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張蘭來了
一天,乜家廈村西頭的土路上駛來了一輛黑色的皇冠牌小轎車,轎車停在了村口,村裡的孩子們感到新奇全都圍了上來。一個戴著墨鏡、穿西裝扎領帶的「大背頭」男子下了車,他從手裡提著的黑皮包里掏出一把糖果散給孩子們,然後走到車側打開了車門。車上下來一位中年女人,她就是張蘭。現在的張蘭已經微微發胖,頭髮精緻的燙卷著,上衣裡面是白色的抹胸,外穿一套絳紫色套裙,腳踩白色高跟鞋,鼻樑上架著一副茶色眼鏡,手裡提著一個紫色坤包。
張蘭下車站定,操著一口地道的粵港腔調對著孩子們笑嘻嘻的問道:「你們這裡是乜家廈的嗎?」
孩子們爭先恐後的回答道:「是啊是啊。」
「那我問你們,你們村裡有沒有一個叫吳樹山的人了?」
農村孩子一般都不知道大人們的大名,什麼小名啊、綽號什麼的他們一個個地比誰都記得清楚。孩子們全都搖搖頭,有的說不知道,還有的乾脆就說村裡沒有這個人。
「大背頭」靠上前來殷勤地說:「張董,會不會搞錯?」
張蘭瞄了他一眼,說:「不會的,這是老廠長親口告訴我的。」
張蘭又彎下腰對著孩子們說:「你們再想想啦,他家是從龍城搬回來的,家裡有四個女兒,一個兒子的啦。」
有個大一點的男孩摸摸腦袋想了想說:「從龍城搬回來的倒是有一個,也姓吳,但他家裡是有四個女兒,可兒子不止一個,有三個兒子呢。」
張蘭感到有點希望,在龍城時一個兒子,回來后完全可以再生孩子嘛。張蘭問道:「是嗎?那誰能告訴我,他家住在哪裡啦?」
孩子們一擁而起,說:「我們帶你去,可小汽車開不過去啊。」
「那沒關係的啦,汽車就放在這裡好了。」
這時士林正好經過這裡,他拉過一個小朋友問是怎麼回事,小朋友告訴他這些坐著小汽車來的人是來找吳樹山的。士林從小和我一起玩耍當然知道我父親的名字。士林立馬問起了張蘭:「你們是來找二大爺的嗎?」
張蘭轉過頭來說:「二大爺是誰呀?」
「吳樹山呀。」
「是啊,你認識此人嗎?」
士林抬手望遠處指了指,說道:「你看,前面那個打老牛耕田的人就是吳樹山。」
張蘭站直了身子往遠處看了看,只見遠方的田野里有一個中年男子正在趕著水牛犁田,他的身後有一群男男女女的孩子緊緊地跟著他。張蘭不太確定,問道:「確定是他嗎?」
士林肯定的說:「確定,要不你們就在這等著吧,我去叫他。」
張蘭伸手攔住了士林,說:「謝謝,別叫他過來,我去。」說著張蘭就沿著田埂向我父親走去。
里下河地區這裡的土地金貴,又是沙土土質居多,所以田埂都是那麼地狹窄疏鬆。張蘭穿著高跟鞋,無論如何都是走不了這個田埂路的,一會兒高跟鞋的鞋跟陷進去了,一會兒又因為自己站立不穩而掉下了田埂。走了沒多遠,就已經氣喘吁吁了。孩子們就愛湊熱鬧,當他們知道我父親就是吳樹山後,有的小朋友已經趕在張蘭之前跑到了我父親的跟前,「二大爺,二大爺,你看,那個開汽車來的女人是來找你的。」我父親早就看到了這邊的動靜,也知道汽車是個稀罕物,但他忙於耕田根本無心多看一眼。只是無論如何也沒想到會是有人前來找他,還是坐著小汽車來的,更不可能想到來的人竟然是張蘭。
