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夜入墳場
秦歌在江南說起沉睡山莊之前,便已經遠遠地看過沉睡山莊。
自助旅行團成員,來沉睡谷的目的各異,但只有秦歌一人,十足像個專業遊客,每天里,帶著相機四處遊覽。他對小鎮的歷史和現狀做了比較詳細的考察。小鎮的歷史可追溯到乾隆年間,乾隆盛世,但並不是天下全都歌舞昇平。京官陳氏,因開罪當朝大吏,舉家發配西南蠻荒之地。陳姓京官發配途中,經過沉睡谷所在地區,心中忽然感慨萬千,對仕途天下,俱都心灰意冷,萌生要做靖節先生桃源中客的念頭,便在沉睡谷地區建屋闢田,做田野散人,直至終老。
沉睡谷原名便叫五米村,想是那陳姓京官取陶淵明五斗米縣令之意。
小鎮的建築,多就地取材,選用大塊石料與木材,所以房屋特別堅固,可以歷百年而不衰。通常民居都為二層結構,樓底為石塊砌成,二樓為木材搭建,寬檐凸出,檐上密密麻麻鋪滿灰瓦。有些人家二樓的木屋,還要凸出底樓牆壁一截,用幾根木柱支撐,形成獨特的吊腳房。那些屋檐與凸出的吊腳房,在街道小巷的上方遙遙相對,觸手可及。
小鎮兩邊山上,是較為舒緩的山地,除了大片種植葡萄,還種有水稻和蔬菜,水稻和蔬菜種植面積不大,但足夠小鎮人一年食用。山上最有特色的還是葡萄園,滿山遍野密密排開,高低錯落有致,一眼望去鬱鬱蔥蔥。若逢上夕陽如血,整個葡萄園都會籠在一層金燦燦的光線里,仿若彩霞低繞,又如雲海低涌。
河西的山勢略低,翻過一個山坡,便能見到坡下低凹處,有一座佔地約十頃的圓型建築,從高處看,好像外星人的飛碟一般。圓型建築壁高十餘米,全部選用大塊石料砌成,頂上又有環型屋檐。站在高處,可見建築之內另有內環,中間一塊空地,不多的一些人在那空地上走動。
那便是江南後來說起的沉睡山莊了。
秦歌未曾聽江南說起沉睡山莊之前,便似對它頗為忌憚,所以,連續幾天,都是遠遠地觀察,從沒有走近它方圓百米。在山的高處,可以見到山莊內異常冷清,偌大的庄內空地上,只有不多的幾個人匆忙行走。
山莊只有一個大門,幾天里,大門緊閉,似乎根本沒有人出入。秦歌由此得出一個結論,這山莊里的人一切都自給自足,完全是一個獨立的王國。
後來江南跟大家講述沉睡山莊的歷史與現狀,秦歌默默記在心上。但他卻有意隱瞞了自己曾經在高處偷偷觀察過沉睡山莊的事。
——是不是在秦歌心裡,也隱藏了什麼不為人知的秘密?
