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厄運
我母親剛熱好了飯菜,我父親就進屋了。果然,三個姐姐全都整整齊齊的站在一邊靠牆角的位置,一個個的耷拉著小腦袋不再吱聲,我父親也不看她們。我母親端著飯菜進屋放在了我父親的面前,他拿起筷子在桌面上戮了戮,乜斜著眼看著我母親的肚子,問道:「快生了吧?」
「嗯,就這兩天吧。」
「要是再生個丫頭片子看你怎麼辦?」
我父親不再吱聲,低頭自顧自的喝起碗里的稀粥來。這時我母親招呼三個女兒,說:「吃飯,還站在那幹什麼?」
我的三個姐姐這才輕輕雅雅地坐到了桌子旁,各自端起碗來喝粥。她們生在窮人家,卻一個個地像似大家閨秀,喝著清湯寡水的稀粥居然連一點聲響也沒有。
我父親的性格原本也是開朗的,來到上海后一直在一間木工廠幹活,開始時和我大舅搭伴在廠里拉大鋸。拉大鋸是個體力活,兩個人配合著來來回回,把一根根長長的原木鋸成木段,再把木段鋸成木板,這個活沒有體力或者偷懶耍滑肯定是干不下去的。那時我父親只有20來歲,人又長得高高大大,真有點身大力不虧的感覺。活乾的好,公司領導喜歡,時間一久收入也就水漲船高,等到結婚成家后,他一個人的收入已經勉強全家的用度了。後來又和我大舅一起分別當上了車間的小組長。那段日子儘管每天幹活很苦很累,但我父親還是很開心的。每逢休息日他自己一個人還會到處兜兜風,有一天當他來到外灘遊覽黃浦江江景時,還在友好協會大樓前的台階上拍了一張照片呢。照片上的父親身穿黑風衣,頭戴黑禮帽,雙眉緊蹙兩眼炯炯有神,在逆光中臉部輪廓分明,看上去整個人冷冷的、酷酷的。
生活本是充滿陽光的,可我父親的世界里卻充滿陰霾,心中始終被一塊莫名的大石頭重重的壓得喘不過氣來。結婚之後開支散葉,可三個姐姐接連降臨,使得父親感到臉上無光。不知到底是因為什麼,使得它如此的頑固,如此的重男輕女。父親弟兄三個,他行老二。我大伯和叔叔家都已經有男丁了,難道他是要和弟兄們比這個嗎?我父親從來沒有對別人吐露過這些,只是能夠經常聽到他一個人哈著腰,抽著悶煙嘆著氣。在工廠幹活休息時這樣,回家時這樣,即便是一個人坐在外灘看到黃浦江里船來船往,看著眼前匆匆而過的人流還是這樣。
我父親吃完午飯後又去上班了,三個姐姐又開始了玩耍,我母親洗涮完畢,坐下來繼續做她的針線活。過了不久,我母親感到了疼痛,她知道大概這是要生產了。我母親放下針線活,吃力地用手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又來到小披廈子里,捅著煤球爐燒上了開水,同時到處張望著。當她看到我大姐跑進院子里時,吃力的叫住了她,說:「如梅,快去42號找王姨娘,就說媽媽快要生寶寶了。」
我大姐一楞但很快便明白了,回道:「媽,你等著,我這就去。」
