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五萬塊錢對已經事實上陷入破產的劉川來說,是一個足以令他束手無措的數目。他唯一的辦法還是給王律師打電話,向他好言求助。王律師非常幫忙,他建議劉川先回去看看家裡還有什麼值錢的家當,他可以聯繫一家拍賣公司拍賣套現。他甚至表示,在拍賣收入到手之前,他可以先借給劉川一部分現金。
和王律師通完電話劉川心情稍定,急急忙忙回家尋找值錢的東西。他爸爸這些年把錢全都投到公司去了,家裡除了傢具電器之外,除了那個不得已而收進來的乾隆筆洗之外,再沒什麼保值增值的東西。他現在住的這幢房子和開的這輛汽車,也都是落在公司名下的,法院僅僅允許暫住暫用,賣則絕對不行。再說車子既已毀成這副模樣,別說賣了,說不定以後法院還讓他賠呢。
劉川老爸真正給家裡大把花錢的,是傢具和裝修,牆紙面料都是進口的,傢具燈具也都從國外專門**。但裝修這東西無論花多少錢,牆紙只要一糊到牆上,大理石只要一貼在地上,馬上就喪失了交易的價值。傢具也一樣,再名貴的床,一被睡過,就再也賣不出價錢來了。誰樂意花大把錢買一個別人睡過的床?除非是希特勒、麥當娜或者是康熙皇帝睡過的,那又另當別論。
那天夜裡劉川很久沒睡,他恨小康,但不恨單鵑,也許因為單鵑的行為,在劉川看來,多少有些合理的緣由。所以他決定即便傾家蕩產,也要拿出錢來,幫單鵑上學或者幫她找個安安穩穩的單位,讓她踏踏實實地上班。
劉川不知半夜幾點才倦極而眠,醒來后太陽已經亮得刺眼,他想到小保姆在醫院裡又堅持了一天一夜,所以臉都沒洗就匆匆出門,乘了一輛計程車往醫院緊趕。他趕到醫院時早已過了醫生查房的時間,但一走出電梯還是感覺走廊里的氣氛過於混亂,不知哪個病房傳出不同尋常的喧嚷,喧嚷中還摻雜著奔跑的聲音和女人的哭叫。劉川邊走邊向前方張望,但這種度身事外的張望很快代之以莫名的緊張,那是因為他突然在這片喧嚷中聽到了小保姆反常的哭聲。那哭聲讓他的心跳和腳步同時加速,在奶奶的病房門口他看到一群醫生護士推著一輛擔架車急急地從病房裡面走了出來,他家的小保姆抹著眼淚跟著擔架一路小跑,他不用看也知道擔架上躺的那人就是奶奶。
劉川衝過去呼喚奶奶,但奶奶未及答言便被推進一間閑人免進的搶救室內。好在他隨著擔架車奔跑的數米已經看清奶奶的神智尚屬清醒,醫生也適時地過來安慰了他們,一再說不要緊不要緊,她就是摔了一下,我們需要做一做檢查。劉川轉臉問小保姆奶奶是怎麼摔了。小保姆驚嚇得上氣不接下氣:剛才,剛才,來了個女的,進來就沖奶奶吼,奶奶正要下床,讓她一嚇,就摔了……劉川喝問:什麼女的,她去哪兒了?小保姆說:剛跑了,你來以前剛從樓梯那兒跑了。劉川沒等她說完就順著小保姆手指的方向追了出去,他在樓梯上連級跳躍,追出醫院大門時終於看到了單鵑一晃的背影。那背影正鑽進一輛出租汽車,那車子隨即起步開動。劉川也搶了一輛計程車拚命追去,轉了兩條街后他發現單鵑的車還是朝大望路的方向逶迤,於是他遠遠地尾隨在後,跟過四環路又到大望路,一直跟到了大望釣魚場。前面的車子在一個小巷的巷口停下來了,單鵑下車匆匆走進巷子。劉川扔下車錢快步跟進,他在追上單鵑之前單鵑已經走進一個大院,他追進大院時單鵑恰正走進一間小屋,劉川不假猶豫跟了進去,未料和另一個走出屋門的女人撞了個滿懷。他馬上認出那個女人就是單成功的老婆,他曾經認她當過「乾媽」,撞上「乾媽」讓劉川下意識地怔住了腳步,那片刻的怔忡讓他遲疑是否該禮貌地叫聲乾媽或者阿姨,他張了口還沒想好該叫什麼,臉上已經猝不及防地挨了一掌。他沒料到一個半老的女人手上能有偌大力量,那一掌打得他幾乎坐在了地上。那一掌也把劉川打得清醒起來,讓他意識到他早已沒有什麼「乾媽」,單鵑也早已不是那個含情脈脈的「干姐」,她們和他早已結下殺父殺夫之仇,他們之間早已勢不兩立!
