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曾經的台柱子
胖警察頓了一下,問道:「衣服里呢?」
我母親一臉的不明白,說:「衣服里?也沒別的呀。」
「能讓我們看看你的衣服裡面嗎?」
我父親在一旁生氣了,問道:「你們是什麼人呀?居然還要看女人的衣服裡面?」
胖警察:「你冷靜點,我們在這問話呢。我告訴你,沒讓你說話時,你不準插話,明白嗎?」
「不明白。」
「要是做不到,那就要請你到外面去。」
不得已,我父親小聲的嘟囔著說:「能。」
「這就好,大嫂子,我們繼續。」
「你問吧。」
「我們就是想知道你衣服里到底有沒有別的什麼東西。」
「別的?」我母親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說道:「有,衣服里還有燒餅。」
「燒餅,能讓我們看看嗎?」
「能呀,燒餅有什麼好看的?」
我母親撩起衣服,裡面露出了一個個縫在衣服里的燒餅,她還要扽下一個給警察吃,說:「你們也嘗嘗,加了好多芝麻,香著呢。」
胖警察連忙擺手說:「不用,謝謝,謝謝。我們是人民警察,不拿群眾一針一線的。那麼這些燒餅是哪來的?」
我母親一聽有點急了,說:「哪來的?這可不是偷的。」
「沒說你是偷的,你說說哪來的呢?」
「這是我家大嫂子和小妹給我們烙的。」
「在家自己烙的?」
「是呀。」
「烙這麼多燒餅乾什麼呢?」
「看你說的,路上吃呀,還能幹啥?」
「吃得了嗎?」
「還吃得了?這麼多人呢,」我母親手指著身邊圍繞著的幾個孩子說:「你看這好幾張嘴呢。」
胖警察接著問道:「為什麼要縫在衣服上?」
我母親捂嘴一樂,說:「這也是我大嫂小妹想出來的主意。」
「什麼意思?」
「吃起來方便嘛。孩子小,誰知道她們什麼時候會餓要吃啊?縫在衣服上,只要她們叫餓了我就給她們扽下一個,你看這樣是不是很方便?」我母親邊說還邊比劃著。
「真有你們的,吃不了的燒餅你們準備怎麼辦?」
「一家六張嘴呢,多少燒餅吃不完的?只有不夠吃的。」
「沒想過出去賣掉一點嗎?」
我母親搖搖頭,說:「沒想過。再說我們遷回龍城后幹什麼,能不能找到工作還不清楚,吃了上頓還不知下頓在哪,誰還惦記著出去賣呢?」
胖警察繼續問著:「做燒餅的這些白面哪來的?」
「是我小妹帶來的。」
「看這麼些燒餅就知道白面可不少呢。」
「是呀,是不少,一共帶過來半布口袋。」
「你那小妹家應該還有不少吧?」
「可能嗎,就這些也都是我哥嫂和小妹平時省著吃攢下來的。」
「是這樣嗎?」
「是啊。」
「你怎麼知道?」
「我問她了呀,我還讓她少烙點燒餅,把面倒點回去,怎麼著想吃口麵條了,也能有面擀呀。」
「就這麼省著,能省這麼多嗎?」
「他們都是工人,不省還能咋的?等著西北風吹過來,哪有這好事?」
「你說他們都是工人階級嗎?」
「嗯,個個都是工人。」
「都在哪裡做事?」
「我大阿哥在木製品廠,還是廠里的小組長,大阿姐在國棉六廠,我小妹是造船廠的,她們廠子造的船可大可大了。」
胖警察看看瘦警察,然後像似自言自語,又像似在問我母親。他說:「哦,你大哥當組長,其他人都是國營廠的應該沒問題。那你們之前在上海是做什麼的?」
我母親指著自己,說:「你是問我嗎?」
