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根據那個未經證實的消息,王律師斷定法院的裁決已經做出,據說對萬和公司非常不利。裁決可能認定了萬和公司出具的那份抵押承諾合法有效,萬和公司應予履行其承諾的相關責任。這就意味著萬和公司必須向債權方支付七千萬元人民幣的抵押金額,或以自己的凈資產做出抵償,為華豐實業公司償還逾期債務。劉川接到王律師的電話后當天乘火車趕回北京,與王律師及公司的財務經理商討對策。
律師主張,除繼續向法院提出申訴外,還有一步棋或可一試,那就是由劉川直接入稟法院,起訴劉川的奶奶,告其違反公司章程,擅自抵押公司財產,侵犯股東利益,要求先予賠償。因為公司的章程明文規定,公司的重大投資項目、貸款項目,須經股東方一致同意,方可進行。抵押財產等同於貸款負債,劉川奶奶在未徵得劉川同意的情況下籤署這份抵押書,簽署董事會決議書,是屬越權和違約,可請求法院先行追究,先行賠償。如果能將劉川在萬和公司的百分之二十五的股份保全下來,也是好的,至少聊勝於無。
這個方案,錯是不錯,但王律師也言之在先,儘管劉川的奶奶可以委託律師代她出庭面訟,但各項訴訟文件的簽署,仍需她的親筆,所以這場訴訟劉川的奶奶必須知道,必須同意。老太太不會想不開再受刺激吧,她現在身體行嗎?王律師不得不問。
劉川愣了半天,搖頭說:「不行。」
劉川不同意再讓奶奶攪進這種事里,這種事差點要了她的老命。
律師不便再說,只好晦著臉看看坐在一邊的財務經理,財務經理更是無話,兩人只能面面相覷。
其實律師的臉色劉川看得很清楚。那臉色讓他知道,也許就在明天一早,他從床上醒來的時候,劉家已經一貧如洗。
所以,當第二天中午他接了從桂林回來剛下飛機的季文竹后,沒有另外花錢在路上的飯店吃飯,而是讓司機開車穿過半個北京,帶他們去了萬和城的餐廳。當季文竹提出想吃紅燒大鮑翅的時候,他甚至還猶豫了幾秒鐘。當然,只要沒到山窮水盡的地步,他總會讓她心滿意足。
女孩的心都是敏感的,劉川拿著菜單的剎那猶豫,還是讓季文竹看在眼裡。她疑心地問:怎麼了,你捨不得了吧?劉川強打精神,掩飾說沒有沒有。但季文竹火眼金睛,並且馬上把問題想到極致。
「我不在這些天,你是不是又喜歡上誰了?」
劉川皺眉:「誰呀,我又喜歡上誰了?」
季文竹理直氣壯:「男人心裡有沒有事,女人不用看,聞都聞得出來。」
劉川心中坦然,於是嘴硬:「我再借你一個鼻子,你聞出什麼來了?」
季文竹似是有意地,盯了他片刻,然後單刀直入:「我問你,前兩天你是不是去了一趟秦水?」
「誰說的?」劉川吃了一驚。
「剛才你們家司機說的,是他送你去的火車站!」
「啊……是啊,我是辦事去了。」
「找你干姐去了吧。見著了嗎,怎麼沒把她帶到北京來呀?」
劉川含糊其辭,沒多解釋。這類事解釋沒用,越描越黑。他本想岔開話題把他家公司可能倒閉的事告訴季文竹,但想想還是沒說。公司的官司還在申訴,結果尚不明朗,現在不說也罷,省得季文竹聽了一驚一乍。
那幾天劉川確實也在慎重考慮,如果萬和公司真的垮了,他要不要索性再回天河監獄,重操舊業當警察去。
想回監獄的念頭並非出於這個職業的吸引,而是天監這個單位的氣氛,讓劉川覺得很合自己的脾氣。劉川雖然在監獄工作的實足天數不到百日,但上至鄧監獄長和強副監獄長,下至他們遣送科的老鍾,都對他器重有加。劉川更看重的也許就是這種人際關係的軟環境,而不是工資待遇工作條件之類的硬指標,歸屬感這東西比較虛玄,並非一個錢字可以說清。
為這個想法他特意找了一趟小珂,想了解一下監獄這一段的情況變化,也順便刺探一下龐建東近來情緒如何。小珂家劉川以前從沒去過,但他曾經用車送過小珂回家,街衢巷口都還記得。他在一個星期天的黃昏循著記憶去找,找到的那條小巷比記憶中的更加殘破。巷裡一群放學的小孩聽說這個大哥要找小珂,無不爭先恐後熱情引路,足見這地方居民彼此親密,足見小珂在社區里很有人緣。少年們帶著劉川在這條舊衢老巷繞來繞去,直繞到劉川方向錯亂才抵達一個小院的門口。劉川探頭探腦走進院子,院里萬國旗似的晾曬著大人小孩的被子衣服。少年們指指一扇小門,齊聲喊了一句:小珂有人找你!便返身跑得無影無蹤。隨著喊聲有人應聲出門,不是小珂而是一位中年婦女,那位婦女劉川雖然從未謀面,但看眉目輪廓,已可斷定此人必是小珂的母親無疑。
