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春天就要到了,天河監獄確定參加監獄局迎新春促改造運動會的選手,每周的訓練時間從兩次增加到五次,每次從兩小時增加到四小時,基本上是半天學習或出工,半天集中訓練。劉川除了參加籃球隊的訓練外,還負責三分監區的隊列訓練,自己還要抽空練習跳繩,這樣繁重的訓練,讓他的體能大為長進。

  在將近四個月的備戰過程中,劉川只缺席了兩次訓練,這兩次都是因為有人過來會見。

  第一次會見他是被一個管教從球場上叫出來的,汗沒擦乾就穿了衣服被帶到會見樓來。這一天不是親屬探視的日子,劉川沒想到來看他的,竟是東照市公安局的那位景科長。

  可能因為景科長身為公安,和鄧監鍾大他們又都相熟,所以被優待在一個單間和劉川隔桌相談。雖然兩人臉上都堆著久別重逢的笑容,但劉川一見到這張熟悉的面孔,眼中還是立即涌滿滄桑難言的心酸。

  景科長又說到了那個案子,還是那些感激不盡的話語。劉川也對他表達了謝意。在劉川傷害案判決之前,東照市局派景科長專門趕到北京,找法院領導反映了劉川對偵破單成功案的重大貢獻,希望法院據此從輕處理。一審判決之後,他們又給二審法院去了一份公函,還是說明這個情況,對一審改判可能也起了一定作用。這事雖已時過境遷,但劉川還是表示領情,反過來又說了許多感謝景科長的話語。景科長又說,他這次過來,除了看看他外,還給他帶來二百零一塊錢,是上次他托他們給他女朋友買大衛杜夫牌打火機剩下來的,一直說還他,一直忘了還。景科長還問了他的身體,問了他奶奶的現狀,還問了他們家的公司到底怎麼樣了,劉川一一做了回答——公司倒了,奶奶也站不起來了——說得景科長不得不點頭無語,長吁短嘆。景科長鼓勵劉川說:鍾天水監區長已經向我介紹了你的情況,說你在獄中的表現很好。去年雖然拿到記分證較晚,但總分數還是後來居上,年底總分排在了全監區第六十一位。如果僅從獲得記分許可證以後統計,則可排到全監區第二。第一被同班的班長梁棟佔得。因為梁棟去年一氣拿下四門大本單科,還有八篇文章被《新生報》刊用,再加上班長的職務加分,所以總分還是遙遙領先。

  景科長和劉川聊了半個多小時,聊了現在又聊了從前,聊了劉川在北京美麗屋夜總會的那段好笑的經歷,還聊了他們在秦水那家雜貨店的幾次接頭。聊得劉川幾乎唏噓起來,景科長才就此打住起身告辭。告辭的時候,景科長突然問到了季文竹。

  「你那個女朋友呢,還在拍戲嗎?」

  「對,」劉川說,「還拍戲呢。」

  「她……」景科長不知如何相問似的,「還好吧,她跟你還有聯繫嗎?」

  「有,」劉川說,「她還專門來看過我呢。」

  景科長欣慰地點頭:「那就好,說明這個女孩還是挺重感情的,那就好。那你就爭取早點出去,和你奶奶,和你女朋友,早點團聚。」

  劉川說:「是。」

  除了景科長專程看望過劉川之外,在運動會開幕的前夕,在訓練最緊張的衝刺階段,秦水市公安局的兩位刑警也專程來到天河監獄,與劉川見了一面。

  這兩個人劉川都不認識,他們也沒有參加過單成功那個案子的配合工作。他們專程來京的目的,不是看望劉川來了,而是拿了秦水公安局的證件和有關手續,到天河監獄提訊劉川來了。

  他們提訊劉川,是為了老范。

  從他們的口中劉川猜到,老范已經被秦水市公安局立案偵查。和老范同案受到偵查調查的還有多人,他們共同涉嫌的罪名,大概是黑社會團伙犯罪。劉川早就想到老范在秦水的所作所為,早晚一天要觸礁撞雷,拿錢買通幾個小官,然後就這麼肆無忌憚地欺行霸市,總歸長不了的。兩位秦水刑警向劉川了解的問題,除了劉川知道的諸如械鬥、傷害和勒索行為外,還包括非法壟斷煤窯的承包開採、高利放貸、開設賭局、逼良為娼等劉川並不詳知的罪行。劉川就自己了解的情況,向兩位刑警做了陳述,其中包括他們特別問到的範本才團伙在隆城OK夜總會與隆城老大的人發生械鬥的過程。根據秦水兩位辦案人員掌握的情況,劉川是那場械鬥的參加者,也是那場械鬥中範本才團伙的絕對主力。