唐婉醒來,睜開眼照例是先找譚東。譚東和衣卧在床邊,還在酣睡。唐婉也不吵醒他,靜靜地盯著他看。譚東熟睡時的樣子跟他醒時截然不同,有種未成年的孩子的稚氣。這個早晨的譚東便睡得安詳,平日緊皺的眉峰舒展開來,臉色紅暈,嘴巴微張,有些涎水從嘴角滑落出來。
唐婉微笑了一下,心裡卻有了些酸楚。
她印象里,已經好久沒有在早晨醒來,見到譚東熟睡的樣子了。每回睜開眼,譚東總是睜著眼睛倚坐在床邊,整夜不眠讓他看起來精神萎靡,神色憔悴。他在守護著她,他不容任何人來傷害她。這讓她感動,且心痛。她知道自己這一生都離不開這個男人了。這也是她為什麼可以拋開在城市的一切繁華,跟著譚東遠赴異域小鎮,在這裡,開始新生活的原因。
譚東翻了一個身,變成身子趴在床上。唐婉憐惜地看著他,忍不住輕輕撫摸他的臉頰。那上面有些新生出的鬍鬚,硬硬地摩挲著她的手心。
難得有這樣一個早晨,可以靜靜地看著譚東酣睡中的樣子。唐婉心裡暖暖的,被一些氤氳的愛意包裹。她想到譚東真的太累了,從離開那城市起,他在夜裡就從來沒有睡過覺,現在,他需要好好休息了。
外面已經有陽光升起,但陽光落在天井裡,照射不到這間房屋,但透過窗欞,可以隱約見到陽光在天井裡的影子。房子雖然重新粉刷過了,但依然有些陳年腐朽的氣息,這種氣息現在居然也能讓唐婉如此著迷。她貪婪地深呼吸,那種氣味讓她時刻驚悸的心變得沉寂。
外頭忽然有了聲音,開始是一些嘈雜的腳步聲,接著便有人在說話。
天井裡好像來了好多人。
唐婉立刻就緊張起來,她側耳傾聽,卻聽不清楚那些人說了什麼。這時她顧不了再讓譚東好好休息的念頭,慌忙去推床邊的譚東。譚東在睡夢中依然保持警覺,他驀地翻身坐起,眼睛已經睜開,低頭仔細傾聽外面的聲音。
他也聽不清外面的人說了些什麼。
於是,他拍拍唐婉的手,起身下床,在房門邊側耳聽了一下,然後再回身示意唐婉穿衣,自己則拉開門走了出去。
唐婉慌忙用最快速度穿衣起床,然後不安地坐在床邊等待。
並沒有多長時間,譚東便回來了,他進門時的神情很奇怪,像是緊張的心情已經舒緩下來,又似仍充滿疑惑。唐婉便眼巴巴地盯著他,好像生怕從他嘴裡聽到什麼不祥的消息。
「鎮上死了人,在鐵索橋上。」譚東說。
「那這麼多人跑到我們這裡來幹什麼?」譚東沉吟了一下,說:「死的人是住在我們隔壁的何青。」唐婉的眼前立刻現出了一個神情鬱悒,長發垂肩的女人形象。那女人臉色白皙得仿似透明的一般,一眼看去身上就有種不祥的氣息。
「何青不是房東夫婦的女兒,她多年前被丈夫趕出家門,房東夫婦見她無依無靠,便收留了她。這些年,她跟房東夫婦關係挺不錯,房東夫婦便把她當做了自己的女兒。現在她出了事,鎮上的人來通知房東夫婦。」唐婉「噢」一聲,臉上顯出同情的神色。
「現在何青的屍體還在鐵索橋上,正等著鎮派出所的人去察看,現在大家正要帶房東夫婦過去。」唐婉再「噢」一聲,有些失神。
譚東沉默了一下,然後才說:「這事會不會跟那個穿黑衣的瘦子有關。」唐婉驚悸了一下,目光已變得有些凄然。
「那瘦子到底是什麼人,他一路跟蹤我們來到這裡,像個不散的冤魂。他到底想幹什麼呢?」譚東自語道。
唐婉的臉色變得煞白,瘦子在昨天婚禮上出現,唐婉便已經覺出了空氣里瀰漫的危險氣息。她這時已經能斷定,與瘦子再次相遇絕不是偶然,他一定有什麼企圖,但是,她絞盡腦汁,也想不出除了曾在電梯里遇過他一回,還在哪裡見過他,更不要說與他之前有過什麼瓜葛了。
穿黑衣的瘦子跟何青之死會有什麼關係?
莫非他想以此來震懾譚東與唐婉?
