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劉川的奶奶在這一次會見中,和劉川談到了保外就醫。

  她告訴劉川,在她這次探視之前,托王律師找原來為劉川辯護的那位律師了解了一下情況。王律師經過分析,告訴奶奶,劉川犯過失罪,罪名還是成立的,判的也不算太重,想通過申訴翻案或者減刑,基本沒有可能。但劉川原來就在監獄工作,對監獄的「縣官」與「現管」都應該很熟,不如托托關係,讓他們放劉川保外就醫。當然要辦成這事,最好給有關人員塞點好處。至於塞多少好處,王律師說他也不熟價格,答應可以問問,但奶奶說就算一萬兩萬吧,錢從哪兒來呢。王律師說這就要你們自己想辦法了。

  奶奶想不出辦法,她看病的錢,吃飯的錢,已經入不敷出。雖然前些天東照公安局的景科長來北京辦事又來看過她一次,給她講了劉川配合公安局立功破案的故事,並且帶來了東照公安局特批給她的三千元困難補助金,但原來王律師幫她談好租出去的公寓,法院後來決定收回,那家最終沒能入住的租戶,還要和奶奶打官司呢。奶奶為生活和看病的事給她原單位管人事的頭頭打了電話,可她原來的單位早和其他單位合併了,好在人家還算負責,派人到家裡來看了看她,表示可以幫她找個具備一定醫療條件的養老院去住。如果她的退休金不夠支付養老院的費用,是她自己想辦法還是單位另外補貼,回頭再說,反正貼也貼不了多少,到時候再說。奶奶單位來人談這事的時候小珂也在場,小珂當即表示,如果奶奶搬去療養院,她可以把劉川已經付過的房租退給奶奶,補貼養老院的費用。不管怎麼說,奶奶肯定拿不出錢再來活動劉川保外就醫的事了。所以她來監獄會見的時候,讓劉川自己想想辦法。奶奶說,你們鍾科長現在不是正管你嗎,他不是一直對你不錯嗎,你能不能求他幫幫忙?奶奶事前還問過小珂,小珂說,保外就醫法律上都有明文規定,只有長期患病、患傳染病或者患病生活不能自理的,而且放出去對社會不會構成危害的犯人,才能被批準保外就醫。於是奶奶讓劉川去問問老鍾,到底病到什麼程度,就可以保外就醫了。

  她大概以為劉川和老鍾,還是原先那種上下級的親密關係,可以無話不說,無事不談呢。

  劉川當然不可能去找老鍾打聽這事,但這事顯然是他情緒低落的原因。

  劉川從超市調回到中隊的那幾天里,每天無論自學、上課,還是出工出操,臉上總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做事情也總是丟三落四的。有一次他被派去幫獄政科的圖書室搬家,抱著齊胸高的一摞書下台階時,正碰上他們分監區的龐建東上台階,可能也是書太沉吧,劉川居然沒有停步讓路,兩人擦肩而過之後,龐建東猶豫了一下,還是把劉川叫住了。

  這是龐建東第一次正面與劉川單獨對話,他不是劉川的責任民警,平時值班時也盡量避免與劉川單獨接觸,也聽入監教育分監區的幹警說過劉川個性孤僻,比較難管,所以他一般情況下不和劉川直接衝突。他不是怕他,可能還是因為季文竹的事情,思想有些顧慮,怕說輕了有損管教人員的威嚴,說重了劉川弄不好認為他是挾嫌報復。

  但這次,台階上只有他們兩人,兩人狹路相逢。龐建東忍不住了,擦肩而過後開口叫住了劉川。劉川處於下,龐建東居於上,隔了四五級台階。他看出劉川張了一下嘴,大概想稱呼他,但又沒說出來,於是龐建東先稱呼了他一聲:

  「劉川。」

  「到。」劉川這才應答出聲。

  龐建東盡量把聲音放得緩和,竭力避免半點報復的嫌疑:「劉川,你搬書哪?」

  劉川抱著那摞頂到下巴頦的書籍,歪著頭吃力地看他:「報告,我們在幫獄政科搬書。」

  龐建東說:「罪犯改造行為規範……是不是又有點忘了?」

  劉川語塞。

  龐建東提醒道:「行為規範第五十五條說的什麼?」

  劉川背誦道:「……第五十五條,與管教人員同一方向行進時,不得與管教人員擦肩并行。在較窄的路上相遇時,要自動停步,靠邊讓路,放下手持的工具,待管教人員走過五米后再起步。」