  提訊之後的那兩天,劉川不得不犧牲休息時間和寶貴的訓練時間,為秦水公安局的辦案人員趕寫證明材料,還要向三分監區及天監獄政科的幹警說明他和範本才的關係並極力為自己辯解,幸虧鍾天水和鄧監獄長後來都為他做了證明,否則這事他差點脫不了干係。雖然那兩位刑警對獄政科說的情況沒錯,他是參加了隆城OK夜總會的那場械鬥並且傷了人,但這件事無論如何,怎麼也不該算做他「企圖隱瞞」的「重大餘罪」。

  他把材料按時交上去了,其實秦水那兩位辦案人員並不急於離開北京,他們還要去北京第二監獄提訊押在那裡的范小康,還要提訊押在女子監獄的單鵑,進一步搜集材料,核實案情。

  劉川交完材料的第二天,也是全局服刑人員運動會開幕的時間。

  運動會開幕這天,天空晴朗,萬里無雲。一早,天河監獄代表隊提前起床,單獨洗漱放茅,統一換上了印有「天監」兩個大字的運動服,集中吃了早飯。早飯是烙大餅夾雞蛋,每人還給了一大碗加糖的牛奶。監獄生活衛生科經請示領導決定:在運動會期間,運動員每天的伙食標準由三元提高到五元,每天保證每人兩個雞蛋,早上還有豆漿或牛奶,以保證營養的充分。

  代表隊乘坐兩輛大型囚車,前往開幕式舉辦的地點。劉川在遣送科當民警時,多次乘坐這種每輛可載五十餘人的囚車執行押解任務。現在,他又一次坐上了這種囚車,這是他從天監辭職以後,第一次重新乘坐這種車子。

  車子開出了監獄大門,和劉川以前參加的押解任務相同的是,囚車的前後,都有武警的警車彈壓。和平時的押解不同的是,這次與犯人隔著鐵檻坐在囚車前端的,不再是遣送科的幹警,而是擔任各運動隊教練領隊的各監區的幹警。在警車的後面,還有一串小轎車和依維柯,載著前去參加開幕式的監獄領導和各監區各科室不當班的幹警。這支車隊浩浩蕩蕩,沿京開高速公路勻速前進,向著開幕式的所在地,北京良鄉監獄開去。

  良鄉監獄的操場上,鑼鼓陣陣、彩旗飄飄,主席台上方,紅色的大幅會標又寬又長。那天,司法部監獄局,北京市司法局,北京市監獄局和北京市體委,都來了許多要員。參加運動會的十支代表隊在鼓樂和口號聲中依序入場。天監隊的旗手選了人高馬大的孫鵬,孫鵬那幾步路走得不太好看,但勁頭卻是雄赳赳氣昂昂的。劉川就在他的身後,看著他端著雙肩高擎大旗,一顛一顛地邁著大步,劉川老是忍不住想笑。

  開幕式熱烈而又隆重。入場式結束后,監獄局的一位副局長宣布運動會開幕。接下來由組委會致詞,運動員教練員和裁判員代表相繼發言或宣誓,最後是**的升國旗儀式。開幕後的第一個節目是女監六十名女犯的楊式太極拳表演。第二個節目是延慶監獄的四十九名老年犯表演的第八套廣播體操。第三個節目是未成年犯管教所的一百七十五名少年表演的團體操。劉川不知道這些女人、老人和孩子究竟練了多久,動作竟是驚人的整齊劃一,一招一式,都跟專業的一樣,看得台上台下,掌聲雷動,嘆為觀止。

  少年團體操作為開幕式的壓軸節目,曲終人散后就輪到隊列比賽的運動員吶喊登場了。隊列比賽也是整個運動會的第一個競賽項目,也是每個監獄都志在必得的集體亮相。天監是第三個出場的,由劉川負責喊口令,這期待已久的時刻令劉川的喊聲激動,連腔調都不免有些嘶啞走形。但三分監區的這幫人這麼多天日晒雨淋,總算沒白辛苦,步調齊得無可挑剔,口號喊得氣勢如虹。從主席台和觀眾席傳來的掌聲中他們自信勢壓前隊,結果果然出師告捷,勇奪季軍,為天監拿下了第一塊寶貴的銅牌。