唐婉忽然站了起來,她說:「我們也去。」「去哪兒?」譚東問。
「去鐵索橋。」唐婉頓一下,再道,「去看何青。」何青的屍體還被吊在橋上,她一襲白衣在陽光下,竟然更有種森然可怖的感覺。橋兩邊的岸上已經聚集了不少人,大家遠遠盯著橋上懸挂的屍體,大多一語不發,面色沉凝,仿似被那屍體奪去了魂魄一般。
何青的頭在橋面之上,身子在橋板之下,站在河東的位置,看不清她的臉,但能看到一頭長發胡亂散落在橋板之上。
唐婉站在岸邊,她盯著在兩岸間隨風飄蕩的屍體,面色變得煞白,目光獃滯,口中好像在喃喃念叨什麼,卻又無聲無息。譚東緊緊擁著她的肩膀,此刻亦是一臉沉凝,但他的目光卻在四處逡巡。他從圍觀的人群里,發現了沙博、秦歌、楊星和小菲。還有那個瘦子,亦站在離人群稍遠的地方,默默地盯著橋的方向。
那瘦子依然穿著黑衣,所立的位置恰好是一戶人家的檐下,他的整個臉便都隱藏在了陰影里。
譚東此刻又覺出了內心的衝動,抓住瘦子,把它撕裂,這樣,自己與唐婉就能平靜地生活了。
那對房東夫婦此刻滿臉涕淚欲往橋上去,卻被人阻攔。老頭老太面上的神情悲憤已極,但卻不像其他地區這個年齡的老人一樣,號啕痛哭。這是因為何青並不是他們真正的女兒,還是他們把悲痛抑在了心中?
生活在現實世界里,無論何時何地,我們都得遵循一定的規則,這規則有時候並不局限於法律道德和各種規章制度,它更直接地體現在某種力量上。
當那種力量大到足以威脅你的存在與生活,那麼它於你,便成了規則。
如果連悲傷都有規則限制的話,那該是怎樣一種更深的悲傷?
這時,有兩個穿警服的中年男人越過人群,走上橋去。老式警服顯然已經穿了些年頭,黃里透著顆粒粗糙的白,而且,那兩個警察連帽子都沒有戴,腿上還穿著當地男人愛穿的那種藍粗布的褲子。褲子襠部肥大,那倆人走路還撇著八字步,從後頭看去,就像兩隻步履蹣跚的鴨子。
譚東輕哼一聲,臉上露出些不屑。他根本不會相信憑藉這樣的警察能把案子給破了。
「你真的相信那瘋女人是夜叉殺死的?」沙博問江南。
這時他們已經回到夜眠客棧,除了那個瘦子,其他人都圍坐在在一起,議論昨夜發生的這起謀殺案。
「我連有夜叉這個人都不相信,怎麼會相信他殺人。」江南苦笑,「這件事情你們別問我,我實在理不出個頭緒來。」「但現在鎮子上有了一個殺人犯,他跟鎮上每個人的利益都息息相關。」這回說話的是秦歌,他盯著江南,有些擔憂地說,「我們過不了多久就會回去,你還得在這個鎮上繼續生活下去,如果不抓住那殺人犯,我想這鎮上每個人過得都不會安心。」「能有什麼辦法呢?」江南無奈地道,「這鎮上的人,肯定又會把事情簡單地歸結到夜叉身上。大家對夜叉又恨又怕。只要事情不落到自己頭上,誰也不會去過問這件事。」大家都有些沉默,半晌,小菲自語道:「莫非這鎮上真有夜叉這個人?」「是這個鬼!」楊星更正她,「如果傳說是真的,那夜叉起碼得一百幾十歲,而且,他還至少死過兩回。」秦歌想一下,再問:「你昨晚說一年前,夜叉又在鎮上出現了。這種說法究竟是怎麼流傳開的?」江南有些猶豫,好像秦歌問及的是他不願意回想的事。但他最後還是說了一年前鎮上發生的事。