  龐建東說:「剛才做了嗎?」

  劉川終於抱不動那摞書了,撅著屁股放下來,想放到台階上時書倒了,順著台階稀里嘩啦地散落下去。

  劉川沒去撿那些書,他立正站在台階上,喘著氣說:「報告,我剛開始沒看見您。」

  「沒看見?」龐建東不高興了,劉川明明看見他了,擦肩而過的一剎那還和他目光相碰。他嚴肅地,甚至,有幾分嚴厲地注視著劉川,幸而劉川趕緊補了一句:

  「後來看見了又忘了做了。」

  龐建東這才把臉色略略放鬆,彎腰幫劉川撿起掉在台階下面的書本。說:「學習規範,關鍵是要遵守規範;遵守規範,關鍵是要養成習慣。希望你在習養成這三個字上,好好下下功夫。」

  劉川說:「是。」

  龐建東幫劉川把書重新摞好,還幫他扶著,讓他重新抱了起來。然後,龐建東拍了拍手,離開劉川向獄政科圖書室里走去。他自己感覺,剛才對劉川說的這幾句話,說得很好。既是嚴肅的教育,又是以理服人,而且,又特別避免了盛氣凌人的口氣。他沒多觀察劉川的表情,是心悅誠服還是心懷不滿,但他能感覺到這回劉川確實是按照《規範》第五十五條的規定,在他離開五米之後……甚至,將近十米了吧,才慢慢起步,走下了台階。

  這一天夜裡,大約兩點多鐘吧,三分監區的夜班民警在監控室的電視屏幕上,看到四班的劉川突然起床,在監號的門邊按鈴求茅。值班民警在監控室打開了四班的電動牢門,通過筒道和衛生間的監控屏幕,他看到劉川身體搖擺,走路緩慢,在夜班雜務的監視下進入衛生間小解。小解后剛走出來便靠牆蹲下。雜務彎腰向他問著什麼,他搖著頭不知答了什麼。值班民警趕快走出監控室,打開筒道鐵門,走進筒道。他走近劉川時劉川強撐著站起來了,這時民警發現劉川面色發紅,眼大無神,呼吸似也有些急促。民警問:劉川,你怎麼了?劉川聲音沙啞,回答說:有點難受。民警上去摸他額頭,額頭熱得燙手。

  民警馬上向監區總值班員作了報告,監區總值班員馬上派了一名備勤的幹警,送劉川去了監獄醫院。劉川到監獄醫院先測試了體溫,體溫高達三十九度,但又並無感冒或腹瀉的癥狀,一時也看不出哪裡發了炎症。於是值班醫生當即為劉川開了一張病床,以便留待明天詳細檢查。

  第二天上午醫生給劉川抽了血,做了心肺檢查,吃了退燒的葯。到中午時體溫退了,醫生又讓劉川住了一天院進行觀察,結果什麼也沒有發現,無論胸透還是血檢還是淋巴檢查,都未見異常。發燒時過高的心率也降下來了,於是醫生只能撓撓頭皮,讓一監區先把劉川接回去再說。

  劉川回到監區的當天下午,還去車間折頁子。折頁子就是製作信封或手提紙袋,是個看起來不重但幹起來很煩的活兒。劉川下午幹活兒時雖然不發燒了,但體力明顯不濟,乾沒一會兒就大汗淋漓,在車間帶班的馮瑞龍見狀讓他提前回去休息,並且通知食堂晚上給劉川做病號飯。不料傍晚開飯之前,劉川又燒起來了,四班的班長梁棟叫來了衛生員,衛生員看罷又請來巡筒的隊長,巡筒的隊長開了求醫條,然後把劉川又送到醫院去了。

  醫院又是一通檢查,又沒查出原因。

  第二天,天監醫院派車派民警,押劉川去了監獄局所屬的濱河醫院,在濱河醫院做了一上午的全面檢查,回到天監后就留在天監醫院的病犯監區繼續觀察。病犯監區觀察的一周時間之內,劉川又發了兩次無名高熱,兩次高熱各持續了一天,又都無由而退。