  成績公布的時候大家還有些垂頭喪氣,因為畢竟不是金牌,但看到監獄長監區長和分監區長們都過來祝賀鼓勵,也就都高興起來。比賽得了第三名,每個參賽的隊員都有一百分的加分,無論對集體還是對個人,都算有了起碼的收穫。而且他們和獲得冠軍的清河監獄代表隊相比,還是能看出一定的差距。人家挑的參賽隊員,高矮胖瘦極其一致,出場後方陣一站,感觀上就先勝一籌;行進過程中又加了隊列歌曲《走向光明》,也就是服刑人員人人會唱的那首「喊起一二一」,都在得分上佔了很大便宜,當然,他們走得也說得過去。

  上午,還進行了田徑比賽、趣味比賽和拔河比賽。各個項目的比賽在操場的各個角落,同時進行。趣味比賽包括運球跑、踢毽子、跳繩什麼的,吸引了最多的觀賞目光。劉川參加的是跳繩比賽,每人比賽的時間為兩分鐘,以跳躍的次數和花式的難度取決名次。劉川發揮得不夠理想,按馮瑞龍賽后的分析,劉川敗就敗在了心裡緊張。開始階段還好,跳著跳著就跳亂了,就再也找不著狀態和節奏了。連裁判都對馮瑞龍表示,如果劉川第二分鐘能像頭一分鐘那樣出色,冠軍非他莫屬。馮瑞龍自始至終在現場觀戰,劉川最終僅僅名列第六,怪不得裁判。

  劉川也不怪裁判,馮隊長說得沒錯,他在跳到一半的時候心忽然亂了,因為他在觀戰的人群當中,忽然看到了單鵑!

  單鵑不知是來比賽的還是來觀摩的,她站在跳繩比賽場地的一側,擠在一群女犯中間,定定地看他。也許是單鵑那說不清兇狠還是哀怨還是顧戀的目光,讓劉川的心理節奏頓時全亂。

  兩分鐘,他跳完了,裁判打分,後面的選手上場,場面有點混雜。馮瑞龍過來在他耳邊不停地評價總結外加安慰,但劉川聽得心不在焉,他的眼睛禁不住飄來飄去,想在人群中找到單鵑,但,單鵑似乎已經走了,身影淹沒在人頭攢動的場外。

  劉川仔細回想了剛才的印象,單鵑面孔的細部在他快速的跳躍中,一上一下地有些模糊。他模模糊糊地感覺單鵑變了,變得白了,好像比過去也稍稍胖了一點,剪了很短的頭髮,更像假小子了,但眉眼還是那麼耐看。好多男犯人不看跳繩,凈看她了。她和其他女犯擠在一起,一樣老實,一樣規矩,看上去和她們毫無二致。也許她真的變了,真的變成了一個溫和善良的女人。只是她看劉川的那副怨懟的眼神,還能讓劉川一下憶起當年!

  從良鄉監獄返回天監的路上,劉川心裡一直很亂,說不清理由。往事不堪回首。他想起在籃球比賽的計劃中,他們將在明天前往第二監獄參加小組比賽,范小康就在二監服刑,明天,在二監的籃球場邊,會不會和今天一樣冤家路窄?

  在天河監獄與第二監獄進行的籃球小組賽中,劉川與小康果然狹路相見。

  小康不是助威的觀眾,而是二監籃球隊的主力陣容。小康一上場劉川才想起來了,在秦水小院那個殘破的籃球架下,他和小康曾經有過幾次不歡而散的較量。

  在天監籃球隊里,劉川司職後衛。這種業餘球隊,也不分得分後衛還是組織後衛,反正誰有機會誰就任意發揮。在二監籃球隊里,范小康打的是前鋒的位置。開始他不防劉川,劉川上半場得了十四分,是全隊,也是全場得分最高的一個。下半場,不知是二監隊教練布置的還是范小康的自告奮勇,他一上場就專盯劉川,動作兇猛,不惜犯規。