「死人的事情,這一年多鎮子上已經發生好幾次,瘋女人是第五個受害者。那夜叉前兩次出來殺人,雖然也是在深夜,但卻意外地被人見到。」「夜叉殺人的說法,就是目擊者傳出來的?」秦歌再問。
江南怔了一下,然後才道:「最先撞見夜叉殺人的是兩個年輕人,他們談戀愛談到深夜,那男孩送女孩回家的途中,撞見了夜叉殺人。那次夜叉殺的是一個中年男人,那兩個年輕人眼見著身高兩米開外,身穿獸皮短衣,披頭散髮,留著長須的怪人高高舉起一塊大石,砸到那中年男人身上。每次砸下去,那中年男人都要發出一聲慘叫。而夜叉卻一次又一次搬起石頭,將中年男人砸得稀爛。」眾人聽得身上驟起一陣寒意。
「那對年輕人當時並不知道穿獸皮短衣的人就是夜叉,但事後聽完他們敘述,鎮上很多老人面面相覷,竟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一個月之後,村裡另一個精壯的男人死去了,這回目睹事件過程的是一個中年婦女,她在深夜出門,去尋在網吧未歸的兒子。第二天,人們發現那個精壯男人的屍體的同時,發現那個婦女也瘋了,她滿街地亂躥,嘴裡高叫著夜叉的名字,不久后便失足墜下懸崖。」江南嘆息一聲:「這兩件事綜合到一塊兒,鎮上的人便再無懷疑,都說傳說中的夜叉又出現了。」大家聽得面面相覷,雖然覺得關於夜叉殺人的說法頗不足信,但是,一時誰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一時大家情緒低落,枯坐無語。
這天上午,因為瘋女人被殺的事,大家誰都沒有興趣出門,連秦歌都破例呆在房裡,整理這些天搜集的資料。沙博與秦歌同在一個房間,在秦歌忙活的時候,便倚在床上獃獃地想心事。這時候,楊星跟小菲敲門進來,小菲快人快語,進門便說起了何時離開沉睡谷的問題。
「這沉睡谷透著邪氣,我看,我們還是早點回去的好。」楊星這兩天能吃能喝,精神氣十足,來之前他顯然跟小菲商量好了,也隨聲附和。
沙博與秦歌互視一眼,俱都不語。
適才沙博躺在床上,想得最多的還是請帖上那個粗十字架的圖案。那圖案他一共見過三次,一次是在那彝家小城的車站裡,驀然而至的眩暈中,一些迷幻的場景過後,一塊削平的山岩上便現出了這個圖案。第二次是在自己的電子信箱里,在忘憂草給他發來的一封未留任何文字的郵件里,這個圖案再次出現。等到這圖案第三次出現,沙博便能確定忘憂草肯定在這沉睡谷中了。但她為什麼不出來與自己相見呢?莫非在她心裡,有著什麼不為人知的苦衷?
在沙博眼中,這小鎮的人們生活簡單,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實在是種典型的偏遠小城的生活方式,但這種感覺因為瘋女人的死亡與夜叉的傳說,被徹底改變。他在想,忘憂草的消失,或者說不出來跟他相見,會不會跟小鎮這些日子發生的變故有關?
想到那樣一個純真得不沾紅塵之氣的女孩,會和長髮長須、身著獸皮短衣的夜叉扯上什麼關係,沙博心中便不寒而慄。
忘憂草在請帖上留下那個圖案,一定是想告訴他些什麼,也許,還希望他能挽救她於危難之際,他怎麼能在這時候離開沉睡谷呢?