劉川自報姓名,自稱小珂的同事,然後問道:阿姨小珂在家嗎?小珂母親很是客氣,說小珂有事出門一會兒就會回來,不如你進屋坐著等等。劉川就走進屋子。屋子很小,裡外兩間,一共不到二十平米,而且陳設非常簡單。也許僅僅因為每個角落都被打掃得一塵不染,因此才顯得比較溫馨。小珂母親把劉川讓到屋角唯一的一隻沙發上落座,還給他沏了一杯茶水,茶泡開后怕劉川嫌燙又兌了些涼白開在內,吹了吹才雙手端給劉川。小珂的爸爸坐在裡屋,一邊粘紙袋一邊隔著撩起的門帘指揮小珂母親給劉川拿煙拿糖。從他只說不動的姿勢上劉川注意到他下面原來坐著一隻自製的輪椅,劉川馬上移開視線,生怕看多了會讓人家難堪。
小珂的媽媽在丈夫的連聲督促下,拿完了煙糖又拿來一盒點心,直把劉川伺候得坐立不安,一會兒起身接茶,一會兒起身接煙,直到他在盛情之下不得不點著了一根香煙並且嘬了一口,小珂的母親才坐下來探問他的來歷。
「你是小珂的同事吧,你們是一個科的嗎?」
劉川答:「不是,小珂是生活衛生科的,我是遣送科的。」
「你也是警校畢業的吧,你們是同學嗎?」
「啊,我不是,我是公安大學的。」
「公安大學的,公安大學和監獄也是一勢啊?」
「……」
這樣有來有往地與小珂媽媽閑聊,聊了半個小時也沒見小珂回來。從閑聊中劉川知道,小珂的媽媽已經從國有工廠下崗六年多了,現在在一家合資酒店的職工食堂找了份臨時工作,每月工資獎金加在一起大約七百塊錢,再加上原來的下崗工資,每月收入不到千元。小珂的父親因多年前的車禍下身癱瘓,靠在家糊糊紙袋信封掙點零錢,每月大概只有七八百塊的收入,如果沒有其他外快,一家人的生活就很困難。小珂家的外快主要來自小珂媽媽過去從單位分的一套房子,那套兩室一廳四十平米的單元出租給別人,一個月能收一千三百元租金。刨去他們自己租住的這兩間小平房的費用,一個月能凈賺一千元整。小珂每月掙的一千二百元工資也全部交到家裡,她媽每月幫她存上八百,準備等將來小珂結婚買套房子。小珂她媽看中了附近正在籌建的一個經濟適用房的樓盤,一套五十平米的單元大約只需四萬元的首付。他們本來已經攢到三萬出頭,可上個月他們的房客突然退租,每月一下少了一千三百元外快,小珂一家正為這事愁得不行。
聊完了自己的家長里短,小珂的媽媽又問劉川:你爸媽都做什麼工作?聽劉川說到他爸媽都去世了,小珂父母的神情全都悲憫起來,不是為劉川英年早逝的雙親,而是為劉川自己的孤苦伶仃。劉川看得出來,他們真的覺得他特別可憐,一再囑咐他一個人要是寂寞了或者想爹媽了就到這邊坐坐,到這邊來阿姨給你做好吃的吃。
劉川一再道謝,看看時間不早,便說不再等了,從小珂家告辭了出來。他出來時天已黑了,他沿著那條窄巷輾轉尋找出口,走了一陣感覺可能迷路,於是止步望天琢磨方向,天上的星斗也正迷茫。這時他看到前方拐彎的燈暈後面,走來一個熟悉的身影,他脫口叫了一聲:「小珂!」小珂走近后驚訝地打量半天,才認出對面站的竟是劉川。她顯然沒想到能跟劉川在這裡意外碰面,不由又驚又喜地笑出聲來。
「劉川,你怎麼在這兒?」
劉川一臉沮喪:「我剛從你家出來,轉迷路了。」
小珂一臉開心:「迷路?笨!」
劉川在小珂眼裡,一向就是這個印象,不算聰明,但心地善良。不過心地善良於劉川來說,有時算是缺點。
李文竹和劉川接觸的時間越長,就發覺他的缺點越多。
比如,劉川的生活能力確實很差,不會做飯,不會洗衣,不會收拾屋子,到哪兒去辦什麼事情,也都笨嘴拙舌。不管劉川如何口口聲聲說他奶奶對他向來嚴格,從不溺愛,但還是能一眼看出他其實嬌生慣養,吃喝拉撒都是讓保姆從小伺候著,一直到大!