我大姐轉身就向萬福里42號的王姨娘家跑去。王姨娘,40多歲。老家在蘇北,早年隨父母來到了上海。淞滬抗戰前她小小年紀曾經在一個大戶人家做過家佣。當年大戶家的女主人生產的時候,她在旁邊給接生的洋大夫打過下手,看到過接生是怎麼回事。之後也給好幾個臨盆又請不起先生的女人接過生,時間一長在靜安寺一帶也就有了些名氣。她丈夫死得早,雖然自己從來沒有生過孩子,但經她手接生落地的嬰兒已經數以百計,我的三個姐姐都是經她手接生落地的。
王姨娘正在門口的竹竿上晾晒衣服,看到我大姐如梅飛跑過來,大概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因為在這方面她不僅信息靈通,而且眼睛特尖。所經之地,只要用餘光往小媳婦們的肚子上一瞥,就能約莫知道人家是否懷孕,幾個月份了。王姨娘不識字,當然不會寫字,但她的腦子裡也依稀的給周圍的每個孕婦排好了隊。誰家的哪天,誰家的又是哪天,她都心裡大概有本帳。這不,今天早上王姨娘還自己嘀咕呢,「弄堂口老吳家的也就這一半天了」。看到我大姐向她跑來,她立即全然明白了。
王姨娘放下手中的衣服,迎著我大姐走了幾步,問道:「如梅,是你媽要生寶寶了嗎?」
「是啊,王姨娘,我媽讓我過來叫你。」
「好,我們快點。」王姨娘放下手中的衣服,快步如飛,我大姐緊跑著追趕。
煤球爐上開水壺的壺嘴裡「撲撲」地往外冒著熱氣,我母親因為疼痛已經躺到了裡屋的床上。王姨娘進了屋,隨手取來一個銅盆,倒上開水就要凈手,轉身看到我的三個姐姐全都鴉雀無聲的站著一旁。王姨娘手一抬,我母親以為這是要讓孩子們離開。她聲音微弱地說:「如梅,帶妹妹們出去玩吧。」
王姨娘抬起的手卻沒有落下來,她說:「算了吧?讓她們看吧,看看媽媽吃的苦,受的累。她們都是丫頭,以後也得過這樣的關。」
王姨娘還在自言自語:「女人的命這麼苦,怎麼還那麼地被人瞧不起呢?」
過了不久,小屋裡傳來一聲聲嬰兒的啼哭聲,我母親閉著眼什麼也沒問,實際上是她也不敢問。她特別想知道結果,可又怕還是那個結果。她總是認為自己就是一個女人,生孩子,洗衣做飯,侍候男人,這一切都是天經地義。她從沒讀過書,沒有一丁點的文化,就是一個文盲。她不知道什麼男尊女卑,只知道逆來順受。因此在她的內心世界里從不認為這個結果對她有多麼的重要,只是感嘆這個結果對於女人命運的不公。一個女人的地位、價值甚至尊嚴,都與這個結果緊緊的聯繫在了一起。對於這一切,她無力抗爭,也從未試圖改變。她就是這樣一個人,委曲求全,忍辱負重。
王姨娘也沒有說什麼,這是「唉」地嘆了口氣。就是從這一聲嘆氣中,我母親已經全都明白了,頓時她的眼角流下了兩行熱淚。王姨娘用我母親早就準備好的一張乾淨的包袱布把我四姐包裹好,放在我母親的床頭,用手擦了擦我母親眼角的淚水,又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然後轉身離開了屋子。
我母親側臉看著身邊這個粉嫩的嬰孩,心裡是美好的,也是苦澀的。感到無比美好的是,不管迎接她的是什麼,這又是一個新生命的到來;苦澀的是命運為何總是給這個家庭、給她如此安排。她不知道迎接這個女兒的將會是什麼?