但楊星與小菲這時候提出離開又讓他無法反駁,他們倆還是孩子,如果他們因此而受到什麼損傷的話,那會讓他內疚一輩子的。
沙博不說話,秦歌卻不得不說,因為他是這個自助旅行團的發起人。
「據我所知,後天一早,有一趟車回那個彝家小城,你們幾個人便乘那趟車回去吧。這鎮子確實有些邪門,還是回去安全些。」「那你不跟我們一塊兒回去?」小菲說。
這些日子,她與秦歌接觸雖然不多,但一路同行,且又生在同一個城市,在這異域小鎮,多少還是生出了些親切感覺。
秦歌笑笑:「你們別忘了,我是搞新聞的,沉睡谷發生這樣的事,你們說我能錯過嗎?」他看小菲眼裡露出些不信的目光,又補充一句:「如果我能把這些事情搞清楚,回去可以做一個專題,說不定還能獲獎。那我的大好前程便會因此多加一塊砝碼。所以,我想來想去,還是決定留在這裡。」「我看還是你們倆回去吧,我也不走。」沙博說。
小菲沖他翻個白眼:「這裡頭有你什麼事了,你也跟著瞎起鬨。」「就是,老沙,你別腦瓜子進水,人家秦記者有文章要寫,你呆這裡除了看熱鬧還能幹嘛。」楊星也來打擊沙博。
沙博猶豫著,不知道是否要把忘憂草的事說給他們知道。
「如果沒什麼事,還是回去吧。夜叉的傳說雖然未必屬實,但這小鎮上確實隱藏著危險人物,它對每個人都是種威脅。」秦歌也勸沙博。
沙博還在沉吟,如果讓楊星小菲知道他到沉睡谷來是為了見網友,那一定會成為笑柄,這倆毛孩子還不定得怎麼譏誚他了。
他猶豫不決的樣子,讓楊星與小菲啞然一笑。楊星說:「老沙你還是招了吧,大老遠的你跑這沉睡谷來到底為了什麼?我跟小菲私底下都嘀咕好幾天了,你不是那種衝動的人,既然到這地方來了,肯定有你的原因,要不,就是你中邪了。」小菲拍拍楊星的腦門:「誰中邪咱們老沙也不能中邪呀,你別亂說話,咱們還是聽老沙坦白交代吧。」倆人這麼一唱一和,沙博哭笑不得,眼見不說實話是過不了關了,當下,只得一五一十,將與忘憂草之間的事說了出來。在說到那粗十字架圖案時,他怕眾人不信,還特別列舉了些自己高考之前在眩暈中看到試題的事。當他最後說完在請帖上再次見到那粗十字架圖案時,屋裡的幾個人面面相覷,一時都說不出話來。
「你們別用這種眼神看我。」沙博紅了臉,「我跟你們說的可沒一句假話。」楊星跟小菲知道沙博不是那種亂開玩笑的人,而且在這種時候,他更不可能編故事來騙大家。他們倆心裡飛快地把事情過了一遍,得出的結論跟沙博想到的一樣,如果真有名叫忘憂草的女孩,那麼她現在一定就在沉睡谷中。
粗十字架肯定是在楊星把請帖放到沙博床上之後,被人畫上的。順著這個思路,在這段時間內,能進入夜眠客棧的人不會很多,這隻要向客棧老闆江南打聽一下,便能知道那段時間都有誰進過沙博的房間。
楊星的話說完,先搖頭的是秦歌:「咱們假設請帖上的圖案,真是那個叫忘憂草的小姑娘留下的,她顯然是想暗示沙博些什麼,並且,沙博來了之後她一直躲在暗處,這說明她有不得已的苦衷,而這苦衷說不定就跟沉睡谷的秘密有關。所以,我們在沒把事情弄清楚之前,不能依靠沉睡谷中任何人的力量。」沙博本來也覺得這事情詢問江南有些不妥,但他卻沒有秦歌想得這麼深入。他似乎明白了什麼,介面道:「你的意思,是不能相信這裡的任何人?」秦歌沉吟了一下:「但願事情並沒有我想的那麼嚴重。」他沉凝著臉對楊星和小菲說:「你們倆後天還是先回那個彝家小城等我們的消息,留在這裡,我越來越覺得是件危險的事。」楊星和小菲既已知道沙博的事,哪裡肯走,而且,他們還想看一看,究竟是什麼樣的女孩,能把沙博從數千裡外引到這個偏僻小鎮。「我們既然一起來的,就一定得一起回去,老沙不走,我們也不走。」楊星說。
楊星與小菲態度堅決,秦歌與沙博對視一眼,俱都搖頭苦笑。
「留在沉睡谷,我們該怎麼做,總不能就這麼等下去吧。」小菲說。