劉川不再去想該怎麼稱呼這位怒氣沖沖的婦人,他架起胳膊用力擋住她掄上來的第二巴掌,同時理直氣壯地放開聲音,扒著門框向屋裡高聲叫喊:
「單鵑!單鵑!你出來!你出來!」
單鵑沒有出來,劉川卻被單鵑的母親連抓帶咬地轟離了屋門。劉川站在門口就是不走,還在徒勞地試圖把單鵑喊出來理論。
「單鵑!你有種你出來,你有種你就找我,你別欺負我們家裡人!」
單鵑仍然沒有露面,甚至沒有應聲,劉川不知道她是理屈詞窮還是正在滿屋找菜刀準備拚命。按單鵑的個性分析當屬後者,可隨後衝出來的並不是單鵑和菜刀,而依然是她那個脾氣更壞的母親。那女人手上端著一大盆剛剛刷完鞋子的發黑的皂水,隨著一聲「去你媽的」叫罵,沒頭沒臉地朝劉川兜頭一潑。劉川沒有防備,只聽「嘩」的一聲,渾身上下頓時全是臭鞋的膠皮味和洗衣粉晶亮的泡沫,
這是一個外來打工者聚居的大雜院,他們的叫喊聲驚動了左鄰右舍,鄰居們有男有女地圍攏上來,向單鵑的母親仗義相問。那些鄰居個個模樣粗魯,表情兇狠,目光敵視,惡語相激,聽信了單鵑母親一面之詞的叫罵,全都同仇敵愾地怒目劉川。這種地方,這些人群,對劉川來說,隔膜而又生疏,讓他頓感勢單力薄,他連連後退幾步,然後帶著滿身的皂沫和異臭,在眾人的鬨笑聲中,狼狽地落荒而逃。
劉川沒有逃回醫院,他直接打車去了公安局某處,去了景科長們多次向他交待任務的那個小樓。
配合景科長一起偵辦單成功案件的那幾位北京刑警,雖然名字已經忘了,但相貌他還記得。幸虧,他們也還記得他,還叫得出他的名字。讓劉川感到欣慰的是,他們的態度還算關切,反應也還積極,不僅詳細詢問了情況,而且,還立即派人隨劉川一起去了大望路管片的公安派出所。當然,去之前他們讓劉川洗了澡,並且給他換了衣服。
當天中午,派出所的民警依法傳喚了單鵑和她的母親,對她們分別進行了訊問和訓誡。但這次傳喚對解決劉川面臨的問題,意義不大,甚至弊大於利。單鵑和她的母親在訊問中矢口否認劉川的舉報,對毀車、毀門、斷電等等惡行一律大呼冤枉。單鵑僅僅承認了她早上去醫院找過劉川的奶奶,但咬定自己並沒動手,劉川的奶奶是自己摔的。派出所民警問了半天,過來向市局某處的同志及劉川通報了情況,認為以目前的現狀,除了這樣訓誡幾句之外,很難做出其他處置。劉川說:他們毀了我的車,車還擺在那兒沒修呢,你們可以去看,還毀我們家的配電箱、門鎖,物業公司的人都知道,都看見了,都可以作證。民警說:我們打電話問過了,這些情況你們那邊派出所的人也都去現場看過,事情是有,但不能認定到底是誰幹的。當初以為是你的熟人惡作劇,也沒當刑事案件勘查現場,所以沒有證據認定就是她們。劉川說:那她今天去醫院嚇我奶奶總有證據吧,我們家保姆和醫生護士都看見了!民警說:沒錯,她很聰明,她知道醫院有很多人都看見她了,所以這件事她沒有否認。可這件事本身並不構成犯罪,連治案處罰都很勉強。劉川爭辯說:怎麼勉強,她年紀輕輕去欺負一個跟她毫無關係的老太太,造成老太太受傷,這一條就可以拘她幾天!民警說:她和老太太毫無關係,可跟你卻有關係。劉川幾乎是在質問民警:她跟我有什麼關係,啊?她說她跟我有什麼關係?派出所民警沉默了片刻,看一眼市局某處的同志,說:你是她過去的男朋友吧?