又比如,劉川不夠幽默。有時別人來點幽默他還聽不出來。幽默是每個女人都需要的東西,在女人眼裡,男人的魅力第一是大度,第二就是幽默。
又比如,劉川的膽魄也不夠大,說膽魄不大算是好聽,說難聽點就是膽小。做什麼事總是循規蹈矩,不敢造次,連**都缺少花樣。劉川老吹牛他過去是唱搖滾的,唱搖滾的那幫爺們能是他這樣嗎!女人可以容忍男人相貌不帥,但很難容忍男人懦弱呆板,沒有一個女人喜歡找那種面瓜式的男伴。
當然,以上這些都不算重要,當然劉川也還算不上一個面瓜,可能只是從小被他奶奶管的,缺乏野性罷了。最讓季文竹不能接受的,主要是他的「濫情」。有道是:英雄難過美人關!劉川一見漂亮女孩就要大發愛心,先是要幫一個干姐找工作或者出資助學,后又想幫一個經濟困難的同事家裡買房。當然,那個同事也是一個年輕漂亮的姑娘。
不知道劉川是真傻還是故意氣她,他和她在一起的時候,總會提到其他女孩,口氣中充滿牽挂和惦念,並且真的計劃著為她們工作、上學或者購房之事掏錢埋單。不知道劉川是否真的不懂,在一個你愛的女人面前,不能總是念叨其他女人。每個女人都希望自己的男人愛心澎湃,但誰也不願這種愛如此無私地灑向人間,愛的最大特點就是獨佔而不是分享。於是,季文竹與劉川老是吵架在所難免。
別看劉川平時野性不足,但在兩人吵架的時候,居然又摔杯子又摔大門,而且青筋暴露雙目赤紅。女人的眼淚在他盛怒時刻完全失效,他生起氣來會喪失任何憐憫。但劉川的憤怒一般很短,三分鐘過後心就軟了,連五分鐘的熱氣都堅持不住,並且息怒之後立即本相畢露,會在最短的時間內主動跑來和好認錯。劉川和季文竹在一起爭爭吵吵已經很多次了,無論季文竹是否有理,也無論劉川多麼暴跳,最後總是劉川先來服軟認輸。而且,他們每吵一次,至少在和解之初的那幾天里,劉川對季文竹的態度,會比吵前更加馴服。
那天晚上和小珂聊過之後,劉川對是否回監獄上班,依然沒有定論,因為他從小珂口中得知,老鍾已經從遣送科調到一監區當監區長去了,新來的遣送科長剛從良鄉監獄調來,劉川連名字都沒聽說過。
這是他和小珂第二次單獨長談,感覺這女孩心眼真好。也感覺她那個癱瘓的爸爸和下崗的媽媽,這家善良本分的人家,心眼都好。
劉川就是這樣的個性,他如果覺得誰好,就總想為人家做點什麼。他想為小珂一家做的,就是想把錢借給他們買房。對於劉川來說,拿幾萬塊錢先給他們墊上首款,原本不是什麼難事,可現在公司賬號凍結,賬上有錢也拿不出來,連公司日常營業的每一筆支付,都要經過法院和銀行的雙重許可。法院和銀行當然不會許可他為一個女孩今後結婚成家付錢買房。
於是他只能回家去問奶奶,家裡的存摺大都被奶奶鎖著。他去問奶奶時奶奶正在客廳里和王律師小聲交談,還是在談公司的那場官司。無論王律師怎樣出語謹慎,但奶奶還是可以聽出,這場官司的前景相當不妙,她臉上的氣色也由此顯得格外不好。
王律師是奶奶特地叫過來問問公司情況的,最初奶奶特別關心的,除了官司的進展之外,主要還是劉川的工作表現。她更多的是向王律師打聽劉川每天是否真去上班,是否虛心聽取各部門經理的意見,是否認真勤懇地處理公務,是否晚來早走不務正業。奶奶只看到劉川每天一早從家出去,晚上很晚才開車回來,這一天究竟去了哪裡,並不十分了解。她最擔心的似乎不是官司的成敗——成敗在天!可如果劉川並不積極勤奮,並不謀事在人,而是整天貪玩,敗家敗產,那才是讓他父母永不瞑目的事情。