聽到孩子們這麼說,我父親「吁」地一聲拉住了正在耕田的水牛,向著張蘭走來的方向看去。在他的世界里,對張蘭的印象也許還定格在十幾年前龍城西關碼頭公園的大樟樹下、荷花公園的小樹林里。但是這個距離自己越來越近的、稍稍有些發胖的女人又是那麼的真真切切。我父親認出張蘭來了,他有點慌亂地架好犁耙,放下了卷著的袖管、褲腳,撣了撣身上和手上的泥土,沿著田埂向她走去。遠遠的,張蘭也看到了這個正在向她走來的男人,她止住了步,就那麼等待著。
我父親赤著腳在田埂上快步地走著,一群拾蚯蚓的孩子跟在他的身後,在距離張蘭五六米遠的地方停下來,兩個人互相凝望著,空氣也像瞬間凝固了一樣。還是我父親先開了口,說:「原來是你,你怎麼會找到這裡來了?」
張蘭自問自話:「這些年,你好嗎?」
我父親上下打量了一下自己,說:「現在就是這個樣子,好,挺好的。」
張蘭踉蹌著向前走了幾步,我父親也挪了兩步,但是他們已經無法完全靠近了。不光是因為年代的變遷、時光的穿梭、身份的差距,也不是因為在這窮鄉僻壤、大庭廣眾之下,而是那麼多看熱鬧的孩子們,此刻已經完全佔據了他們兩人之間的田埂。都在那好奇地東看看你,西看看她的,在我父親與張蘭之間人為地形成了一段隔離帶。「大背頭」還想過去清理一下,被張蘭擺擺手制止了。她感覺這樣挺好,她不知道如果與我父親迎面相對會做出怎樣的舉動?她無法想象,無法抗拒,更是無法控制此刻的心情,倒是這些天真爛漫的孩子們的舉動,無意中化解了她的尷尬。同樣的,我父親也沉浸在一種難以言表的情境之中。當年離開龍城時,他沒有去向張蘭辭別,不是沒有機會,而是無法言表,他不知道該向張蘭說些什麼,表白,道歉,解釋,祝願?他無法想象自己離城返鄉后迎接張蘭的會是什麼?從一開始他就能預感到與張蘭的交往可能帶來的後果,有心動,有欣喜,有浪漫,有激情,也一定會有苦澀和苦難。他的人生就是在不斷地與苦澀和苦難的抗爭搏鬥中渡過的。儘管張蘭小小年紀在短暫的輝煌之後,也一直在與命運抗爭。她所經歷的上下沉浮、人情冷暖不是常人所能接受和理解的,她是堅強的,也是自信的。但是從他的內心還是希望不要影響到張蘭,真心地祈願張蘭將來的生活保持平靜與祥和。分別將近二十年了,有時仰望星空,有時在夢境中他也時常想起張蘭來。當初他主動離開龍城,離開引江混凝土製品廠,最大的心愿也是避免干擾她,為了保護她。後來不知她身居何方,生活得怎樣,他一點都不知道張蘭接著也離職了。看著眼前的張蘭,他的心裡是高興的、踏實的,至少從表面上來看,張蘭現在生活的很好,富足而不失端莊。她能主動找到農村來,說明她的那顆心還在,就為這所有的過往都是值得的。
我父親從沉思中回過神來,重新問起了剛才的話:「你是怎麼找到這裡的啊?」
張蘭答道:「我昨天剛回龍城,去看了老廠長,是老廠長告訴我你家在乜家廈的。」
我父親輕輕地說道:「都這麼多年了,你還打聽我幹什麼?」
張蘭:「有些事,即便時間再短也能忘記;而有些事,不管時間多長,也忘不了。」
看著張蘭有些發紅的眼圈,我父親連忙岔開了話題,說:「老廠長他還好嗎?」
「不太好,他患有嚴重的糖尿病併發症,生活不能自理了。」
「什麼病?」
「糖尿病。」
「真有他的,這個病我聽都沒聽說過。」
「香港那邊患糖尿病的已經比較多了,那裡也有相應的藥物控制,我準備這次回去后給他寄點葯過來。」
「那我也替老廠長謝謝你。」
「謝我什麼。我聽老廠長說了你和他最後一次談話的內容,他也兌現了自己的承諾,在我決定要辭職離開的時候竭力挽留我。還說要是放我走的話,不僅自己食言了,還對不起你的託付。」張蘭接著說:「昨天見到他,我有一個感覺,就是他好像很想你。」
