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回 千軍萬馬避路遙【二】
「——今晚的夜色很好。」
就在鐵悵握住摺扇、那軍士大步走來、柳紅妝目光裡帶著狡黠的笑意、一場很有可能被傳頌為衝冠一怒為紅顏的鬥毆即將發生之際,一個蒼老的男聲卻忽然自遠處響了起來,將原本鐵悵就很不希望發生的這一切扼殺在了搖籃之中。
這個聲音很蒼老,也很平靜。
他的聲音不大,他的人也並不顯眼。
但這句話卻穿透了所有的喧囂與嘈雜,傳入了所有人的耳中,也傳入了鐵悵的耳中。
瞬息之間,整個軍營都以最快的速度安靜了下來,那喧囂就猶如冰雪遇到了烈火,剎那間消散得無影無蹤——在這一刻,風雷營軍士們的良好素養被體現得淋漓盡致,短短的一瞬間之中,所有軍士都以最快的速度四散了開來,然後消失在了自己營帳的布簾之後,只留下了微微搖晃的布簾與地面上一大片凌亂的腳印,證明著這裡方才原本有一大片的人正在吆喝著看熱鬧。
「這麼好的夜色,你們又有這麼好的精神,很適合再來校場上訓練個幾炷香的功夫。」
當人群散去之後,鐵悵才終於在月光之下看見了一個壯碩的身影,那無疑便是那蒼老男聲的主人——只是當鐵悵看清楚這人的模樣之時,縱使是見多識廣如他,剎那間也忍不住愣住了一剎那,然後臉上便不由自主地浮現出了驚嘆的神色。
這人的確是個老人,一個鬚髮潔白的老人。
但他卻是個壯碩到有些可怕的老人。
這老者並不高大,高大與壯碩這兩個詞本就不見得一定會出現在同一個人的身上。他看上去只比鐵悵略高几分,與鐵悵所知的最為高大的藺一笑相比至少要矮上了兩尺有餘;但他的體魄卻驚人到有些可怕的地步,那渾身上下猶如磐石一般的虯結肌肉足以令任何人為之側目,他赤著的上半身之上那橫七豎八的可怖傷疤更是令得他的模樣顯得愈發猙獰——他的模樣令鐵悵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故鄉里的那些健美先生,然而縱使是有著專業的器械與系統的方法所訓練出來的壯實體魄,在這老人面前似乎也依然顯得黯然失色!
「阿悵,這位是方破虜方左統領。」
陳鐵馬望著那大步走來的老者,壓低了聲音對鐵悵道:「方老將軍乃是風雷營左右兩位統領之一,一身功夫在整個風雷營之中都算得上是名列前茅,縱使他眼下已是古稀之年,尋常的小輩在他的面前也撐不過幾招——方老將軍跟了郭大帥三十年,三十年前便是郭大帥手下的射鵰手,就連當年的虎豹騎大統領許當先,在弓箭一道之上都略遜他半籌;三十年後,老將軍的修為雖然已經停滯不前久矣,但身上的威勢卻是與日俱增,是郭大帥身邊最得力的左膀右臂。」
鐵悵微微點頭,對著方破虜的方向拱了拱手,朗聲道:「晚輩鐵悵,見過方老——」
「老夫不喜繁文縟節。」
方破虜的語氣依然平淡,帶著幾分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淡:「軍中沒有老將軍一說,也沒有晚輩長輩之分,那些客套便免了吧。」
鐵悵微微沉默了一會兒,看著停在了自己眼前的方破虜再度拱了拱手,肅然道:「鐵悵在此,不知大帥相召所為何事?」
方破虜臉上的欣賞之色一閃而逝,他回過頭看了一眼面色悻悻然的柳紅妝,冷冷地道:「此事先暫且不談,鐵街吏,我風雷營中無女眷,若非大帥將諸位請入軍營,老夫第一個要驅逐出去的便是你身邊這位紅顏禍水——念在鐵街吏不知風雷營規矩的份上,今日亂我軍紀之時老夫便就此揭過;但若是鐵街吏再不管好身邊的女眷,那老夫也只能軍法伺候了!」