劉川一下啞了,不知是惱是羞,他惱羞成怒地說不出話來。
市局某處的同志馬上替他解釋:男朋友肯定不是,這我們都知道,我們都了解。
派出所的民警轉向市局的同志,似乎市局的人才是關鍵要說服的對象:可她一口咬定是,她說她是剛剛被他甩了,所以追到北京來和他講理的。她母親也說是。當然,她母親的話比較難聽……
單鵑母親說了什麼,具體怎麼難聽,市局的人沒問,劉川也沒問,躲不過是說劉川把單鵑玩兒了又想甩她之類。但派出所民警的一番分析也不無道理,至少市局的人顯然被他說服。
第一,儘管單鵑有毀壞劉川財產的嫌疑,儘管單鵑去醫院向老太太大喊大叫有些過分,但單鵑一口咬定是劉川的女友,這事就變成了男女之間的戀愛糾紛,這種糾紛公安機關很難施以處罰。
第二,即便可以對單鵑施以治安處罰,但處罰的結果只能激化矛盾,反而不利於今後解決問題。把這種人逼急了要想找茬報復,你就是再加防備也是防不勝防,說不定以後就會麻煩不斷。
市局的人聽罷,無話。劉川也無話。
從派出所出來,在車上,劉川心情鬱悶,正想向市局的人發兩句牢騷,可萬沒想到市局的人居然沉吟一下,斟酌著詞句率先開口:
「劉川,這事你跟我們必須實話實說,下一步再出什麼情況我們才好幫你。你在秦水那段時間,是不是一直跟單成功住在一起?」
劉川說:「對,住在一起。」
「那就是說,跟單鵑也住在一起?」
「對。我跟他們一家住在一個院里。」
「你和單鵑之間,到底有過什麼沒有?我們也不是外人,你要有過什麼一定要告訴我們,今後再有事情我們好知道怎麼處理。」
劉川不說話,轉頭看窗外,他一臉的憤懣無處可訴,他氣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市局的人以為劉川心裡有愧,以為自己不幸言中,不由出聲地嘆了口氣,停了少頃,才皺眉問道:「到底到什麼程度了你們?」
劉川轉過臉,暴發似的吼道:「什麼程度都沒有!我跟她什麼都沒有!」
市局的人被他吼愣了,從劉川發抖的聲音中不難聽出他的激動,市局幹部馬上點頭安撫道:「對,我想也不會有,這我們一直都相信。」
市局幹部這麼安撫,劉川心裡卻並沒好受。干刑警這行的疑心最重,誰知道他們真信還是假信。
信不信兩說,下一步怎麼辦才是正題。市局幹部也是那個主意,建議劉川換個地方去住,最好把他奶奶也換個醫院,讓單鵑母女找不到他,這似乎也是目前唯一簡便的解決辦法。
劉川換地方住倒還好辦,而且他已經租下了小珂家的那套房子。可奶奶換醫院就不是上下嘴唇一碰那麼簡單了,她兩次發病都在這家醫院治療,療效還好,如果換了醫院,萬一新的醫生對情況不熟治不到位的話,豈不得不償失。奶奶畢竟七十多了,老人的心態,肯定不願折騰。
市局的人也覺得換不換醫院確實兩難,於是對劉川表示他們回去也再研究研究,讓劉川自己也再考慮考慮。他們也要把這些情況向東照市公安局通報一下,單成功的案子是他們主辦的,這些情況怎麼處理,他們也應該拿個意見。