「不錯,我們就得等。」秦歌說,「那女孩既然已經留下了暗示的圖案,必定不會就此罷休,她一定會再次留下新的線索。我們現在只要等待就行了,而且,我相信,她必定比我們更著急。」秦歌見大家點頭贊同,又道:「沉睡谷中發生的兇殺案,不一定跟那叫忘憂草的女孩有什麼關係,但是也不能排除這種可能性。還有那傳說中的夜叉,究竟是否真的存在?最重要的一點,那神秘的沉睡山莊主人,究竟是怎樣一個人?我懷疑發生在沉睡谷的這些事,都跟他有關。如果真這樣,那事情就要複雜多了。而我們現在對此基本上還一無所知,所以,要想弄清楚這些問題,我們還得等,等發生更多的事情。」「你是說這裡還會發生其他事情,還會再死人?」楊星問。
秦歌不語,卻點了點頭。
大家在說話間,顯然已經把尋找忘憂草當作了自己的事。沙博心下感動,想說些什麼,卻被大家看穿心事,秦歌笑著擺手:「你不用跟我們客氣,在這裡,只有我們這幾個人可以彼此信任,無論我們之中誰有事,我想大家都會像現在一樣同仇敵愾的。」這幾句話說得大家心裡一片溫暖。
秦歌最後說:「說是等待,但我們不能真的坐下來什麼事都不做,我們必須給那個叫忘憂草的女孩機會。」楊星最先聽明白,他點頭:「老沙平日沒事就一個人出去轉悠,特別是夜深人靜的時候,這樣,才能幫助那女孩避開其他人。」小菲臉上露出凄慘的表情:「一個人轉悠就罷了,還夜深人靜的時候,如果咱們老沙被那什麼夜叉碰上了,身子也吊在那鐵索橋上這麼晃來晃去……」她本來是想開個玩笑,但話說到這裡忽然說不下去了,眾人的面色也隨之沉重起來。小菲的話並非沒有可能,所以,沙博的安全,成了最關鍵的問題。
秦歌又沉吟了一下,這才道:「從明天起,我們幾個得配合沙博的行動。這樣吧,白天,沙博出去,楊星小菲你們倆跟著他,晚上,我來接班。反正不管什麼時候,都不能讓你們的老沙落單。」楊星和小菲一齊說好,並且立刻就有了躍躍欲試的感覺。楊星瞅著秦歌笑道:「我怎麼覺得你不像記者。」「那像什麼?」秦歌反問道。
「像地下工作者。」楊星說,接著便更正道,「更像警察,還是刑警。」瘦子獨自在小鎮上走。他的步子邁得很慢,因為他有的是時間可以打發。
這天傍晚,他在河西一條小街的雜貨鋪里發現了一件他感興趣的商品。那是一架土灰色的望遠鏡,表面雖有些划痕,但看起來還很新。瘦子把望遠鏡拿在手裡把玩,望遠鏡前後四片鏡片一塵不染在夕陽下閃爍著微藍的光暈。他走到小街上,舉起望遠鏡看小街的盡頭。
他看到了一個孩子邊走邊吃的棗糕上面還剩下兩顆棗子。
他很滿意,便用一百塊錢買下了這架望遠鏡。
望遠鏡有一個人造革的小包,包上有根帶子,可以背在肩上,或者掛在胸前。瘦子現在把望遠鏡掛在胸前了,他大踏步向小街那頭走去。
到了街的盡頭,他邁上台階,來到河邊。
他用望遠鏡看了會兒鐵索橋,特別是早上見到的那女人懸挂的地方。女人的屍體當然已經不在了,但他還是看到那個地方的橋板少了一塊兒,又不是全少,是一塊橋板硬生生從中間被折斷,兩端還各有一截連在鐵索上。
他對這望遠鏡更滿意了。
他回過身,看了看還掛在山頂上的夕陽,就對將要來的這個夜晚生出許多渴望。
夜晚來了。月兒已偏西,又是深夜。
沙博從網吧里出來,照例沿著河西的小街往河邊去。在他邁上河邊的第一層台階時,突然倒吸了一口涼氣,整個后脊更是變得冰涼。
歌聲。他又聽到了歌聲。
歌聲在月光下清晰地傳來,他可以確定無疑那不是自己的幻覺。他的腦子裡出現了一個長發的白衣女子立在橋上的情景,那女子臉色白皙,仿似透明的一般。她的眼中不斷有淚落下來,她的懷中,還抱著一個被開膛剖腹的布娃娃,布娃娃肚中的棉絮拖了出來,上面沾滿血跡。
而那女人,剛剛在今天早晨,被人發現吊死在鐵索橋上。
沙博心跳加快,只覺得面前的台階山一樣高,而此刻他的雙腿已發軟,想要邁出一步都難。
歌聲還在幽幽地飄來,這回他確定那真的是歌聲,而不是哭泣。
歌聲縹緲得像不是來自凡塵之間,它比月光更輕盈地在天地間流淌,卻比月光更凄冷。
除了那長發白衣的瘋女人,還有誰會深夜在橋上歌唱呢?