經過生產我母親也很疲倦,不知不覺地她也睡著了。我的三個姐姐全都躡手躡腳的站在一旁圍觀,王姨娘用手抵住嘴唇,發出輕輕的「噓」聲,然後把三個姐姐一個個的趕出了房間。「媽媽又給你們生了個小妹妹,你們出去玩吧。」三個姐姐全都飛跑著跑到了巷子里繼續玩耍。
王姨娘剛剛離開我家,我父親就回來了。他伸頭往房間里一看就知道我母親已經生了,我父親向前邁了兩大步來到床前,看到我母親已經熟睡,旁邊的一個嬰孩也在睡覺。我父親彎下腰,直起身;再次彎下腰,然後又直起身。就這樣,我父親在屋裡轉了好幾圈,似乎是鼓足了勇氣,輕輕的解開包得嚴嚴實實的包袱仔細的看了一下。也就是這麼一看,我父親迅速直起了身子,頓時臉色鐵青,連包裹我四姐的小包袱都沒有系好就抱著她走了出去。
我父親抱著四姐匆匆地出了家門,沿著萬福巷向著靜安寺方向走去。他一路走著,目不斜視,眼神特別堅定。當他看到路邊有一個垃圾筒時,左右看了看,見四下無人便毫不猶豫的把我四姐連同包袱放在了地上。我父親蹲在那把包袱緊了緊就趕緊離開,躲到一個巷子口的拐角處目不轉睛地看著這裡。他看到孩子在那安安靜靜不哭也不鬧,然後掉頭就要走。我父親剛邁了幾步,就聽到垃圾筒那裡傳來嬰兒的啼哭聲,我父親停住了腳步。啼哭聲更大了,一陣緊似一陣,我父親轉過聲向垃圾筒跑去。可當他蹲下身子看著她時,她竟然又不哭了,我父親伸出去的手又縮了回來。他站起身,轉身又走了,我四姐又哭了,這回他再也沒有停下腳步,走遠了,消失在了前方街道的轉角。
王姨娘晾曬完衣服,拎了個竹籃子踩著青石板向著弄堂口走去,恰巧見到了我大舅。我大舅與她熱情地打著招呼,說:「王姨娘,你這是要去小菜場啊?」
王姨娘也認出了我大舅,回道:「是呀,他大舅你怎麼現在過來了?」
「過來看看我大妹,估計她這幾天就要生了。」
「哦,是來看你大妹子的呀。不是這幾天要生,而是剛剛已經生了。」
「已經生了嗎?王姨娘你快說,生的是男是女?」
「他大舅,恭喜你呀,你又多了一個外甥女。」
我大舅一聽頭「嗡」了一下,說:「壞了,王姨娘再會哈。」我大舅抬腿就往我家裡跑去。
今天下午我父親在和我大舅拉大鋸時就有點魂不守舍。拉大鋸,如果不能集中精力,不僅容易出次品,還極易造成事故。所以大舅告訴我父親說今天不幹了,讓我父親早點回家。但因為我母親即將臨產,我大舅也不放心,所以從廠里出來后,我大舅沒有回家,而是直奔我家而來。現在當我大舅得知我的四姐出生的消息后,這就意味著我的父親應該早就已經知道了。我家的親戚全都知道我父親重男輕女,現在我大舅不僅擔心我的母親會受委屈,也還擔心我父親不知做出什麼蠢事來。
大舅進到我家一看,我母親還在睡覺,可怎麼也沒有我四姐的影子。我大舅感到情況不妙,迅速折轉身又出了屋子。我大舅一個人焦急地走在萬福巷的青石板路上,旁邊修鞋的阿三主動搭了話,說:「大鎖子,你這是在幹什麼?」
「阿三呀,我在找我大妹夫。」
「你找吳老二呀,我看到他抱著個小孩子出了弄堂口了。」
「噢,是嗎?」
「是的呀,我看得清爽得狠。」
「多少辰光了?」
「剛剛,也就是剛剛不久。」
我大舅一邊往弄堂口跑去,一邊說著:「謝謝你。」
當他發現距離弄堂口不遠處的一個垃圾筒旁有一個被人丟棄的小孩子時,他也分不清是不是我四姐就直接抱了回來。你看事情就是這麼湊巧,我的父親剛把四姐放到垃圾筒旁轉身離開,大舅恰巧找到這裡又撿了回去。當大舅抱著我四姐回來交給我母親時,她居然還沒有發現身邊已經沒有了自己剛剛生下來的襁褓中的四女兒。
我大舅著急地問道:「大妹你快看看,是這個小囡嗎?」
我母親只是看了一眼就回道:「嗯,是的呀。」
「你能確信嗎?」
「小毛頭是看不出來的,但這裡裡外外的包袱皮、小袿子還能不認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