王律師為劉川說了些好話,目的是給奶奶寬心。見劉川進來,兩人都收住話頭。劉川磨蹭了一會兒,支支吾吾,說了想為同事借錢買房的事情。從小,奶奶對劉川養成嫉惡如仇,助人為樂的思想品德,一向注重,一向支持,但凡劉川有此類舉動,定會加以鼓勵。但劉家現在的境況,自身尚且不保,哪有餘力再讓劉川當這種散財童子,廣施愛心。
王律師見奶奶為難,便出面勸阻劉川:要想幫助別人,首先要把公司保住,哪怕保住其中一小部分,也是一筆可觀的大數。奶奶聽出王律師話中有話,遂請教辦法,王律師猶豫良久,終於再次說了讓劉川起訴奶奶的方案,表示劉川如果勝訴,至少可以保住公司四分之一的財產。
奶奶一聽,當即表態:好啊,這麼好的主意,何不早說。那就讓劉川告我好了,如果我將來進了監獄,劉川就乾脆回監獄工作去,這樣還能天天見面呢,又怕的什麼!王律師笑道:就算劉川告贏你了,也只是把你的股本向他做出賠償,哪會坐牢。這種事只是民事訴訟,又不是刑事犯罪,輸贏只在錢上見出分曉。奶奶說那更好啦,那就讓劉川快告。劉川皺眉說奶奶你好好養病,別管這些事了,我要真把你告了,還得你出面應訴,很麻煩的,哪天你病再重了,犯不著的。奶奶卻極力慫恿:怎麼犯不著啊,劉川,你要是聽奶奶和王律師的話,真告贏了,拿回錢來奶奶就同意你給小珂買房。小珂那孩子我很喜歡,咱們要是有錢,也不用她借,不就是幾萬塊錢嗎?送給小珂和她爸爸媽媽,我也願意的。前一陣你不在北京,小珂和你們鍾科長總來看我,幫我做這做那的,我一直都想感謝人家,還沒想好怎麼謝呢。
劉川非常高興,因為奶奶比他想象的要通達許多,不僅同意劉川告她,而且同意掙回錢來,就讓他花。給小珂買房也罷,供單鵑上學也罷,只要是劉川的心愿,只要這心愿正當合理,奶奶就會由他。
劉川稍一得意,就失於忘形,再次記吃不記打地在季文竹面前說起和奶奶商量好的這個計劃。季文竹聽出來了,在這個為保住四分之一公司股份而奮鬥的計劃里,在劉川勝利在望的笑容中,在這場勝利未來的受益者行列內,沒有自己的位置。
季文竹當然生氣,但這次她沒再挑起無用的爭吵。她懷著一種惡毒的心情,馬上把劉川拉到街上,表示希望買一部手提電腦。劉川本想勸她,手提電腦又不是生活急需,暫時不買也罷。可他再傻也知道這時候一旦拒絕那就情等著吵架。於是他帶季文竹回家,把上次去秦水找單鵑時取出的那兩萬塊錢全都拿上,然後和季文竹一起,來到了神路街那家數字產品的商場里,站到了筆記本電腦的櫃檯前。可在劉川剛要從包里掏出錢來的那一刻,季文竹笑了一下把他拉住了。
她說:「算了吧,我不要了。」
劉川犯愣:「怎麼啦,怎麼又不要啦?」
「沒怎麼,就不要了唄。」
季文竹說著,當真離開了櫃檯,向商場門口走去。劉川追上她,跟在她身後問道:「到底為什麼呀,怎麼又不高興啦?」
季文竹站住,說:「沒不高興啊。」
劉川說:「沒不高興幹嗎又不要了?」
季文竹淡淡地笑笑,挎了劉川的一隻胳膊,把他拖出了商場。
「我告訴你劉川,我就是想考驗一下你。我就是想看看你對我到底真好假好。你以為我真要!我才不像那兩個女孩那麼貪得無厭呢,連買房這種事都敢開口,真是血盆大口!」
季文竹心滿意足地笑了,她以為劉川也會輕鬆下來,既經受了考驗又沒破財,應該皆大歡喜,如釋重負。可沒想到劉川憤憤地把胳膊從她懷裡抽出來,沖她沒頭沒臉地吼了一聲:「你抽什麼瘋!」然後扭頭向馬路對面大步走了。
劉川大步過街,他的汽車停在街對面的路邊,他走近汽車時突然氣急敗壞地發現,他的那輛嶄新的沃爾沃S90的車身上,不知讓哪個沒事撐的混蛋劃了重重的兩道傷痕。破壞者顯然出於有意,下手極重,車門上漆皮脫落,痕迹深刻,痕溝中金屬的肌理都暴露出來了,讓劉川震驚之餘萬分氣惱,氣惱之餘萬分心疼!
