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百二十七回 去看一看【下】
卓越推著齊不周的輪車,一言不發地走在人潮湧動的八街之上。
「三公子,您的臉色不太好。」
齊不周微微咳嗽著,枯槁的面容之上帶著幾分輕鬆的笑意:「齊某好不容易從鬼門關里逃了出來,三公子應當為我高興才是,為何卻擺出一副這樣的面容?」
卓越深吸了一口氣,忽然咬牙道:「齊叔,我去找鐵悵為您討個公道!」
「公道?三公子,我們有什麼公道可討?」
齊不周輕輕地拍了拍輪車的扶手,嘆息道:「鐵街吏可曾暗算於我?天老幫可對我等有半點不周?從頭到尾,我等可被他們脅迫著去做了任何事?——三公子,若非那位天老幫的四先生懇請那七位高僧為我祛毒,只怕我現在早已變成了一捧黃土,哪裡還有機會坐在這裡與您共游八街?」
卓越的雙手微微捏緊,輪車那木質的靠背被他捏得咯咯作響:「但若不是天老幫利用了我們,您又如何會變成這副模樣!」
齊不周沉默著抬起了自己的右手,這個原本身材魁梧相貌堂堂的虎豹騎副統領,此刻卻像是大病初癒的病人,哪還有半點此前那副不怒自威的模樣?只是他的臉上卻沒有太多的悲傷和難過,落寞自然是不可避免的,但這份落寞更接近於惋惜,而不是沮喪。
「三公子,您錯了。」
齊不周嘆息一聲,緩緩地放下了自己那隻枯瘦如柴的右手:「我之所以會變成這副模樣,不怪天老幫,也不怪鐵街吏,能怪的只有我自己——我沒有接下大鼓的最後一招,沒有預料到大鼓居然學會了那等毒術,所以才落到了這等地步。我是戰敗,並且我輸得不冤,怨不得任何人。」
卓越正欲開口說話,齊不周忽然卻擺了擺手,回過頭微笑道:「更何況,您已經替我報仇了。」
卓越張了張口,似乎還打算說些什麼,但最後卻只是變成了一聲嘆息:「大鼓不是我殺的。」
齊不周笑了笑:「此話怎講?」
卓越低頭看著自己腰間的長劍,神色複雜地道:「他是在求死,所以才會死在我的劍下——我既沒能正大光明地用掌中三尺青鋒擊敗他,也沒能勸說他放下手中的兵刃保住大鼓軍。我什麼都沒能做到,輸的人不是他,輸的人是我。」
——以及,那十桶被放在街吏亭里的月光之中的火油。
卓越閉上了眼,他忽然有種扔下長劍的衝動,因為這柄長劍沾染了一位驕傲的將軍的鮮血,一位他敬佩而敬重的對手的鮮血。
齊不周望著卓越沉默了一會兒,終於搖頭道:「三公子,莫要好高騖遠。」
卓越愣了愣,忍不住睜開了眼睛望向齊不周:「好高騖遠?」
「你既不是大鼓的對手,又不可能勸動大鼓放下兵刃,卻又將這兩件事視為己任,這不是好高騖遠是什麼?」
忽然間,一個帶著幾分笑意的清亮嗓音自兩人的背後傳了過來,代替齊不周將剩下的話語說了出口。卓越回頭望去,卻見得臉色比齊不周好不到哪裡去的鐵悵正緩步從街邊走來,一路走一路拱手笑道:「卓兄,三日不見,如隔兩載有餘啊!」
卓越嘆了口氣,神色不善地拱了拱手:「鐵街吏,幸會。」
鐵悵來到了卓越身邊與其並肩而行,揚眉詫異道:「聽卓兄的語氣,似乎是對鐵某人頗有微詞?」
卓越終於忍不住握住了腰間長劍,咬牙微怒道:「鐵街吏,就因為你那引蛇出洞的計策,齊先生不但廢了一身高絕的武藝,更是只剩下了三載的陽壽,卓某如何能不怒!」
鐵悵臉上閃過了一絲苦笑,他搖了搖頭,對著輪車之上的齊不周拱手歉然道:「此事是在下考慮不周,才令得齊先生蒙受了如此之大的損失。在下此前已經遣人出城為齊先生尋找祛除餘毒的天材地寶,雖然不見得能夠為齊先生尋回那一身的功力,但至少能夠——」
「鐵街吏。」
齊不周嘆息著截住了鐵悵的話語,有些勉強地拱手道:「三公子給您添麻煩了,抱歉。」
他們兩人都在抱歉,他們兩人也都對對方道歉的原因心知肚明。
一者為情,一者為理。
「卓兄乃是性情中人,鐵某佩服尚且來不及,談何麻煩?」
鐵悵自然而然地接過了卓越手中的推車把手,看著卓越微笑道:「更何況,卓兄既然要成為鐵某之後的街吏,那我與卓兄便更應該精誠合作,彼此之間取長補短才是——幾日之前,卓兄仗劍誅殺了匪首大鼓,威名早已傳遍了戌亥八街。那大鼓功夫高絕,但卻死在了卓兄劍下,眼下大家對於卓兄只有一個服字,卓兄繼任街吏一事也不會再有任何的阻撓了。」