鐵悵心底差點樂開了花,不過他的臉上依然嚴肅,只見他瞪了一眼柳紅妝,然後才向著方破虜點頭道:「方將軍放心,此事若是再有二次,將軍就是拉她去殺頭,鐵某也絕不會有半句怨言!」
柳紅妝低下頭低聲嘀咕了兩句,但終究是沒敢在方破虜面前再多說什麼。方破虜也沒有對此事再多做糾纏,他只是盯著鐵悵,沒有半點挪開步伐的意思,語氣平靜地道:「你那個叫劉二的馬夫已經被帶去營帳了,軍里只有大營,沒有別的房子,大帥同樣住的是營帳,想來你應該不會有什麼怨言。」
鐵悵拱手道:「自然不會,鐵某還不是那等錦衣玉食慣了的紈絝子弟,雖然生得羸弱了些,但吃些苦頭卻是半點問題也無。」
方破虜忽然輕輕地眯起了眼睛,看著鐵悵若有所思地道:「羸弱?」
這句話有些莫名其妙,至少就連鐵悵都沒有弄明白他為何突然重複了一遍自己的話。只是還未等鐵悵開口,方破虜卻已經搖了搖頭,看了一眼趴在柳紅妝身邊的鐵悵輕聲道:「你的黑獒不錯。」
站在不遠處閉嘴已久的郭無鋒終於忍不住開了口:「方老爺子,您不會也想搶這條——這位鐵大兄弟吧?」
「哼,老夫是想告訴鐵街吏懷璧其罪的道理。」
方破虜瞪了郭無鋒一眼,他雖然不想讓鐵悵稱呼自己為老將軍,但對於自己看著長大的郭無鋒如此稱呼自己卻並沒有什麼反感之色。只見他嗤笑一聲,瞪著郭無鋒冷冷地道:「這些時日有位貴公子正在四處搜羅優秀的鬥犬,好讓自己在北遼的十八皇子那裡重新找回場子,這消息軍營里何人不知、何人不曉?不過聽你說話的口氣,看來方才你已經在鐵街吏那裡碰了壁了。」
郭無鋒嘿嘿地笑了起來:「這您可就猜錯了,雖然一開始鐵兄的確不願將自己的愛犬借與晚輩,但正所謂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最後鐵兄還是應允了我的請求,讓這位鐵大兄弟在幾日之後好好地與完顏蠻子的那頭狼獒好好地鬥上一斗!」
方破虜搖了搖頭,正打算說些什麼,然而鐵悵卻輕輕地咳了咳,看著方破虜沉聲道:「方將軍,眼下不是閑談的時候,鐵某正有諸多疑問想要尋求郭大帥的幫助,還望方將軍引路。」
方破虜臉上忽然閃過了一絲陰霾,少頃,他輕輕地嘆了口氣,低聲道:「你與那白蛇乃是自幼一起長大的同伴?」
鐵悵愣了愣,點頭道:「不錯,白蛇比在下略長几歲,鐵某幼時幾乎可以說是在他的背上長大的。」
方破虜仔細地打量了他一會兒,忽然輕聲道:「所以你應該很了解他。」
鐵悵想了想,這才終於點了點頭:「這天下間應該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他。」
「那他為什麼要逃?」
方破虜看著鐵悵,一字一頓地道:「就在剛才,他聽說你要來之後,便立刻提著刀衝出了軍營——大帥帶著青衫百騎與薛將軍一道追出去了,你若是急著要見大帥,要麼等,要麼便趕緊追上去。」
鐵悵愣愣地看著方破虜:「白蛇跑了?」
「不止是跑了那麼簡單。」
方破虜嘆了口氣:「負責看管他的潘右統領為了不讓他逃跑而迫不得已與他交上了手,此時此刻,潘右統領仍舊躺在軍醫的營帳里未曾蘇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