  劉川最後一次退燒后,從病犯監區又退回三分監區,鍾天水和三分監區商量了一下,決定:一、暫不安排劉川出工,盡量安排在監舍區內做些清掃衛生之類的輕工作。二、每天早、中、晚由分監區衛生員給劉川測量體溫,觀察病情。三、請各班次的值班幹警注意監控。

  注意監控什麼,沒說。

  大家心照不宣。

  一連兩天劉川沒事,每天在筒道內掃掃地,倒倒垃圾,擦擦四箱什麼的。四箱是監獄局統一要求掛在筒道內的,有民警約談箱,心理諮詢約談箱,監區長約談箱和舉報箱。舉報箱除了舉報犯人違紀現象和揭發餘罪外,根據監獄局推行的獄務公開的改革措施,還可以舉報民警的違紀行為。以前監獄一直採取定期發放民警評議表,讓犯人和犯人親屬以無記名填寫的方法,監督民警公平執法的情況,現在又給舉報箱加上了這項功能,對民警的監督就由定期變成了隨時,變成了每月每天,每時每刻。

  據分監區的民警觀察,劉川從病犯監區回來后,連續兩天沒病,吃睡正常,除了干一些輕活兒外,還洗了自己的衣裳。第三天中午,吃飯前,四班的班長向筒道值班的雜務報告說劉川又不舒服了,雜務趕緊報告了隊長,隊長讓衛生員去四班測試體溫,測試的結果又是三十九度。

  結果又是送到醫院。

  結果第二天早上醫院一試表,體溫又恢復正常。在醫院觀察了一天後,三分監區又派人把他接回來了。

  這事,有點蹊蹺了。鍾天水再次找分監區長馮瑞龍商量,要求發揮犯人互監小組的作用,既照顧好劉川的身體,又互相監督,防止自殘詐病。

  鍾天水這回把話說得這麼明白,馮瑞龍自是不敢掉以輕心,分別找劉川所在的互監小組裡的幾個犯人談話,但沒能搜集到有價值的線索。他只好挑了一個犯人,每天留在監號看護劉川。說白了,也是監視劉川。挑的這個犯人就是劉川的班長,名叫梁棟,因犯貪污罪被判十五年有期徒刑,已入獄八年,八年中獲得三次年度監獄表揚,一次監獄嘉獎,一次監獄改造積極分子稱號,去年又榮獲了局改造積極分子榮譽,這些榮譽使他八年中三次減刑,共減掉兩年零三個月的刑期。馮瑞龍專門找了改造表現最好的梁棟來看護劉川,並且親自找他談話布置了任務。梁棟四十多歲,為人穩重,而且犯經濟罪的犯人,一般智商都高。

  梁棟受命看護劉川之後,把這個任務執行得兢兢業業,從早到晚,始終守著劉川,片刻不離左右。連夜裡劉川翻個身,他都坐起來看看,劉川上廁所他都跟著。劉川蹲坑,他就站在旁邊,劉川說你別看著我,你看著我我拉不出來。梁棟說:沒事,你慢慢拉。劉川皺眉沉臉,說:你沒事我有事,我拉不出來!梁棟不急不惱:那我也得把你看好了,萬一你突然發燒摔倒了,我好幫你呀。劉川轟不走這塊膠皮糖式的影子,只好草草拉完屎站了起來。

  梁棟「上崗」之後,一連五天,劉川沒再發燒。有好幾次他自稱頭暈,又說身體沒勁,可一試表,體溫正常。無論劉川頭暈不暈,有勁沒勁,分監區照舊讓衛生員一天三次,給劉川試表,結果次次正常。

  第六天是星期天,晚上,看完新聞聯播,四班的犯人都到水房洗漱去了,衛生員又來給劉川試表。這時候,六班的一位犯人來叫梁棟,他們正在排練迎新生詩歌朗誦會的節目,有一首詩是梁棟寫的,那個犯人來請教梁棟詩中的某句感嘆該感嘆到什麼程度。梁棟見有衛生員在,便離開監舍走到門外,與六班的犯人進行藝術探討。衛生員在等劉川試表的時候,隨手翻看桌子上的一份《新生報》,等試完表衛生員一看,劉川的體溫又升到了三十八點八度。