市局的人用車子把劉川送到醫院,又跟進去看了看劉川的奶奶。劉川的奶奶經過上午檢查,發現膝蓋處有一塊軟骨骨折,腿上已經打了石膏。市局的人見老太太已經睡了,便沒逗留,下樓去找醫生和醫院保衛處的幹部談了談情況,提了提要求,才告辭走了。
劉川回到病房讓小保姆回家睡覺,自己留下來守著奶奶。他坐在奶奶床前,心裡很亂,想起龐建東曾經有一本**出版的流年運程的小冊子,年初時帶到辦公室里給大家翻看。翻到屬馬的屬相上,大家都拿劉川取笑,因為書上說屬馬的人今年命犯桃花,難免因色破財。劉川這年出生的馬人更是偏逢艷煞,危及家門,大家都笑著讓劉川悠著點,至少今年一年潔身自好,非禮勿想,非禮勿視。
劉川當初沒好意思細看那書,現在想想,真是讓這算命的半仙蒙對了。當時要是看看具體怎麼寫的就好了,也許書上還教了什麼避邪的招法,可助本性厚道的馬人逢凶化吉。
雖然避邪的招法一時無處可尋,但一連數日也再無邪象發生。公安那邊雖然沒有進一步的舉措,但東照的景科長和北京市局的人都先後給劉川來過電話,詢問這幾日醫院這邊有無動靜,同時安慰劉川並給其撐腰打氣。唯一有進展的還是王律師這邊,帶著拍賣公司的人來和劉川見面,又去劉川家清點那些要賣的東西,還和劉川商量拍賣的價格和開槌的時間。清點東西那天劉川專門把小珂叫來,讓她幫忙也記一份物品清單。反正這幢房子現在不能住了,以後法院也要收回,所以大件傢具電器之類,只要是萬和公司賬上沒有記載的,一律盡行列入。小件物品凡屬生活必需的劉川打包拿走,不需要的東西也一律列入拍賣清單。值錢的論個兒,不值錢的論堆兒、論斤、論類,怎麼都行。
小珂對劉川說,她這才知道什麼叫做富人的家底,真是敗家值萬貫!不說那些從國外舶來的大件傢具和水晶吊燈,劉川家光是散碎的生活用具和小件擺設,也個個高級得讓小珂大開眼界。小珂對劉川嘖嘖嘆道:這麼大的一個家就讓你給敗了,甭說你了,我都心疼。笨!劉川紅著臉辯解:我奶奶人老眼花亂簽合同,怎麼賴我!停了一下,又說:她這麼大歲數了,我也沒法賴她。
劉川這回也真正發現,小珂是個做事極為認真的女孩。她做的登記表,比拍賣公司做的還要準確詳細,頁面也更加正規。拍賣公司的表上如果寫的是高級茶具一套的話,小珂的表上保準是分了牌子、顏色、件數——幾個杯子幾個碟子之類的細項。連劉川新買的那台筆記本電腦,也把每一個附件,包括連線什麼的,一一記錄在案。但劉川把這台電腦從登記表中又劃掉了,他對小珂說:「這個不賣。」
小珂說:「你要暫時不用不如賣了,電腦這東西降價最快,現在這個型號還比較新,還能賣出價錢來,用不了半年一有新品出來,它立馬就不值錢了。笨!」
劉川說:「這個我有用,我馬上要送人的。」
小珂說:「喲,這麼重的禮,你要送誰呀?」
劉川不吭聲了,沒說要送誰。小珂看他這副模樣,馬上心領神會地笑了。
「啊,我知道你要送誰了,那就留著吧。」