我父親有點驚訝,說道:「是嗎?我也想他。但是將近二十年了,我一次也沒有回過龍城。」
「也不遠,開車過去用不了多久的,你怎麼從來也沒回去過?」
我父親一笑,說:「我現在就是個趕老牛的,不是開車的,也沒有車。」
張蘭也會意的一笑,說:「對不起,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父親:「你現在在哪?」
張蘭:「我剛從香港、廣州去往深圳。」
「有些地方我都沒有聽說過。」
「以前我也和你一樣。」
「那你又是為什麼突然回到龍城了呢?」
「哦,是這樣的,我原來的老公公去世,我回來參加葬禮。」
我父親不知說啥是好了,張蘭心地善良,雖然與那個「混世魔王」的丈夫早就已經離婚了,但她感到公公婆婆一直待她不錯。當年與我父親的事炒得沸沸揚揚,連她自己的父母都成天責怪她,可公公婆婆卻一點也沒有為難自己。有一天老公公把張蘭叫到自家的小院子里,只是問了一句,「孩子,不管外面別人怎麼說,我只想聽你自己說。」張蘭感到了來自老公公的信任,輕輕地說道:「爸,張蘭還是原來的那個張蘭,我沒有對不起任何人。」老公公默默地拉起了張蘭的手,說:「孩子,我知道了,你受委屈了。記住,今後不管外面風吹浪打,這裡永遠是你的家。」即使後來張蘭離婚南下,做生意無論是順遂得意還是折戟沉沙,她都沒有斷了與原來老公公婆婆的聯繫。這次又放下一單迫在眉睫的大生意專程回來奔喪,足見張蘭始終懷有一顆純樸善良的心。
我父親傻傻的站在那,還是張蘭處亂不驚。張蘭打破了僵局,她指了指剛才耕田的地方,問道:「吳主任,你那裡是不是還沒有下班啊?」
「我,我們是農民,沒有上班下班一說,只是確實還沒有犁完。」
「這樣吧,你繼續做事,我先去拜訪一下你家裡,可以嗎?」
「去家裡啊,我看還是算了吧?」
「怎麼了?有什麼不方便嗎?」
「沒有,沒有,我們不是都見過面了嗎,還用得著再去家裡嗎?」
「我都已經來了,見了你而不去家裡,這……再說我也想去拜訪一下嫂夫人,看看嫂夫人不是很好嗎?」
「也好,也好。」
我父親轉身看到了正在一邊看熱鬧的奮發,說:「奮發,你帶他們先去我家吧。」
奮發晃了晃手中提著的蚯蚓桶,說:「二大爺,我還要拾蚯蚓呢。」
「去吧,等你回來后我讓你排在第一名。」
「好,好,我去。」奮發高興的都要跳起來了。「大背頭」走過來又往奮發的手裡塞了一把糖果,奮發接過來高興的直流口水。奮髮帶著張蘭、大背頭回到皇冠車邊,「大背頭」先是拿出紙巾,蹲下身子給張蘭擦乾淨了高跟鞋,又從後備箱里提出了一大堆食品盒。奮發在前面引路,一群孩子簇擁著張蘭她們就到了村東頭我家的房子前。我母親腰間系著個圍裙,手裡端著一個銅盆正好要跨出門檻倒水,手沒收住,潑出去的髒水濺到了張蘭的高跟鞋上。我母親連忙跑過去,解開圍裙就要給張蘭擦鞋,被張蘭伸手攔住了。
奮發緊跑過來叫著,說:「二娘娘,這些人就是來找你們家的,他們是坐小汽車來的,汽車停在西頭東海家門口了。」
我母親一聽是來找我家的,更加不明所以了。問:「是來我家的?我不認識他們呀。」
「二大爺認識他們,是二大爺讓我帶過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