卓越微微一愣,旋即急忙擺手道:「鐵兄,大鼓將軍並不是死在卓某劍下的,他原本便一心求死,加之屆時他身負重傷,活著比死亡更使他痛苦,因此卓某這才——」
「——這才一劍刺穿了他的喉嚨,給了他一個痛快。」
鐵悵面帶微笑,微微拱手道:「如此說來,大鼓到底是死在了卓兄手下,是也不是?」
卓越沉默了一會兒,終於低頭嘆息道:「.……是。」
「那便是了!」
鐵悵一拍手,大笑道:「要在這戌亥八街之中立威,沒有什麼是比斬殺一位高手更加有效的了,而大鼓顯然就是一份極其不錯的投名狀——卓兄眼下既然已經有了如此顯赫之功績,未來在八街自然是一馬平川。加之鐵某此前與藺天王有過交流,藺天王也認為卓兄的確是個不錯的街吏,因此天老幫日後也會對卓兄鼎力相助,也算是以報幾日前卓兄鼎力相助之恩情。」
卓越沒有立刻回答鐵悵的話語,而是跟在鐵悵的背後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他似是已經忘記了自己對於鐵悵的不滿,也忘記了問鐵悵眼下正準備將自己兩人帶向何方。
齊不周也沒有開口發問,他只是坐在輪車之上,微笑著看著眼前的人來人往。
「.……齊先生。」
鐵悵忽然彎下了身子,湊到齊不周耳邊輕聲道:「呂第一此人,您應當有所了解吧?」
齊不周微微揚了揚眉,轉過臉來掃了鐵悵一眼:「自然有所了解。只是大統領其人看似簡單,實則深沉,齊某雖然跟隨他多年,但也不敢說對他了如指掌——不過鐵街吏此問,意欲何為?」
鐵悵笑了笑,緩緩地直起了身子:「沒事,既然鐵某要去往京城了,自然應當多了解一番京城裡的大人物們。」
齊不周看了他一會兒,忽然微笑著點了點頭:「原來如此。」
——原來是否如此,他不用問,他也不想問。
「去往京城?」
卓越的聲音忽然響了起來,他有些詫異地看著鐵悵,皺眉道:「鐵兄要去往京城?」
鐵悵笑了笑,風輕雲淡地道:「京城裡有位朋友想與小弟敘敘舊,並且此前他也遣人來八街叨擾了幾日,小弟若是再不動身去京城會上一會他,那小弟自己反而會睡不著覺的。」
卓越總覺得鐵悵這番話里似乎藏著什麼玄機,畢竟「叨擾」這個詞有些古怪,古怪到根本不像是應該用在他話語里的詞;朋友之間也似乎不應該用「會上一會」這個詞,需要會上一會的往往都不是朋友,而不會一會便睡不著覺的事情也不會發生在朋友之間。
只是卓越側著頭想了想,最終還是選擇不多過問。
每個人都有好奇心,但卓越顯然將自己的好奇心控制得非常不錯。
八街雖然不小,但也並不太大,兩人說話間,吃酒齋的大門隱約已經出現在了前方——只是鐵悵還未來得及回頭像卓越說明自己的來意,大門內的叱吒怒吼之聲便讓他趕緊閉上了嘴停住了腳步。而在他的身旁,同樣聽見了交手聲的卓越立刻握住了腰間的長劍,並且將詢問和警惕的目光投向了身邊的鐵悵。
鐵悵側著耳朵略微聽了一會兒,臉上頓時閃過了一絲惱怒之色。他轉過了頭,望著身後空無一人的小巷低聲怒道:「文四!」
黑袍的文四像是突然出現在了幾人眼前一般,卓越居然沒有看清楚他到底是從哪裡出現的,只是他的語氣顯然也不怎麼好:「我聽到了,是老三和老六。阿悵,要我打斷他們倆的腿嗎?」
鐵悵滿面怒容惡狠狠地點了點頭,又連忙搖了搖頭,咬牙切齒地道:「算了,今天是慶功和踐行的酒宴,打斷腿太過了些——你先去分開他們倆,然後去告訴小詞兒,今天的酒席陳鐵馬和夏以南只有青菜和饅頭吃,不能沾半點葷,也不能沾半滴酒!」
文四沉默了一會兒,他向著鐵悵拱了拱手,旋即一溜煙地消失在了三人的視線範圍之中。
「呵呵,馭下不嚴,讓卓兄看了笑話了。」
鐵悵訕訕地回過了頭,對著卓越拱手強笑道:「卓兄請,小弟已在吃酒齋里擺下酒宴,眼下諸位應當都已到齊,只待卓兄落座了。今日一是為了慶功,一是為了迎卓兄入八街,一是為了給鐵某人踐行,這幾件事自然都是需要卓兄參與其中的。」
卓越連忙拱手:「無妨,鐵兄有心——」
——慶功?