而那瘋女人,這個早晨還懸挂在橋上。她的腦袋在橋板之上,身子在橋板下隨風飄蕩。她被人硬生生從橋板間塞了下去。
沙博一屁股跌坐在台階上,竟連退回去的力量都沒有了。
他無助地望著自己剛剛走過的小街,街上空曠寂寥,安靜得像是一條鬼街。
沙博的全身已變得冰涼。
鬼街之上忽然有個黑影向前移動,沙博瞬間全身汗毛都直豎起來。那黑影移動得悄無聲息,卻又迅捷無比,很快便到了離沙博很近的地方。
沙博吁了一口氣,腦門上已滿是汗水。
他這時看清了移動的黑影原來是秦歌,他們在白天說好了,晚上由秦歌跟著他,而他這一晚根本沒有看見秦歌的影子,剛才驚懼之時,竟然沒有想到他。
秦歌已經快步奔到了沙博面前,沙博想說什麼,秦歌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他顯然也聽到了橋的方向傳來的歌聲。
秦歌比沙博要冷靜得多,他雖然也面色沉凝,但卻沒有驚懼的神色。他側耳傾聽的時候,歌聲忽然消失了。秦歌臉上稍現失望之情,幸而這時,歌聲又忽地傳來。秦歌這下再不遲疑,沖沙博擺擺手,做一個過去的手勢。沙博猶豫了,此刻雖然有了秦歌,他的驚懼少了許多,但讓他獨自一人去面對橋上那歌聲,他還是膽氣不足。
秦歌輕輕嘆了口氣,俯過身去,低聲道:「我會一步不落地跟在你的後面。」沙博不好意思地笑笑,深吸一口氣,再不遲疑,站起來便向台階上邁去。
台階大約十幾層,很快他便到了河堤之上。寬闊的河面上水波蕩漾,揉碎的月光在水面上波光粼粼。鐵索橋凌空飛渡,河對岸隱在黑暗之中,一眼看去,好像鐵索橋便是通往幽冥的通道。
此刻橋上,真的背朝西岸站立著一個長發白衣女子,體態豐盈,長發垂肩,整個人隱約都沉浸在一團白光之中。那縹緲的歌聲,便從她站立的位置清晰地飄過來。
沙博頭皮發麻,回頭看一眼秦歌。秦歌做了一個過去的手勢,沙博咬咬牙,終於不再猶豫,大踏步往橋上走去。
如果那真的是個女鬼,他也要看看女鬼到底長得什麼樣。
鐵索橋屬於軟橋類,踏上去會有輕微搖晃的感覺。沙博賭一口氣,腳步重了些,那長發白衣的女子不會聽不到,但她卻始終不轉過頭來,而且,當沙博離她還有十餘米的時候,她忽然向橋的另一側走下去。
沙博心中疑惑,回頭看秦歌已經出現在河堤之上,心中膽氣壯了些,便也腳下不停,跟著那女子往橋東去。
那女子走路像在雲端飄浮,輕飄飄的沒有一點聲音。轉眼間,她已經到了橋的東岸,踏上了通向小街的台階,隨即,身子一沉,便在沙博的視線里消失。
沙博趕緊加快步子,等他到達台階上方時,那女子已消失在小街之上了。
沙博不知所措,便等後面的秦歌趕上來。倆人站在台階上等了會兒,還是見不到那白衣的女子。
「現在怎麼辦?」沙博的語氣有些輕鬆,好像那女子消失是件值得慶幸的事。
秦歌不說話,目光仍然死死落在前方筆直的小街上。
前方白影一閃,那女子又出現了,她的位置已經在小街的中端。