「嗯,當然也問他。」胖警察又指了指我父親。
「你看這四個孩子呢,我一個人帶著還能做什麼?」
「你是家庭婦女?」
「我不懂你說的這個是什麼,我就是在家洗衣服做飯帶孩子的女人。」
「他呢?」
「他是……」我母親剛要說就被胖警察打斷了,「讓他自己說。」
因為旅途疲勞,我父親站在一旁已經打上瞌睡了,沒有聽到胖警察的話。見我父親沒有應聲,瘦警察用筆敲敲桌子,抬眼看著我父親,說道:「哎哎,醒醒,還在這睡上了。問你話呢,你在上海是做什麼的?」
我父親似醒非醒、有氣無力的說道:「黃埔江木工廠。」
胖警察:「是工人?」
我父親:「嗯,還是廠里的小組長。」
胖警察:「你還是小組長?」
「嗯,我們是國營廠。」
瘦警察與胖警察相視一笑,說:「我一看他就不是農民,怪不得還蠻有相貌的嘛。」
胖警察坐直了身子,說道:「工人階級是領導一切的。你家是工人,我們沒有理由不相信你們。既然如此,我們也就實情相告了。剛才我們兩個在碼頭邊執勤,看到你的衣服里有點異常,就是不正常的意思。經過仔細辨認也發現了裡面的名堂。我們懷疑你們私運糧食甚至是投機倒把,這是犯罪,懂嗎?所以必須對你們進行檢查,現在情況都弄清楚了。」
我父親一下子清醒了,說:「原來是這樣啊。」
胖警察:「現在情況完全弄清楚了,你們是工人階級,工人階級的覺悟最高,最值得我們學習。剛才全是誤會,耽誤了你們過江,抱歉抱歉。」
這時我父親的臉上露出了笑容,說:「是呀誤會了,沒什麼的,再說你們也是例行檢查。」
胖警察:「那是,那是。」
我父親:「現在也沒法過江了,那我們就出去吧。」
說著我父親彎腰就要提起行李,這時胖警察制止了他,說:「老哥,今天外面霧氣重、氣溫低。你們這麼多孩子,出去了可別凍著了。我看還是這樣吧,你們就在這辦公室里呆著,畢竟這裡比外面還是要暖和些。」
「可你們還要工作的呀,我們呆在裡面不方便吧?」
「我們還要出去執勤,今天班船停航了,碼頭積壓的旅客多,我們哪能呆在辦公室里暖和呀,恐怕白天晚上的都得待在外面的,你們就在這裡面呆著吧。」
我母親連忙道謝,說:「謝謝,謝謝。」
到這我父親終於能夠坐下來了。我母親從衣服下擺那把一個一個的燒餅拽下來遞給大家,我父親和三個姐姐就這麼的干吃起來。胖警察給他的茶缸子里續了點水遞過來,說:「要是不嫌棄,你們還是就著這個吃吧。」
我父親接了過來,連忙道謝說:「哪能呢,謝謝了。」
我母親也顧不上自己吃東西,又解開衣服給我四姐喂起了奶。這一天從早到晚,我的一家人全都呆在碼頭邊的警察辦公室里。餓了就吃我母親衣服里的燒餅,渴了就喝警察辦公室的開水,困了就那麼靠著睡上一覺。次日天不亮,趕上第一班渡船過江到了瓜洲,然後又全部像衝鋒的士兵一樣,有從車門上車的,也有從車窗爬進去的,全家人一個不拉的上了江北的客車。正午時分到達龍城百步橋旁的新家。早前幾日我奶奶催促我二姑進城已經把屋子裡裡外外收拾得乾乾淨淨。之後的三年,我們家就在這裡度過了一段有過溫馨也有過苦澀的日子。
後來我父親進了龍城引江混凝土製品廠,因為有在上海工作的底子,沒過多久就當上了四車間主任。第二年又添了個大哥志剛,大姐、二姐相繼入了學,家裡的日子過得有滋有味。我父親在外面躊躇滿志,回到家也是開開心心。第一件事就是抱著大哥在百步橋那邊的馬路上蹓躂,逢人就說這是我的兒子志剛。