劉川頭皮僵硬,站在車前久久發愣。季文竹也從街對面走過來了,也為車身上觸目驚心的划痕怔忡不已。她茫然地問了劉川一句:「怎麼搞的?」也知道這同樣是劉川自己的驚疑。
「媽的!」
劉川用手狠狠地在車上拍了一掌,自己也不知在罵哪個。
這天晚上,劉川和季文竹在一家重慶菜館里吃了晚飯。季文竹突然想吃重慶火鍋了,她是江蘇人,在劇組裡學會了吃重慶火鍋。那一陣重慶火鍋正是時髦。
劉川就帶她去了,可他自己沒吃,他本來就上火,心裡煩著呢。
餐館的門外,停著那輛受傷的沃爾沃轎車。
季文竹對重慶火鍋的喜好,多少有點葉公好龍,嘴上說的如何著迷,吃起來的本事捉襟見肘。每吃一筷子都要狠吸涼氣,還要用一大杯冰水不斷鎮口,可她依然歪著頭對劉川叫道:「吃啊,吃啊,你也吃啊,可好吃哪!」
劉川悶頭喝著啤酒,臉上沒有一點回應。
季文竹又說:「哎,下周六我過生日,你打算怎麼給我過呀?」
劉川說:「我記著呢,那天咱們一塊兒吃飯。」
季文竹說:「光吃飯呀?」
劉川說:「那你說還幹什麼?」
季文竹說:「你沒有心就算了,怎麼還讓我說。」
劉川:「怎麼沒有心啊,我這不正在想送你什麼生日禮物呢。你想要什麼?」
季文竹欲言又止,止又欲言:「哎,那電腦你真不給我買啦?」
劉川抽煙,皺眉:「你不是不要了嗎?」
季文竹說:「我不要是我不要,非得我張嘴要你才給我買嗎?秦水那女孩也沒說要到北京來上學呀,你怎麼就那麼大勁,還帶著錢坐火車找她去?你對我怎麼就沒這麼主動!」
劉川掐了煙:「好,你說准了,你到底要不要?」
季文竹說:「我不說。我告訴你,我以後再也不跟你開口要東西了,跟個要飯的似的,沒有意思!」
劉川看錶,說:「今天晚了,咱們明天就買!」
吃完火鍋,劉川開車,送季文竹回家。
他在季文竹家閑坐了一會兒,看了會兒電視,然後,就著電視屏幕閃爍不定的光芒,在鋪了泡沫地氈的地板上,和季文竹親吻,**。
劉川離開季文竹家時天色已晚,他開車回到家時並沒看錶,據他自己後來回憶,應該是夜裡十二點左右。他把汽車停在地下車庫,然後乘電梯上樓。劉川家住的這幢公寓,當年是京北頂尖的高檔樓盤,每層兩梯兩戶,每戶都是三百多平。劉川老爸買房時圖吉利專門要了八樓,並且買下了八樓整個一層,封了一個戶門,然後兩戶打通。
劉川上樓,樓上的電燈隨著電梯開門的聲音自動亮了。劉川一邊走一邊掏鑰匙,走到門口鑰匙也掏出來了。雖然燈光很亮,但劉川還是僅憑感覺就把鑰匙往鎖眼裡捅,捅了半天捅不進去,才低頭細看,看準了又捅,結果還是捅不進去。他再次彎腰低頭,看了半天看出鎖眼好像有些異樣,就像小孩子拉了屎沒擦凈屁股似的,嘎嘎巴巴地糊著,還有幾道膠樣的水跡垂掛在下邊。
他又捅,還是捅不進去。他用力地按了門鈴。
門鈴響了很久,小保姆才睡眼惺忪地把門打開。奶奶不知為什麼這麼晚了還沒睡下,竟也扶著牆顫顫巍巍地走到門口來了。
奶奶問:「你又這麼晚回來,沒帶鑰匙呀?」
劉川沒有回答奶奶問話,他走進屋子,沒等奶奶反應過來,又大步走了出來。他的手上,拿著一隻手電筒,和一隻改錐,他蹲在戶門的鑰匙跟前,用手電筒照,用改錐捅,照了半天捅了半天才不得不信,他家的鎖眼不知何故,被人堵了!