  衛生員慌了,趕緊出去叫隊長。梁棟也慌了,自知玩忽職守,進屋急得直摸劉川額頭。隊長來了,那天晚上值筒的隊長恰巧是龐建東,龐建東剛一走到門口,梁棟就迎出來戰戰兢兢輕聲俯耳:報告隊長劉川又發燒了,但摸腦袋好像不熱。龐建東走進監號,站在劉川面前,半天沒說話。劉川也站起來了,洗漱回來的犯人們看龐建東的臉色板著,都小心翼翼輕手輕腳地放好臉盆,朝劉川這邊張望。龐建**然伸手,要摸劉川額頭,劉川一歪頭躲開了,弄得龐建東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僵了半天才放了下來。

  龐建東沒有發火,他轉頭問衛生員要了體溫計,對著燈光看了看,說:「三十八度八。」說完,看了劉川一眼,然後揮動胳膊,用力將這三十八點八的刻度,一下一下甩掉。他把甩到零位的體溫計遞到劉川眼前,說:「再試一遍,我看著你試!」

  劉川沒接,他敵視地瞪著龐建東。周圍的犯人全都鴉雀無聲。

  龐建東把臉板著,厲聲又說了一遍:「劉川,你不是發燒嗎?我看看你現在燒是高了還是低了。」

  龐建東還沒說完就把體溫計重重地往劉川手裡一塞,連龐建東在內,誰也沒想到劉川會突然暴怒,會滿臉通紅,會突然把體溫計狠狠地摔在地上,屋裡每個人都聽到了「啪」的一聲,那聲音在每個人的心裡都以放大數倍的聲音炸開,玻璃和水銀一起分崩離析,炸得無影無蹤。

  龐建東臉色鐵青走出門去,五分鐘后,包括龐建東在內,三位管教一起走進監號,不由分說,將劉川銬上押出筒道,押到了管教幹部的辦公室里。半小時后,劉川被押出監區樓門,再次押往「西北角」,關進了禁閉監號。

  在劉川被銬在三分監區的管教辦公室之後,尚未押到反省隊之前,龐建東對這次發燒事件進行了現場調查,結果證實,劉川是趁梁棟離開監號,而衛生員又偷閑看報的瞬間,將體溫計插到熱水杯里,蓄意製造了三十八點八度的「高燒」。

  由此,基本可以證實,儘管劉川以前每次入院,都是由醫生當面試表,甚至親自以手摸試,體溫確實達到了三十九度以上,但這個癥狀,肯定同樣出自蓄意假造。暫時不能證實的是,他過去究竟用了什麼樣的手段,才如此天衣無縫地製造出了一次又一次如此「真實」的發燒。

  其實,從劉川第一次無名高熱,不久又無由而退的那時起,鍾天水就已經有所懷疑了,特別是這種奇怪的現象後來又重複多次,而且都發生在劉川祖孫會見談到保外就醫的問題后,事情的因果緣由,其實已經足夠明朗。

  對這類為逃避改造而蓄意自殘或偽病的案例,鍾天水見得多了,幾年前有個犯人比劉川玩的還狠,一下子吞了好幾根縫衣針進肚,其中有一根從食道穿出,進入縱膈,每時每刻都有刺破心臟致死的可能,後來送到濱河醫院做了開胸手術,取出那些針來,才保住了那人的性命。

  除了狠下一條心捨命斗勇的傢伙外,還有挖空心思刁鑽鬥智的。五年前鍾天水還在獄政科當科長時,三監區就有一個犯人,把一小片香煙盒裡的鋁鉑繫上一根細線,將線的一頭拴在牙上,把系在另一頭的鋁鉑吞進肚子,然後就嚷胃疼。到醫院一做胃透,發現裡面有個亮點,做了幾次都有,開始以為裡邊有傷或有瘤,後來比較每次的圖像,發現這個「傷口」或「瘤子」總在移動,這才引起懷疑,令其敗露。相比之下,劉川設法讓自己發幾次燒,應該算是小菜一碟了。

  劉川蓄意偽病,摔體溫計,不服管教,數錯並罰,被決定執行禁閉十五天。連續十五天在只有三米見方的監號里一人度過,無人說話,不能洗漱,飯菜簡單枯燥,大小便都在屋裡,自然極其難熬。十五天!這份罪也是劉川自己找的。