我大哥一天天長大,我父親母親卻發現了問題。他們看到我大哥雖然能直立行走,但始終站不穩,走不遠,該到說話的時候了也比其他同齡的孩子遲鈍了不少。接下來的日子裡,我父母親抱著大哥先後去過地區、省城的大醫院求診,接診的醫生都是不停的搖頭。在這之後,我父親臉上的笑容沒有了,家裡的歡樂沒有了。下班后他也不再抱著大哥出門,而是天天晚上一個人伏在桌子上喝悶酒,酒後直接上床睡覺。
在廠里,我父親也不如從前那麼的認真負責,不再在意車間人員的管理和產品質量。只要有空閑,他更願意與廠里的大姑娘、小媳婦們坐在一起聊騷。
工廠三號倉庫緊挨著四車間,主要就是為三、四車間提供相應的原材料和配件。我父親早就知道這裡有個倉庫保管員叫張蘭,也聽到過一些有關張蘭的議論。但之前從沒放在心上,從來也沒有想過這個張蘭會與自己有什麼聯繫、什麼關係。儘管每次上下班都要經過三號倉庫門前,他卻從來沒有向裡面張望過,車間領取材料、配件也都是吩咐生產員去辦。可現在不同了,做夢都盼望能有個兒子,老天開眼,兒子有瞭然而太不周全,這個對他來說是個極其沉重的打擊。擊打著的心氣,摧殘著他的肉體,也動搖著他的精神。因此他成天鬱鬱寡歡的,再次經過三號倉庫門前時,騎車、走路的速度都會自然而然地放慢,總是有意無意的要向倉庫裡面多瞟幾眼,好像總想遇到什麼事、見到什麼人似的。現在車間里領取水泥、黃沙甚至是草繩、釘子,他都是自己過去。一來二往,我父親終於就與張蘭「不期而遇」,進而熱絡起來。
張蘭,女,30歲不到,早年是龍城揚劇團的演員,在不少傳統和現代劇目中出演主角,是劇團名符其實的台柱子。人長的水靈漂亮,嗓子也響亮,更主要的是可能天生就是塊當演員的料。只要開場二胡一響,她的腳一踏上舞台,立馬就能展現出不一樣的坤樣來。經常追她戲的戲迷們都說她的腳下猶如裝了個開關一樣,常常會是這樣的場景。她一邁步,台下雷鳴般的掌聲響起;她一停步,台下鴉雀無聲;她一亮嗓,台下呼喊聲、口哨聲四起;一到過門台下又恢復平靜。不僅是龍城,在整個蘇中、蘇北一帶,揚劇迷的心目中都有她的一席之位。那時候圍在她身邊的男人就似蜜蜂撲向盛開的油菜花那樣,撲騰著翅膀「嗡嗡」地叫個不停,其中不乏當官的、經商的,還有一些來自省城、地區大城市裡的官家子弟,她都沒有正眼看過。
只可惜天有不測風雲,據說有一天早晨起床后,張蘭照樣開始晨練吊嗓子。突然感到嗓音嘶啞,不僅高音拔不上去,甚至連發聲都很困難。對此,她自己著急,揚劇團的頭頭腦腦們也著急,連龍城文化局也出面為她聯繫了上海、北京的專家。各路專家診斷後下的最後的結論就是她的嗓子壞了,俗稱「倒嗓子」,以後再也不能登台唱戲了。張蘭哭過,領導嘆過,最後也只能認命。龍城市工業局有個魏局長早就對張蘭垂涎三尺,聽到這個消息后他不僅沒有沮喪,反而有點高興。一天晚上姓魏的找到揚劇團張蘭的宿舍恬不知恥地向她暗示,只要張蘭委身於他,那就由他出面負責給她今後找個好的出路。張蘭雖然嗓子「倒」了,但心氣還在。看到魏局長一副不懷好意、趁火打劫、落井下石的嘴臉,氣得話都說不出來,隨手抄起一根長長的鞋拔子就把姓魏的攆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