劉川愣了一下,看出小珂的笑容里,藏著幾分曖昧。他嗑巴了一下,忍不住追問:「我送誰?」
小珂收了笑,一本正經:「你說你送誰?」
劉川臉紅了:「你說。」
小珂說:「你都不想說,我幹嗎要說。」小珂想想,又咧嘴笑了,笑道:「你要送一個你不想讓我說的人。」
劉川不響了,等於默認。
拍賣會選在了一個公休的周末,進行得還算順利,因為價格放得很低,劉川家的大部分東西都拍出去了,而且全是收的現金。這次拍賣最終得到的錢款,除去支付拍賣公司及律師的費用外,共計十四萬元。劉川先付了兩萬給醫院。奶奶入院時劉川付的那兩萬塊錢,連吃帶住帶治療帶這次摔傷的手術花得差不多了。
到醫院交完了錢,劉川心裡終於有了多日不曾有過的一份輕鬆。他走出醫院后先去了小珂家的那套房子,房子已經布置妥當,收拾乾淨,雖然和他從小住慣的豪宅不可同日而語,但在劉川此時此刻的心態上,卻是個既安全又乾淨的理想的小窩。他告訴小珂的媽媽,今天晚上他家的小保姆就要住過來了,明天一早他從醫院回來,也要回這裡睡覺。小珂媽媽說好啊,你們住在這兒,自己不開火的話,就到阿姨這邊吃飯。
離開小珂家劉川又去了自己家的公寓,去取那台筆記本電腦。明天就是季文竹的生日了,他已經在電話里和季文竹約好了明天的日程。季文竹明天正好沒戲,但表示明天晚上他們劇組的導演也要給她過生日,所以她明天只有中午有空。劉川本來想說到底我跟你親還是導演跟你親,但想想沒說,沒這樣意氣用事。為了季文竹的事業,還是讓她和導演搞好關係更為重要。於是他說:那中午就中午吧,中午我到你家找你。季文竹在電話里撒嬌地問:我過生日你送我什麼呀?劉川說:送生日卡唄。季文竹叫道:噢,光送生日卡呀?劉川說:你嫌禮太輕吧?禮輕情義重嘛。季文竹說:啊,無所謂,你送什麼我拿什麼。
劉川沒有提起那台電腦,那是計劃中明天才有的**。他精心策劃了一個驚喜——買一枝新鮮的玫瑰,紅透的那種,放在那台手提電腦的上面,然後用電腦當托盤,和盤托出這份浪漫的象徵。
這個計劃暫且按下不表,劉川掛了季文竹的電話,興沖沖地乘車回家。沃爾沃不能開了,他也沒有打的,為了省錢,他是坐公共汽車回家來的。他從小到大,印象中只有剛去美麗屋上班那些日子,為了偽裝的需要,才坐過幾天公共汽車。如果他的萬和公司最終徹底垮台的話,公共汽車恐怕就將是他今後主要的代步工具了。此時此刻,擠在前胸貼後背的乘客中間,劉川並不沮喪,他的心情已連續多日不像今天這麼晴朗。他想,一切都會好的,牛奶會有的,麵包也會有的,他還年輕,一切都能慢慢適應。他可以再回監獄上班,可以掙錢養活自己也養活奶奶,他今後會和奶奶一起,和季文竹一起,快樂地生活。
當然,小保姆以後恐怕請不起了。那小女孩人品不錯。可奶奶一旦生活能夠自理,再不錯也只能把她辭了。