  那時候我們都聽說,劉川一到「西北角」就開始絕食,無論幹警怎麼說服教育,就是水米不沾,也許他那時已經下了必死的決心。絕食持續到第三天早上,反省中隊決定對劉川強行鼻飼。幾個幹警把劉川架出禁閉號,架到辦公室,把他反銬在椅子上,往鼻子里插上軟管,往裡灌牛奶和米湯,還灌了些菜湯。據說劉川拚死掙扎喊叫,但被幾個民警按住,讓他的身子和頭部全部動彈不得。就這樣一天兩次,灌了兩天之後,劉川軟下來了。他與其這樣活受死罪,還不如老老實實自己吃飯得了。於是,就吃飯了。禁閉監區的民警沒有不訓他的:早知現在何必當初啊!

  十五天後,劉川臉色蒼白,眼大如燈,搖搖晃晃地走出了「西北角」。他看上去病入膏肓,皮膚粗糙,口唇生瘡,連生殖器都脫皮生了疥子,奇癢難耐。他沒有回到一監區,而是被送到監獄的集訓隊關押。集訓隊也叫嚴管隊,專門集中關押抗拒改造的頑危罪犯。進入嚴管隊的罪犯,全按五級處遇予以管理。五級處遇也稱做一級嚴管,是對服刑人員最嚴厲的管束等級。

  劉川禁閉前已經升為一級寬管,這一回連降五級,胸口和床頭的綠牌又換上了紅色的牌子。幾個月前考取的計分許可證,也按規定予以撤銷。一級嚴管除了伙食標準降低之外,還被取消了一切下棋打球之類的文體活動。自由活動也受到最大限制,除新聞聯播之外,不許觀看其他電視節目,不準家屬探視,增加通信限制,不準打親情電話。另外,除生活急需品外,不準購物。不過劉川賬上反正也沒錢了,就是准了也不能像其他人那樣買這買那。

  從劉川送押禁閉,到解除禁閉送到集訓隊嚴管,鍾天水和馮瑞龍都沒有找劉川談話,也沒有派監區其他民警找劉川談過話。鍾天水對馮瑞龍說,讓他自己冷靜一段時間吧。別慣著他,他這麼大的人了,走什麼路首先得自己考慮,別人不能強拉。

  還是鍾大更加了解劉川,劉川表面溫和柔順,內心實則暴烈衝動,但衝動一般保持不久。就像以前和季文竹吵架一樣,吵的時候勸也沒用,吵完之後又馬上後悔,馬上認錯,馬上服軟認輸。

  按鍾天水的分析,劉川思想品質的基礎是不錯的,只是人格個性方面有點缺陷,這個缺陷既是導致他犯罪的原因,也是造成他拒不認罪,思想固執,對抗管教的原因。在他情緒極度激動,態度極其對立的狀態下,應避其鋒芒,待其冷卻安靜后,再做工作為好。

  沒找劉川,鍾天水卻去找了劉川的奶奶。他和馮瑞龍一起去了位於昌平郊區的一所養老院,見到了剛剛搬過來的劉川的奶奶。他們本來想跟劉川的奶奶好好談談,關於保外就醫的問題,向老人講講道理,只要老人思想一通,自然會配合去做劉川的工作。以親情引路,施以感化,比用大道理和死規定正面和劉川衝突,更有效果。可他們沒料到劉川奶奶剛來就患上了重感冒,情緒也非常不好。養老院的護士不讓他們多呆,站在床前看了一眼,問候幾聲,護工就讓他們出來了,結果什麼也沒有談成。

  鍾天水給劉川的奶奶留下了一千塊錢,交給了養老院。馮瑞龍見老鍾送了錢,也把身上帶著的三百多塊錢連零帶整地全都拿出來,留給了養老院。

  那所養老院的條件並不太好,六個老人共住一屋。鍾天水和馮瑞龍在院子里轉了一圈,感覺設施簡陋,綠化不多,大概是養老院中收費最低的那種。

  劉川在嚴管隊集訓了整整三個月,儘管他在這三個月當中表現沉悶,但畢竟沒犯新的錯誤。當秋天就要到來的時候,劉川結束了集訓,抱著鋪蓋回到了三分監區。

  劉川重新回到四班,回來后根據分監區的要求,在全分監區服刑人員大會上,做了題為「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的現身說法,以自己製造偽病妄圖達到保外就醫目的的行徑,最終為此付出慘重代價的結局,教育警示其他服刑人員。這篇稿子是劉川在嚴管隊寫的,已經在嚴管隊念過一次,這次再念,已念得相當熟練,當然,也相當無味。鍾天水旁聽了三分監區的這次大會,從劉川背書式的發言中,不難聽出他已心如止水,但難以聽出任何悔過的誠意。