  從賽前雙方隊員還在各自的半場練球的時候,劉川和小康就互相認出並且四目相對,從那時開始兩人之間的氣氛就有點緊張。開場的哨響之前,雙方在中圈站位爭球,小康的眼睛就死死盯著劉川,劉川也看他一眼,但很快將目光移去,迴避挑釁。在站位爭球時小康的肘部和胯部明顯擠壓劉川的位置,劉川也只好讓了半步,不與之針鋒相對。也許小康把這種迴避躲閃視為劉川怕他,所以在下半場防守劉川時,野蠻得有點肆無忌憚。他的表情和動作在旁觀者看來,也許是一種故意激怒對方的戰術,可劉川心裡明白,小康眼中的殺氣,是他們之間的舊恨前仇,還在耿耿於懷。

  這份仇恨在下半場就越來越掛相了,小康兩次因防守動作過大而被裁判警告,劉川為了避其鋒芒,更多地把切入籃下改為三分遠投。這天劉川順風順手,下半場五個遠投,居然進了三個,很快就把一直膠著的比分大大拉開。他彷彿在用他的技術和運氣戲弄著小康,所以最後被激怒的不是劉川反而是小康自己,連在場外為本隊助威的二監犯人都看出他們的那個九號急了,裁判台上的一位裁判也不得不起身走到二監的教練身邊,向他輕聲做出提醒,但為時已晚,在爭搶一個籃板時小康再次惡意犯規,一肘撞在劉川臉上,劉川頓時口鼻躥血,仰面朝天,身體飛了出去,落地后還在地上擦出好遠。

  天監球隊的隊員忽地一下都站起來了,連帶隊的馮瑞龍都跳了起來,甚至還控制不住地喊了一聲:「嘿!」當裁判判罰的哨聲尖銳地響起,馮瑞龍又趕緊回身壓制自己的隊員:「都坐下!」隊員們個個面含慍怒,很不情願地坐了下來。而天監場上的隊員都圍在劉川身邊察看傷勢,比賽不得不中斷下來。裁判和對方的場上隊長也都過來探問傷勢。劉川的臉腫得厲害,顯然無法再打,裁判指示天監隊員將他扶出場外。

  劉川的下場並沒有影響比賽的結果。天監隊以七十一比五十一大勝。散場后裁判組召集兩隊的領隊教練開了個三分鐘的小會,對二監球員的球風提出了批評。回來的路上馮瑞龍隔著囚車的鐵欄表揚了口鼻青腫的劉川,也表揚了全隊的剋制,但他沒有限制隊員們在車上的群情激奮。鐵欄內外的隊長和犯人,全都同仇敵愾地議論二監那個九號球風太差,太不像話!孫鵬甚至還罵了一句「雜種操的」,讓坐在鐵欄外面的馮瑞龍聽見訓了一頓,但事後並沒給他扣分。

  包括隊長們在內,沒人想到,二監的這個九號,兩年前因故意殺人罪被捕,被判無期徒刑,他要刺殺但並未殺死的那個人,就是劉川。

  沒人想到,這個九號與劉川之間的仇怨由來已久,三言兩語,難以說清。

  和天監的這場球賽之後,范小康就被二監取消了參賽資格。取消他參賽資格並非因為他對劉川動粗,而是二監獄政科在與秦水公安局的兩位刑警談過之後,認定范小康尚有餘罪未吐,因此把他收到集訓隊去了,二監籃球隊隊員的身份,自然予以剝奪。

  五天後,監獄局迎新春促改造運動會終於勝利閉幕了。天河監獄獲得了五金五銀六銅的好成績。獎牌雖然大都取自田徑項目和趣味項目,但真正引人注目並最令天監自豪的,當然還是籃球比賽的冠軍。劉川除了在籃球和隊列項目上,各得一金一銅外,還得了一個最佳體育風尚獎,大概算是對他挨的那記肘擊的一份補償。按照規定,最佳體育風尚獎與單項冠軍同等計算總成績,所以劉川等於拿了兩金一銅,一共為自己掙了五百分。再加上他年初又考下了法律專業的兩門單科,再加上他平時的表現,他的積分一下子超過了班長梁棟,坐上了全監區罪犯記分排名榜的頭把交椅。而且,在運動會後他又被抽到監獄的陽光超市工作去了,不僅每日能夠多加兩分,而且,又可以經常見到小珂了。小珂是犯人們在日常的改造生活中,偶爾有機會見到的唯一養眼的女性。每個遠離妻子女友的男犯,都會把見到小珂當做一種享受和榮幸。

  劉川原來還因為面子而怕見小珂,現在也不能免俗了,儘管他心裡還深深地愛著季文竹,但小珂在他的感覺上,一直是溫暖和友愛的象徵。一想到她,他的心裡就會晴朗起來,就會產生被關心,被愛護的舒適感。劉川想過,自己除了季文竹外,小珂算是他最好最好的朋友,是他今後一定要好好報答的人。