後來,他確切地知道,鎖眼是被人灌了稠膠!
奶奶又住院了。
汽車被划,門鎖被封,讓奶奶又一次受了刺激,她又站不起來了。
劉川是和公司總裁辦的人一起把奶奶送到醫院的,聯繫住院手續和聯繫給奶奶看病的醫生之類的事,原來都是他們辦的。奶奶上次住院時,住院費也是他們交的,交的當然是公司的支票。可現在,公司的賬被封了,取不出一分錢來,所以這次奶奶住院,交費的事要劉川自己來辦。劉川就把原來準備帶給單鵑後來準備給季文竹買電腦的那兩萬塊錢,悉數交了。
劉川把車子被划,家門被堵的事跟公司的人也說了。公司總裁辦的主任馬上打電話叫人去劉川家把鎖換了,並找物業公司反映了情況。那天劉川從醫院回到家時物業公司也來人了,但並沒承認他們防範不嚴,反而一個勁問劉川最近得罪誰了。劉川說我誰也沒得罪呀,是不是誰家的小孩惡作劇呀。物業公司的人搖頭說不像,惡作劇最多塞個火柴棍什麼的,像這樣往裡灌膠的,也太處心積慮了,也太不留餘地了,從現象上看,應該是大人乾的。劉川低頭思索,心裡點頭。昨天一天之內,無獨有偶,先是汽車被划,后是家門被堵,顯然,絕不是小孩乾的。
傍晚,法院的人來了。
法院的人來到劉川家十分鐘后,王律師才匆匆趕來,他也是剛剛接了法院的電話趕過來的。劉川開始還以為法院來是為了昨天車子和門鎖的事呢,還驚喜萬分呢,其實不是,法院來人是來登記這所房子的。等王律師來了劉川才搞明白,除了萬和公司的賬戶外,法院已決定凍結掛在公司名下的全部資產,包括劉家的幾輛車子和幾處房產,以備今後擇期拍賣。
聽王律師一通解釋劉川聽明白了,當初劉川老爸為了攤大公司成本,合理避稅,所以買車買房都記在公司賬下。當時他怎會想到他的「百年」之後,公司會出這樣的意外,怎會想到意外之後,他的母親和他的孩子,將因此無家可歸。
劉川那時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在法院宣布將房屋登記凍結的決定后,他低著頭往父親的卧室走去。父親走後,奶奶把父親的卧房一直保留,所有陳設,所有色調,都原樣沒動。劉川趴在父親的床上,床上的枕頭和床罩,散發著淡淡的洗衣粉味,很香很香。劉川想哭,但知道不是時候。他耳朵里忽斷忽續地聽著王律師在客廳里用手機給他在法院的什麼熟人打電話,在說這事。打完電話王律師又跟法院來的人據理力爭,說他已代表劉川對劉川的奶奶提起了訴訟,認為法院在凍結萬和資產之前,應首先處分劉川奶奶侵犯劉川權利的違約行為,以保護劉川的合法權益。但法院的人不為所動,不耐煩地反駁律師:橋歸橋路歸路,股東之間誰要告誰可以去告,但不能影響法院依法執行以前做出的裁決……王律師還在客廳那邊不停地交涉爭取,劉川趴在父親的床上已經充耳不聞,他已經感覺到了萬和公司很快就將不復再有,他們住的房子,坐的汽車,睡的床,他們生活中的一切,都將在一夜之間,蕩然無存。他和他的奶奶,也許明天傍晚,也許後天清晨,就將瑟縮街頭,除了身上穿的衣服,其他一無所有。