  這篇稿子後來我也看過,全是上綱上線的套話,看不出多少真實思想和悔悟過程,只有他交待的製造偽病的手段,讓人聽了「耳目一新」。劉川交待,他過去聽人說吃洗衣粉可以導致發燒,所以他就利用洗衣服的機會,從儲藏室取出他的碧浪牌洗衣粉,然後用一張紙片包了一包藏在身上,果然一吃就燒,燒一退就再吃。他也是豁出去了,一次一次的也不怕把自己吃死。

  後來我知道,吃洗衣粉的招法,還是他在秦水那陣,從單鵑嘴裡取來的邪經。

  那天在分監區的大會上,劉川發完言后,馮瑞龍講了話,最後請監區長鍾天水講話,鍾天水沒講。

  一周之後,鍾天水終於找了劉川,兩人單談。

  談話的地點,沒有安排在管教幹部的辦公室里,而是選在了分監區的心理諮詢室進行。和辦公室相比,心理諮詢室陽光充足,陽光下還擺著兩隻單人沙發。沙發中間有一隻木製的茶几,茶几上放了一盆樸素的蘭草。這是四個多月以來,鍾天水第一次找劉川談話,他本想在劉川裝病初期就找他談的,只怕那時談也無用。

  鍾天水讓一位民警找了點茶葉,給他和劉川各泡了一杯清茶。他先喝了一口,再對劉川說:「喝吧,這茶還行。」

  幹警找犯人談話,從沒請喝茶的,鍾天水的「客氣」讓劉川有點緊張,不知所措,連說兩句:「不,我不渴,我不渴。」但鍾天水還是不住勸飲:「喝吧喝吧,你以前不是喜歡喝茶嗎?」

  劉川端起杯子,抿了一口,一年多來,他第一次使用這種質地細滑的白瓷水杯,第一次喝到這麼清香撲鼻的熱茶,第一次和鍾天水在沙發上這麼平起平坐,第一次感受到陽光這麼明媚溫和。

  鍾天水的聲音,在這樣的氛圍下,在劉川的感覺中,也就變得和過去一模一樣了。過去,他是遣送大隊的大隊長,他是他手下的一名隊員,他們常常在結束了一次長途押解的任務后,疲乏而又輕鬆地坐在陽光下,一邊閑聊一邊喝著一杯新泡的熱茶。那時,鍾大就是這樣的聲音,這樣的口吻,這樣的神態,親切、家常,但有點絮叨。

  現在,他就用了這樣嘮叨的腔調,問他:「怎麼樣啊,這幾個月集訓,有什麼感想?」

  劉川低頭,說:「認識提高了。」

  「都認識到什麼了?」

  「對抗改造,絕沒有好下場。」

  鍾天水把目光靠近劉川,說:「哎,今天,咱倆是做心理諮詢的對話,你就把我當成過去的老鍾,可以說心裡話的老鍾。我今天想聽聽你的心裡話。」

  劉川沒有抬頭,沒有答話。

  鍾天水重新問道:「關禁閉那十五天,有什麼感想?」

  劉川還是悶著聲音。鍾天水說:「是不是又想死啊?」

  劉川肚子里,終於發出了應答:「啊。」

  鍾天水點了點頭,又問:「怎麼沒死啊?」

  劉川說:「反省隊也不讓我死啊。」

  鍾天水問:「那集訓隊呢,在集訓隊能找到機會死嗎?」

  劉川不明白老鍾什麼意思,沒再接話。

  鍾天水說:「你呀,你是活著沒信心,死又沒決心,是不是?」

  劉川沉默了一會兒,說:「現在不想死了。」

  鍾天水笑了一下,說:「好死不如賴活,對嗎?」

  劉川說:「活也沒什麼意思,我這輩子,就這樣了。」

  鍾天水說:「就哪樣了?你那麼年輕,是不是現在就打算給今後幾十年,定這麼個調調?」見劉川不答,老鍾淡淡地說:「你定了也沒用,誰也不知道未來是什麼樣子,當初你剛從公安大學分過來的時候,你想到今天落到這步田地了嗎,沒有吧。所以你也不可能預料未來,說不定你未來的日子,好著呢。說不定你出去以後,到什麼地方工作,又像你過去為國家找回那一千二百萬似的,又成了英雄。行行出狀元嘛!」