  在監獄的兩年生活中,劉川僅僅見過幾次小珂,到陽光超市工作后,見的機會突然多了。他突然發現,小珂原來竟是如此漂亮。她穿著深藍色的警服,戴著女式的警帽,那張俊俏、樸實和乾淨的臉龐,幾乎就是美麗、端莊和愛的化身。陽光超市對劉川的吸引,與其說是每日可以多掙兩分,不如說是在小珂管理下工作的那份愉悅的心情,更加令他身心滿足。

  劉川屬馬,有一次過本命年的時候,他爸手下的婁總給他算過一命。婁總精通陰陽八字,學過麻衣相術,平時說話做事,總是端著半仙的風骨。劉川當時沒太當真,現在想想,他算劉川命犯凶煞的年份,正是劉川出事入獄的這年。按他的掐算,劉川從這一年往後,應當逐年好轉,兩年之後,凶星退避三舍,吉星去而復來,於是喜訊頻仍,遇凶化吉。也許這個轉運的時光終於來了,這一陣劉川確實覺得事事順遂,拆毀鐵條的事件他本來已經做好了送嚴管隊集訓的思想準備,誰料後來不僅無過,反而有功;運動會上雖然挨了小康一肘,但因此讓他再撈一金,如此錦上添花,很好很好,讓小康自己生氣去吧,氣死他活該。還有那隻小鳥劉翔,若是放在凶星當頭的年份,定成禍害,但發生在這一年中,不僅躲過了責罰,監區長居然還同意他繼續收養。可見一個人的運氣要是好起來了,那是攔都攔不住的。

  他的運氣好到,不光是鐵窗事件給每一個服刑人員帶來滿窗春色,而且,養鳥事件也給大家帶來了吉祥福音。劉翔雖然死了,但犯人愛惜生命,愛心發現的心理卻受到監獄當局的高度重視。在運動會結束之後,天河監獄決定,允許服刑人員每人在監號內養一盆鮮花,養一條小魚。魚和花的品種,由本人根據個人喜好自選自定,然後由監獄統一採買。為這項人性化管理的推行,各分監區還專門做了動員,並組織了討論。養花養魚雖然對服刑人員的心理調節,生活情調的提高,都是好事,但既然養了,就要養活,以養活養好為榮,為能。要把這項活動當成培養和檢驗愛心,珍惜生命的一種表達和展示。

  對監獄開展的這項活動,大多數服刑人員都挺高興,但也有少數不高興的,嫌太麻煩。好多犯人在社會上原本就沒有這種閒情逸緻,甚至沒什麼愛心,現在在監獄服刑,每日出工出操打掃衛生,還要考試學習,一天到晚還不夠忙的呢,自己活得還沒精打采呢,哪有心思伺弄這些活物,萬一養不好死了,還落個不珍惜生命缺少愛心的名聲,所以不感興趣,態度消極。

  劉川不管別人,反正他挺高興。他在魚的採買品種單上,挑了一種名叫玻璃的魚,因為他聽陳佑成形容過這種魚的模樣特徵,感覺十分合意。陳佑成在外面就一直喜歡養魚,說起其中的知識,頭頭是道,如數家珍。他說玻璃是一種幾乎完全透明的魚,連骨刺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也恰恰是這透明二字,成為劉川選它的理由。

  在花的採買單上,列了十多種花草名目,有蘭草,有仙人掌,還有迷你龜背等等。劉川跟班長梁棟表示,自己想要的花採買單上沒有,問能不能在採買單之外另選一種。梁棟當即答覆不能。雖說監獄讓服刑人員自由選擇所養的花魚,但任何自由都有限度,具體來說,就是以採買單上列明的品種為限。劉川又直接去找了管號隊長龐建東,龐建東也說:養花其實更多是一種熱愛生活熱愛生命的象徵,無論什麼品種,哪怕閑花野草,能養活就是有意義的。劉川想了想,還是執拗地表示:我會精心養好它的,可我很希望能養我愛養的花。龐建東皺眉,覺得劉川這人,有時還好,有時太倔,既然隊長已經把養花養魚的教育意義講得很清楚了,他還堅持自己的不合理要求,就有點二百五了。他想訓他兩句,但不知怎麼一張嘴卻改了口,他對劉川問道:

  「你到底想養什麼花呀?」

  劉川說:「我想養文竹。」

  龐建東一下就不說話了。

  他沒再說不同意,當然,也沒說同意。他把劉川的份外要求,原原本本,不加解釋,不加說明,不置可否地,報到生活衛生科去了。

  生活衛生科負責統一採買工作的鄭小珂看了三分監區報來的花卉採買單,在印好的品種下面,又多了四個手寫的字:文竹——劉川。她的第一個反應也是沉默,沉默之後她對送單子來的龐建東說:我們這些品種都是和花場聯繫好的,你幹嗎不讓劉川在這裡面選一個,他為什麼非要訂什麼……文竹?

  龐建東臉上沒好氣,他沒好氣時的模樣通常很酷——嚴肅著,目光冷冷,話很少,聲音也瓮聲瓮氣,他說:不知道。

  小珂的目光,在「文竹」兩個字上停留很久,這兩個字讓她同樣面色不好。

  龐建東說:「你們要是不同意,我回去告訴他不就完了。你們就給他選個別的吧,除了文竹,我看他對別的花,什麼品種就都無所謂了。」

  龐建東說完就往門外走去,小珂在他身後張了一下嘴,但沒有說出聲。

  天河監獄九個分監區近兩千名犯人,近兩千盆花草,數量品種陸陸續續統計齊全,拉出了一張完整的採買單子,送到花場去了。在那張單子上面,沒有文竹。

  但在大批盆花送到天監之前,天監生活衛生科的辦公室里,已經擺上了一盆黃山迎客松似的挺拔的文竹。這是小珂去花卉市場自掏腰包買回來的。雖然文竹在花卉市場上是最便宜最通俗最常見最不起眼的品種,但如果仔細品評,你會發現那些文竹枝椏錯落,形態意境各不相同,有的挺拔蒼勁,有的纖細飄逸,有的一枝獨秀,有的錦簇蓬勃。文竹更像一個盆景,把松柏的大氣與沉著,把翠竹的俊朗與清新寫意得傳神絕頂。

  小珂一邊挑選,一邊想,劉川不會真把這棵「巍巍青松」,想象成嬌花嫩葉的季文竹了吧。

  監獄生活衛生科專門訂做的大魚缸也到貨了,在每個監號都找到了一個安身的角落。在那些魚缸中,形狀不同顏色各異的觀賞魚游弋在「礁石海草」之間,或精靈古怪,或悠然自得,個個都是惹人憐愛的樣子。劉川很喜歡他養的那條玻璃魚,和陳佑成說的一樣,果然晶瑩透明,肋骨畢現。更經典的是,玻璃——劉川就這樣叫它——從不像其他魚那樣爭奇鬥豔,那樣霸道招搖,它總是一動不動地安於海草之中,冥思默想,一副大隱於市的模樣,這與劉川嚮往的境界,很投合的。他不喜歡陳佑成養的那條「紅綠燈」,總是在魚與魚之間到處亂竄,唯恐天下不亂的樣子,一副小人形象。他也不喜歡李京養的「大神仙」,一身雍容華貴,唯恐自己不被矚目,總愛佔據魚缸的中央,主角意識極強。班長梁棟養的那隻大烏斑個性還好,不愛顯擺,但顏色太厚太濁,好像塗了很多層保護膜似的,表情曖昧,若不反覆凝神細辨,很難看清它的真正嘴臉。

  這個魚缸就像一個袖珍的社會,各色人等,各行其是,彼此爭鬥,彼此相容。只有一點共同擁有,那就是生命的鮮活與真實。當劉川後來發現,李京、陳佑成和孫鵬他們,也都很喜歡他的「玻璃」,於是他也就喜歡上他們的「紅綠燈」和「大神仙」了。魚們畢竟共飲一水,比肩為鄰,和這個監號里的人們,又是何其相像呢。大家相處久了,多少都有感情。