隨著公共汽車的搖擺顛簸,劉川對未來的展望抑揚頓挫。年輕人的展望總是過於理想,總是遠離現實。現實中劉川乘坐的這輛公共汽車向劉川家的方向越走越近的同時,他家那幢傢具已經大部搬空的房子,正在經歷一場徹底的洗劫。房子大門被人撬開的確切時間我也說不清楚,洗劫也許在劉川還未走出醫院的時候就已經開始。破門而入的一男一女盡情釋放著積蓄已久的瘋狂,范小康能拿的就拿,單鵑能砸的就砸——鑲在牆上的鏡子,拆不走的浴缸,沒賣掉的傢具,沒卸下的吊燈……還有范小康本想拿走可惜手伸晚了一步的那台手提電腦。
小康重在劫財,單鵑只想泄憤,明明可以拿走賣錢的嶄新的電腦,被她砸得七零八落。
劉川對明天生日聚會的精彩策劃,對未來生活的美滿理想,也隨著這台被砸爛的電腦,變得七零八落。
這一回公安局真的重視了。
分局刑警隊至少來了兩輛警車,對洗劫的現場進行了詳細勘查,據說採集到幾個模糊不清的鞋印,但未能採獲一枚指紋,說明作案者在瘋狂砸搶的同時,依然理智地戴上了手套。
但畢竟,這件事在公安內部,已經上升為刑事案件的處理程序,並且獲得了一些寶貴的痕迹資料。刑警們在現場勘查的同時,迅速對大望路單鵑母女的住處進行了布控,但此後一連數日,單鵑再也沒有回來。
季文竹生日這天,劉川沮喪極了。
因為他已拿不出一件生日禮物,能讓季文竹心滿意足。第二天中午他來到季文竹家后,才想起他連在電話里說好的那張生日賀卡,都忘記買了。
他見到季文竹時季文竹還沒起床,她給他開了門后就又鑽回了自己的被窩。劉川坐在她的床前半天不知該說什麼,還是季文竹笑著用一隻腳在被窩裡踢他。
「哎,你給我買的生日卡呢?」
劉川愣了:「生日卡……」
「拿來我看看,你都給我寫了什麼?」
劉川愣了半天才喃喃地說:「操,我他媽忘買了。」
季文竹淡淡一笑:「我就知道你忘了。」
劉川說:「我們家昨天晚上讓人給撬了,東西都給砸了。我本來給你買了一台電腦,就是你要的那種……」
季文竹半驚不驚地看他:「你們家給人撬了?你不是編故事吧。」
劉川說:「你不信咱們現在就過去看看。」
季文竹這才信了:「真的呀,都丟什麼了?」
「什麼也沒丟,值錢的東西都給砸了!」
「砸了!誰跟你們家有仇吧?」
「我知道是誰。」
「誰?」
「就是那個女的。」
「哪個女的?」季文竹的語調馬上變得非常不好,「劉川你到底認識多少女的,你能不能跟我說個准數?」
劉川的語調也開始不好,他的心情無比煩躁:「就是那個單鵑,我都跟你說過!」
聽到單鵑二字季文竹並沒饒他,這個名字一直讓她耿耿於懷:「你因為什麼得罪她的,你跟這個女的到底什麼關係?」
「我跟她……我跟她沒什麼關係,我跟她什麼關係也沒有!」
「沒有人家為什麼把你家砸了!」
「她現在是個瘋子!她他媽瘋了!」
「是你把她逼瘋的吧?」
兩人你來我往,話語刀槍相撞,疑問與解釋演變為發泄和爭吵,劉川的嗓門最先提高。
「是她把我逼瘋的!我這幾天都快瘋了!你別再問我了好不好!」
劉川也沒想到自己居然喊起來了,他剛一喊出來就立即後悔不及,因為他看到季文竹臉色發白,一聲不響地起床穿衣,穿衣穿得快而潦草,那動作把屋裡的氣氛弄得不可收拾。劉川想說句緩和的話,或者道歉的話,但季文竹不看他,不給他開口的機會。劉川只好沖她的背脊喃喃自語:
「我今天來……我今天來……」