秦歌不及說話,只拉一下沙博,便快步跑了下去。沙博跟在後面,這時心裡也隱約有種感覺,那女子彷彿要帶他們去一個地方。如果這樣,那麼至少她是沒有惡意的。
那女子仍然慢慢向前飄移,秦歌與沙博卻要一路小跑才能跟上。那女子始終不回頭,所以秦歌索性也不再躲躲藏藏,與沙博並肩向前奔去。
小街很快就到了盡頭。白衣女子又消失在視線里,但隨即不久,她便在另一條小巷的巷口出現。秦歌與沙博快步跟了過去。
小巷錯綜複雜,幸而那女子每每在秦歌與沙博迷失的時候再度出現。小巷兩邊牆高逾丈,再加上寬檐凸出,月光幾乎完全照不到這裡,但那女子在前方的身影,仍然籠在一層朦朧的白光之中。
到這時,沙博仍然分不清她是不是那個瘋女人何青,但秦歌卻斷定她一定另有其人。秦歌在沙博耳邊道:「瘋女人已經死在鐵索橋上了,死人是不會再出來活動的。」沙博也相信秦歌的話是正確的,這世界上本沒有鬼怪,但視線里那籠在一層白光中的女人,除了鬼怪,還能會是什麼?
白衣女子拐上了一條山道,很快就引領沙博秦歌離開了小鎮的房屋。山道初時還有一人多寬,接著越走越窄,到後來,簡直就只剩下一條淺淺的痕迹,如果沒有那女子引領,黑夜裡,就算秦歌沙博見到了,也不會把它當成一條路。
山上有的是高大的樹和嶙峋陡峭的山岩,月光有時能透過婆娑的樹影落下來,有時又完全隱在高大的岩石後頭,這一路,秦歌與沙博走得跌跌撞撞的,但前方那白衣女子,卻輕車熟路,飄得異常輕盈。
不知道走了多久,翻過幾個大小山頭,那女子再次從視線里消失。這時秦歌與沙博並不著急,知道她會很快再次出現。但這回他們等了好久,白衣女子才在離他們數丈的一個凸起的岩石上出現。她站在高處,月亮正懸在她的頭上。她停佇不動,那些月華便從她身後映射過來。她緩緩地轉身,身子雖籠在一片潔白的月光之中,但面孔卻仍一片黑暗。往這邊急步趕來的秦歌與沙博,卻在同時,感受到了臉上一片冰涼,彷彿被那女子目光拂中一般。
秦歌沙博下意識地低了一下頭,似要躲避什麼,等他們再抬起頭時,那女子已經從山岩上消失了。
秦歌與沙博邊跑邊四處張望,以為那女子還會在別的地方出現,但這回,她竟是真的消失了。
在那塊山岩下,秦歌與沙博停步。沙博茫然四顧,有些不知所措,秦歌卻毫不猶豫,指著那凸起的山岩低聲道:「我們上去。」山岩之上,視野陡然開闊,在它後面,竟是一片平緩的空地,大約數百個平米。此刻月光一覽無遺地映照在空地上,那高低起伏的一個個土丘,便異常清晰地呈現在秦歌與沙博的視線里。
秦歌與沙博全身僵硬,心裡同時升起一股寒意。
那些半圓型的土丘,他們一眼就看出是一座座墳塋。這些墳塋密密排開,竟然佔據了整個空地。有些墳塋前面有碑,有些還豎著一根竹竿,上面挑著白色的紙幡。風吹過來時,那紙幡便悠悠地在風裡飄。
那白衣女子竟把秦歌與沙博帶到了墳場之中。
秦歌與沙博面面相覷,一時竟誰都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