  大家訂的花也送過來了,劉川終於如願,養上了一盆文竹。那條玻璃魚和那盆文竹,傾注了他的許多心思和情感,它們在他的精心護理下,長得特別茁壯,活得特別安詳。

  夏天到了。劉川的積分一直排在一監區的頭位。不難看出三分監區是很照顧他的,除了一直推薦他擔任監區英語補習班的教師外,還讓他擔任了工間操的領操員。據說分監區還曾經請示過監區,想讓他到一班當班長去,但由於規定犯殺人、傷害之類罪行的暴力型罪犯不能擔任班長職務,所以監區沒批。而且劉川已經有了一個衛生員的職務了,又當了四班第一互監小組的組長,他的職務已經不少了,每個固定的職務,每個臨時的任務,都有加分的規定。再加上劉川始終保持著低扣分的水平,只進不出的狀態維持了他的榜首位置。這半年來劉川只被扣了四次分,一次是出工幹活時不小心把半瓶膠水碰翻在信封頁子上了;一次是把四分之一個實在吃不下去的饅頭悄悄扔在垃圾桶里了;一次是他和孫鵬用三十塊錢的採買額度打賭,賭今年十一國慶節吃餃子限不限量。上年春節吃餃子,三分監區有部分肚子大的犯人私下裡表示吃飽了但沒吃夠,劉川覺得今年十一菜譜上既然寫了餃子,那肯定會參考八個月前的情況多包一些。而孫鵬認為吃的最終總能戰勝包的。他過去在外面的餃子館里一次就吃過兩斤,在這兒一個人讓吃兩斤嗎?他們打賭的時候班長梁棟也在,發表了三點意見,一、希望劉川贏;二、估計孫鵬贏;三、按照「罪犯改造行為規範」中「十不準」的規定,犯人之間不準進行任何形式的賭博行為,你們違反規定打賭,應予批評扣分。後來梁棟當真把這事向龐建東作了彙報,龐建東分別給予劉川和孫鵬各扣十分的處理。

  還有一次扣分,也是劉川大意了,那一次他抱著一大箱新到的貨從超市門外進來,對一個正要出門的新犯人說了句:「閃開,讓我過去!」違反了《罪犯一日改造生活用語》中明文禁用的語言,被一個路過的隊長聽見,當場扣了劉川五分。

  不過隊長們對劉川的總體印象,從孫鵬偽病前就開始轉變,到劉川去病犯監區照顧孫鵬之後,好到了頂點。再到運動會劉川摘金掠銅外加風尚大獎,已經基本鞏固定型,所以監區分監區有什麼受信任的事情,都會想到劉川。犯人們之間平時競爭的,主要就是分數。年末年初競爭的,主要就是獎項。分數等於平時的澆水施肥,獎項就是盛開的枝葉花朵。耕耘的目的,是為了收穫,能不能收穫減刑假釋,能不能享受更高的處遇等級,有沒有資格定期進入團聚樓夫妻同居,全靠年終獲獎的大小高低。平時大家天天算分,年末人人天天算獎。積多少分得多大獎,得多大獎減多長刑,都有公開透明的規定,人人心裡都有一本細賬,一算便知。

  到十一月底時,劉川也在暗自回顧展望。他算出他在剩下的一個月里,如果不再出現大的扣分的話,將將可以得到一個監獄改造積極分子的稱號。但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展望明年,形勢卻不容樂觀。明年沒有運動會,也不一定再有給孫鵬把屎把尿這種露臉的事了,今年法律專業考下了三門單科,其中一門是不用費勁的外語,明年沒有外語這個便宜,最多只能考下兩門。分析這些因素,明年的積分理論上肯定少於今年。李京給他出了一個主意,讓他今年主動放棄監獄改造積極分子這個獎項,屈取一項監獄嘉獎即可,這樣可以把分數結餘下來,留到明年再用。按照罪犯計分考核辦法的規定,對得獎后剩餘分數的處理是仿照了財務會計學的某些方法,可以結轉下一年度延續使用。如果劉川今年只要一個監嘉,把結餘的分加到明年,明年就絕對可以得到一個全監獄局改造積極分子的大獎。但如果他今年要了監獄改造積極分子這個獎項,明年大概只能得個監嘉,和今年得監嘉明年得局積極分子相比,總的獲獎等級明顯不同,至少影響他少減半年的刑期!

  李京在社會上做過生意,有著良好的商人頭腦,他自己今年也準備如法炮製,躲一個監表,結餘一些分數,爭取明年掙一個監嘉。李京的演算法不錯,但劉川還是有點猶豫,一來害怕到手的監改積極分子不要,明年再出什麼意外,最後落個雞飛蛋打。二來,離年底還有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俗話說:「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反之同理,如果真的是福不是禍,恐怕一樣躲不過。

  李京笑笑,附耳道來:好躲,你隨便犯兩個小錯就行,煮熟的鴨子,照飛不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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