在法院宣布資產封存,準備拍賣之後,萬和公司全部停止了運作。傢具廠、布藝公司、萬和娛樂城在同一天關張停業,公司總部的辦公室,文件櫃,以及電腦、汽車及一切固定資產,都被貼了封條。劉川再也不用到公司去了。好在他住的這幢公寓,經法院允許,仍可暫住,不必立即搬出。他開的那輛沃爾沃,也允許他繼續開著,但房產證和車照等一系列權屬文件的正本,均被法院收走。
奶奶房裡,還有幾張存摺,加起來一共六萬多元,但這些錢光給奶奶治病都不知能維持多久,醫院還要求給奶奶買一輛輪椅,稍好一點的輪椅也得一萬多呢。
公司關了,員工或被遣散,或拿下崗工資回家待命,等待萬和城新的主人。原來在醫院裡陪奶奶的那個阿姨也走了,只能由劉川和小保姆輪流陪護。劉川陪白天,小保姆陪晚上。劉川那幾天因而不能再見季文竹了,兩人只能通過電話聊天。又過了幾天連電話聊天都有些不便了,因為季文竹被一個剛剛開機的劇組看中,頂替了和導演鬧翻的女主角。這對季文竹來說是個天上掉餡餅的機會,必須珍視,所以那些天她一直關了手機搶戲,要把被前任女主角耽誤的時間都搶回來。表面上,劉川每天依然開著名車,住著豪宅,依然從頭到腳穿著名牌,但他知道自己今後很難實現為季文竹投資拍戲的心愿了,既然季文竹自己碰上了一個導演那麼器重於她,劉川當然為她由衷高興。所以,儘管打不通季文竹的手機,劉川心裡也是踏實的。那些天他心裡只是在想,季文竹快到二十二歲的生日了,他應該送她什麼?
劉川這天晚上回到家裡,一進家門就直奔書房,書房一側的書架上面,端放著一隻青花筆洗。這隻筆洗是乾隆年間的官窯製品,是劉川老爸的一個朋友前些年在嘉德春拍上花六萬塊錢拍過來的,後來不知為什麼又用四萬塊的價格讓給了劉川老爸。劉川老爸並沒收藏的愛好,權當是幫朋友救急。
劉川把那隻筆洗從書架上取下,拿到燈前仔細端詳,那東西像只扁扁的大碗,上面雲紋奔騰,暗青生輝。劉川不識古董,看不出這麼箇舊盆怎麼就值這麼多銀子。
也許值錢的古貨總有些年輪經久的神力,劉川剛剛在那熠熠生光的瓷面上看清自己變形的影子,耳朵里就隱隱聽到砰的一聲,好像是燈泡被這寶物照憋了似的,眼前頓時驀然一黑,整間書房剎那間什麼也看不見了。劉川只能憑著感覺,知道自己還以原來的姿勢,坐在寫字檯的原位,雙手還捧著那隻價值不菲的清代筆洗。
他隱隱覺得奇怪,因為從他家搬進這幢同樣價值不菲的公寓后,還從未發生過一次斷電事故。他輕輕放下筆洗,摸著黑一步步走出書房,摸到自己的房間去取手電筒。這時他彷彿聽到門外不知什麼地方,有人在快速走動,一牆之隔的安全樓梯上,倉皇地響著腳步的回聲……他止步靜息,側耳傾聽,一切聲音又都消失,那些或有或無的腳步,立刻被死一般的沉靜吞併。
劉川擰亮手電筒,查看了家裡的配電箱。配電箱好好的,每一個保險開關都沒有掉閘。劉川打開戶門,戶外的公共照明也全都黑了,整個八層黑得彷彿與世隔絕。劉川用手電筒左照右照,沒有發現一個人影。他疑惑地行至離戶門不遠的樓層配電箱前,在手電筒強烈的光柱下他吃驚地看到,配電箱里幾根粗大的電線全被齊齊鉸斷,線頭胡亂支棱,斷面銅質裸露,電錶也被硬物杵了一個窟窿……整個配電箱被手電筒照得陰影凹凸,顯得凌亂而又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