第一一開始見到的是阿吽,而不是鐵悵,因此他幾乎忘記了鐵悵身邊的那頭巨獒,也忘記了鐵悵從來都不是一個正人君子——不過縱使他記得,或許他也根本不會想到那頭巨獒居然會如此通人性,像鐵大那樣的體型,人們只會認為它是一頭生性凶暴的鬥犬,而沒有人會認為它是一頭靈巧的獵犬。
它的模樣就是它最好的偽裝,至少縱使目光鋒利如呂第一,也沒能撕開它這一層幾乎無人能夠識破的偽裝。
「將軍,我們已經沒有必要再打下去了。」
鐵悵扶著師十四靠在牆邊,看著持著大戟與雙手握斧的藺一笑相對而立的呂第一,嘆息道:「您若是不怕自己暴露行蹤,那麼縱使是和藺二與佛爺打得天地變色也無所謂;但您出現在這裡的消息可不能散播出去,不止是為了您,也是為了大魏。」
呂第一面無表情地看著鐵悵:「本將軍還有些時間。」
「但您的時間並不夠,只不過是拖延時間罷了。」
鐵悵微微沉默了一會兒,忽然苦笑道:「在下方才在拖延時間,就是為了拖延到佛爺和藺二前來救援;而現在您也在拖延時間,為的是讓在下無暇去處理八街之中的火油。將軍與在下一個前一個后,都在做拖延時間的事情,形勢變化如此之快,只讓在下覺得世事奇妙不已。」
「倒也不太一樣。」
呂第一忽然古怪地笑了笑:「你也不配與本將軍一樣。」
鐵悵輕輕地咳了咳:「這話倒也有幾分道理。」
呂第一沒有理會鐵悵,他轉過了頭,看著藺一笑輕聲道:「你是藺一笑。」
身上纏著繃帶的藺一笑甩了甩手中大斧,嘿嘿笑道:「呂第一?」
「本將軍來到戌亥八街之前,多少調查了一番八街之內的風雲人物。」
呂第一漠然地看著藺一笑,淡淡道:「其中,街頭師爺與巷尾佛爺倒也罷了,兩者成名已久,一者劍法凌厲非凡,一者內力浩瀚似海,尋常好手在這兩位眼前根本不是一合之敵。但這兩位卻還不足以讓本將軍提起興趣,真正能夠讓我提起興趣的人不是別人,正是閣下。」
藺一笑那張粗獷的面容上閃過了一絲詫異之色:「我?」
「八荒功。」
呂第一言簡意賅地道:「蕭南顧。」
藺一笑的眼睛輕輕地眯了起來:「蕭南顧?」
「有人說,你是蕭南顧的獨子。」
呂第一抬起了手中的方天畫戟,指了指三堵院牆之外的那具屍體:「還有人說,你的八荒功更勝本將軍一籌。」
藺一笑抬眼望去,看著老生那具凄慘的屍體皺了皺眉:「老生?他怎麼死的?」
「呂將軍一箭射殺了他,和夏六的招數有點像。」
鐵悵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了過來:「你可得小心他手中那柄方天畫戟,那畫戟的月牙雙刃可以拆卸下來作為雙刀,還能刀柄相連成為弓刃,剩下的那一部分不但能夠當成長槍使,甚至還能作為箭矢急射而出,那威力比八牛弩都差不了多少。」
藺一笑微微愣了愣,臉上不但沒有露出懼色,甚至還顯現出了幾分興奮:「有意思。」
「鐵悵方才說,我與他一樣,都只是在拖延時間而已。」
呂第一慢慢地舉起了手中大戟,看著藺一笑輕聲道:「但他錯了,我根本就不打算拖延時間——甚至恰恰相反,我現在很珍惜這寶貴的時間。」
藺一笑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咧嘴笑道:「有道理,我能理解。」
他們修的都是八荒功。
八荒功的修鍊方式有很多,但最簡單粗暴、也最有效的方式卻只有一種。
那便是戰鬥,不斷地戰鬥。
「藺天王。」
一直沒有開口的佛爺忽然輕聲道:「您眼下傷勢不輕,縱使是有藥石相助暫時壓制了傷勢,一身的實力也難以盡數發揮出來。」
藺一笑沒有說話,只是雙手握著大斧,死死地盯著眼前的呂第一。
佛爺微微想了想,又補了一句:「並且他叫呂第一,他是人間第一。」
「我不是人間第一。」
說話的當然是呂第一,他輕輕地掃了佛爺一眼,漠然道:「你叫八丈佛,但你也沒有八丈。」
佛爺輕輕地笑了笑:「呂將軍說話可真是不饒人。」
呂第一冷冷道:「本將軍的大戟更不饒人。」
空氣忽然有些安靜,安靜到連鐵大的呼吸聲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站在小院里的兩人就像兩座鐵塔,高大,冷峻,並且遮天蔽日。
他們手中的大斧與大戟在寒月之下散發著清冷的光,寒光映照在向外彎曲的斧刃之上,映照在向內彎曲的戟刃之上,像是在黑暗裡映照出了三彎新月。
師十四捂著肩膀坐直了身子,雙目里閃動著奇異的色彩。
佛爺雙手合十,閉著眼睛低聲誦著古怪的經,但雙手卻已經握住了自己的念珠準備出手。
他們兩人的交手,勝負幾乎毫無懸念——但就算是師十四與佛爺,也不會開口阻止這一戰的發生。
這是武人之間的交鋒,最純粹的交鋒。
「——呂將軍。」
但不識時務的人總是有的,鐵悵的聲音忽然自不遠處響了起來,極其不合時宜地打破了這劍拔弩張的死寂。
師十四有些惱怒地看了鐵悵一眼,甚至就連佛爺都微微皺著眉頭睜開眼看向了鐵悵。只是煞風景的鐵悵顯然沒有這份自覺,他緩緩起身,拱手朗聲道:「在下方才仔細想了想,卻發現你我本不必如此兵戎相見——眼下鐵某人有一個對於你我雙方都有利的條件,不知道呂將軍願不願意聽上一聽?」
呂第一沒有回頭,很久都沒有回頭,令得鐵悵的動作不由得顯得有些尷尬。
「.……本將軍方才有言,你不配與本將軍相提並論。」
終於,他那淡漠的聲音在黑暗之中響了起來:「你事事都在取捨,都想攥緊那一點蠅頭小利,想要儘可能地為自己爭取到利益——而本將軍不同,我不需要取捨,有人爭奪,那我就斬碎;有人乞求,那我便嘲諷;有人交涉,那我便用大戟切開他的喉嚨,讓他永遠地閉嘴。」
「我從未想過拖延時間,既然我要殺你,那我便殺你;既然你通過你那條畜生找來了援兵,那我便連他們一起殺。」
「至於條件。」
呂第一終於緩緩地回過了頭,看著鐵悵笑了起來。
他的笑容很古怪,那笑容裡帶著三分譏誚,三分不屑,以及微乎其微的好笑。
「死人不配談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