「你今天來是給我過生日的嗎?」季文竹頭也不抬地打斷了他,「如果你是來吵架的,那還是改日吧。」
劉川悶了聲,半天才低聲說:「我今天忘了把那台砸壞的電腦給你帶來了,我早就買好了,就等今天送給你當生日禮物的。」
季文竹的氣也慢慢消了,嘟噥了一句:「砸壞了你還帶來幹什麼。」
劉川嘟噥了一句:「我怕你不信。」
季文竹說:「沒事,我已經有電腦了。」
劉川驚訝地一愣,心裡頓時更加失落:「什麼,你已經有電腦了?什麼電腦?」
季文竹一笑,站到牆邊的小桌旁,說:「看,就這個,比上次咱們看的那種還好呢。」
劉川目光傻傻地,落到桌上的一台筆記本電腦上,他知道自己此時的臉孔,理應掛出同樣的笑容,但他怎麼也無法笑出,他心裡甚至委屈窩囊得有幾分憤怒。
「這是……這是誰給你的?」
「我們導演給我的。我打字慢,他就給我買了個帶手寫板的。這個型號是剛出的,差不多要三萬呢。」
劉川不再看那個電腦,他抬頭去看季文竹,季文竹肯定意識到了這道目光的含義,於是開口先發制人:
「怎麼了,我們導演送我的都不行嗎?」
季文竹既然主動挑開這個口子,劉川的反感和疑惑立刻決堤:「他為什麼送你這麼貴的東西,你為什麼收他這麼貴的東西,他和你到底什麼關係!」
季文竹沒想到劉川又喊起來了,重要的是,這次的憤怒與剛才完全不同。季文竹完全明白劉川這回發火是為了什麼,她憑著本能的好強,本能地要壓住劉川的意念,也跟著喊了起來:
「他是我的導演,我是他的演員,我怎麼就不能收他的禮物!」
「他給別的演員也送這麼貴的東西嗎?誰過生日他都送一個三萬塊錢的電腦?」
「送電腦又怎麼啦,你不是也要送我電腦!」
「我送你電腦是因為我愛你!他為什麼,他愛你嗎,你愛他嗎,啊?」
季文竹被劉川的喊聲激怒,被劉川問到痛處激怒,她幾乎是惱羞成怒,但又張口結舌,一句話也回答不出。
劉川與季文竹以前也有過多次爭吵,但只有這次才是真的,至少劉川是真的動了肝火。因為這次爭吵的緣由與以往大不一樣,以前爭吵大多緣於與劉川有關的其他女人,而這次則緣於與季文竹有關的一個男人。這個半路殺出來的第三者,才是這場爭吵的本質。
季文竹與那個導演的關係,在我看來,至少在她和劉川這次爭吵之前,還遠遠沒到劉川懷疑的那個程度。或者說,即便導演早就有意,季文竹當時也屬無心;或者說,季文竹當時即便已經有心,大概也只是一種朦朧的意識,並無刻意的計劃和實際的行為。反正依我的看法,她如果完全無心,對這麼貴重的禮物理應謝絕,她理應謝絕導演的單獨宴請,然後把晚上的幸福時光留給自己真正的愛人。
但季文竹沒有。
她沒有謝絕這份厚禮,沒有謝絕那頓晚餐,沒有把生日的良辰美景,留給愛她的男孩。所以,她就被劉川問得張口結舌,問得惱羞成怒,問得只能用暴跳如雷來強行收場,來遮掩自己的理屈詞窮。
「你出去!你走!今天我不想見到你!你出去!」
劉川就出去了,像過去他和奶奶鬥氣時一樣,狠狠地把門摔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