  劉川沒精打采地說:「在咱們國家,進過監獄的人,永遠成不了英雄。」

  鍾天水說:「英雄有三種,一種是地位上的英雄,一種是能力上的英雄,一種是道德上的英雄。只有道德上的英雄,才最值得崇敬。任何一個健康的社會,都不該過分宣揚地位上的成功,過分推崇能力上的出眾,而應該更尊敬道德上的完善。你說是不是啊?」

  劉川低聲說了句:「完善了又能怎麼樣呢。」

  鍾天水笑笑:「是啊,完善了很可能也不能怎麼樣,也不一定就有錢了,也不一定就有地位了,也不一定就改善自己的處境了。但我還是覺得,一個人,如果讓我把他當成英雄,他不一定是個有錢有地位有本事的成功者,但他必須是個人格完善的人,一個具有修養的人,一個在榮譽和成功面前,在失敗和災難面前,都保持本色的人,都坦然如常的人,都該怎麼著還怎麼著的人。這種人,才真叫人!」

  劉川低頭聽著,不說話。

  鍾天水說:「像你,就不像個人。你有錢的時候,太狂,弄一幫人上你們家的娛樂城又吃又喝又跳舞的,花起錢來眼皮從來不眨一下,別人的女朋友你說搶就搶過來……」

  劉川突然抬了下頭,放膽打斷老鍾:「我沒有!」

  「你聽我說完。」鍾天水顯然並不想糾纏這件事情,他接著說道,「可你一旦倒霉了又怎麼樣呢,情緒也太失常了吧,你還不如那些沒文化的犯人呢,你把你的失敗感全都掛在臉上,整天愁眉苦臉的混日子,做出一副徹底垮掉的模樣!你奶奶讓你笑!讓你有本事開心地笑!你有這本事嗎?你進來才一年就進了兩次反省號,又進了一次集訓隊,你一年了到現在還沒拿到計分許可證,你真是……你真是還不如那些沒有文化的犯人……」

  劉川再次抬頭,再次放膽打斷老鍾:「就因為他們沒文化,他們才無所謂的,該吃吃該睡睡,沒心沒肺……」

  「你有心有肺,有心有肺就是你那德行?」鍾天水恨鐵不成鋼地截住劉川,皺著眉反問,「你有文化,有文化就你那德行?你跟我說說,文化倒是什麼?」

  劉川悶了聲音,不答。

  老鍾提高了腔調:「文化就是文明,就是教化,就是勞動和智慧,就是精神,就是人和動物的區別!人和動物不一樣就是因為人有精神!你有嗎?」

  劉川啞口無言。

  鍾天水今天本來一直是用聊天嘮嗑的口吻神態,和劉川彼此交談,說到後來不知自己怎麼激動起來了。也許是劉川的悶聲不響讓他意識到自己過於厲害了,不由降下心氣往回調整。

  「劉川,咱們不說這個了,我今天也不想訓你,今天咱倆談點高興的事吧。你跟我說說,你現在腦子空閑的時候都想什麼?」

  劉川還是悶了半天,原先那份熱茶和陽光所帶動出來的輕鬆,大概真讓鍾天水剛才那番喝問給堵回去了。他好半天才敷衍地低聲說道:「不想什麼。」

  「那不可能,人總有思想,總有心思,你說不想,那我就認為你是不想跟我談。你不想談,對吧?」

  劉川只好談:「想自由。」

  鍾天水笑笑:「那太遠了,人到了這兒,誰不想自由。不算這個,你還想什麼,想你奶奶?」

  劉川沉默了一刻,突然說:「我想我女朋友了。」

  鍾天水也沉默了一刻,緩緩問道:「想她什麼?」

  劉川眼圈突然紅了,不知自己想她什麼,他說:「我想知道……她,她還愛不愛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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