他的話說到一半,卻忍不住微微頓了一頓。剎那間,他忽然覺得自己的嘴裡有些苦澀,還禮的動作也突兀地停在了空中。
——月色之下,那個渾身浴血的將軍單手握著半截偃月刀,平靜的目光注視著自己,等待著自己將長劍送進他的咽喉。
——於是他照做。
——於是將軍倒下,合上了雙眼。
——將軍帶著自己的驕傲,帶著不願與外人道的十桶火油的秘密,一道沉入了黑暗。
那或許就是他唯一的功。
「——卓兄。」
一隻手忽然拍在了卓越的肩膀上,將卓越的意識從那片月色之下喚了回來。他愣愣地轉過頭,卻見得兩名黑袍已經推著齊不周的輪車進入了吃酒齋,外面只剩下了自己與鐵悵兩人。
卓越沉默了一會兒,任由鐵悵搭著自己的肩膀,輕聲道:「鐵兄有何指教?」
鐵悵笑了笑,再一次拍了拍卓越的肩膀,然後大步走向了吃酒齋:「你我眼下,雖然殊途,但是同歸,所以共勉。」
卓越微微一怔:「此話怎講?」
「你來八街,所為何事?」
鐵悵側過了腦袋,歪著頭看著卓越微笑道:「我不是指原本,我是指現在。」
卓越沉默地看向了地面。
——原本?
原本他只想治理好戌亥八街,治理好這一塊似乎從京城的地圖上消失了的街道。所以他上了那一篇對八街十策,帶著滿腔的興奮與熱血,以及一個天真且懵懂的腦袋來到了戌亥八街。他對於自己治理一方的本事很有自信,他對於江湖有著無限的憧憬與想象,所以他來到了戌亥八街,打算在這裡靠著胸中溝壑與掌中三尺,在這裡大展拳腳,讓卓家三公子的名聲至少不輸於卓王孫與卓非凡太多。
——而現在呢?
卓越似乎又看見了那個月光之下浴血奮戰的將軍,看見了小店之中舉著酒壺巧笑嫣然的紅袍佳人,看見了黑暗裡那三道神出鬼沒的刀鋒,看見了夕陽下他想象之中的令狐大俠——不過短短几日,但這幾日卻又是如此漫長,漫長到他感覺自己彷彿已經經歷了許多,已經走了一遭江湖。
血腥、詭秘、爾虞我詐、暗流涌動,但又洒脫磊落、豪氣萬丈的江湖。
這裡或許不是他想象中的江湖,但這裡的確是江湖。
「我打算看一看。」
卓越緩緩地轉過了身,看著八街之上那絡繹不絕的行人,喃喃道:「我不知道我該看什麼,我也不知道我應該怎麼看、何時看、在哪裡看,但我的確應該看一看。」
「你過去看得不多,現在是應該多看一看。」
鐵悵摸著下巴,意有所指地笑道:「書讀百遍,其義自見——看得多了,自然也就明白了。」
卓越忍不住笑了笑,轉身追向了鐵悵:「那麼鐵兄呢?此去京城,難道就只是為了會上一會那位朋友嗎?」
「我和你一樣。」
鐵悵輕輕地笑了笑,他緩緩地抬起了自己的右手,用雙指指向了自己的眼睛。
「我也要去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