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睡覺的包裹
五兩沒人要,百兩有人掏;
人心繩難拴,仁義稱難較。
包裹睡一覺,世情換一遭。
韓通躬身相請,鄭恩心裡話:「你想到屋裡打,就跟你到屋裡打,我也正好怕在外邊打死人吃官司哩!」便昂首跟了進去。
韓通進了客房,一面對鄭恩讓坐敬茶,一面命賬房稱出一百兩銀子,親手接過,遞與鄭恩:「這是買車的銀子,請兄弟收下!」
別人厲害,鄭恩更厲害,別人一軟一客氣,他的脾氣傾刻便沒了。
鄭恩見韓通手下沒有跟進,門外也不像有埋伏,毫無動手跡象,知對方是真願挨宰,米湯里煮芋頭,更加糊塗,遂實話實說道:「這車實值五兩,剛才吃了許多酒菜,又毀壞了不少傢具,怕還不夠賠呢,怎好再要?這車究竟貴在何處,您不說個所以然來,這銀子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收的!」
韓通笑著說:「好,好,兄弟果然是忠厚實在之人!那我就說說這車的珍貴之處吧!」
原來,十年前,韓通身帶黃金百餘兩到邢州辦事,偶遇一多年不見好友,便相引到街頭一茶館敘舊。
正是仲春二月,天氣乍暖乍寒。韓通自北方出行,穿著棉袍,來到中原,又是近午,已有些過暖,坐進茶館,更覺燥熱難當,便將包裹放在一旁椅子上,脫了長袍,蓋在了上面。
二人天南海北,越談越熱乎,恰好又碰上幾個熟人,眾人便爭邀韓通到酒樓飲酒。大家你爭我拉,一味親熱,韓通左右應酬,抓起棉袍就走,竟忘了下邊的包裹。
一群人來到酒樓,推杯換盞,直到夜半,韓通喝得大醉,被朋友扶到客棧一睡不起,第二天方發現包裹丟了。
韓通懊惱不已,但他是見過世面的人,想到茶館中人來人往,且已過半天一夜,必定不可追究;且報案官府,驚動朋友,會有移責大家之嫌,便也不去詢問,自認了倒霉。
事隔一年,韓通故地重遊,又到了那個茶館,閑談中與友人說笑此事,茶館小主人偶然聽到,即找到詢問:「大哥當時可是穿一青色棉袍,內穿皂皮小襖?」
韓通點頭稱是。
「對座的可是一中年漢子?」
韓通又點了點頭。
小主人說:「那包裹是我收得,曾經四處尋人沒有尋到,便回來坐等;夜間未來,以為次日肯定來取,等了三天也沒見人影。我覺包裹很重,想是黃白之物,故不曾打開。你說的情形相附,但說包裹內是些什麼,即可領去。」
韓通說:「包裹中有黃金一百二十兩,另有玉佩一塊,上有『韓松』二字,是請玉工專門給兒子雕的生日禮物。若真在你處,金子可與你平分!」
小主人笑而不答,捧木梯登上棚樓。
韓通跟著爬上去,見上面東西擺得滿滿的,大多是雨傘、雨鞋、衣服、器皿之類,各物上均有一簽,上書某年某月某日在什麼地方是什麼樣人遺下的。有的直書僧道婦人,有的則書似商賈,似官員,似秀才,似公人,不知者則書不知其人。
小主人從一角尋得一小包裹,簽上寫著,某年某月某日寅時,一二十多歲青年遺之,似客商。
小主人拿包裹下樓,找到韓通當年坐處,原樣放了,問道:「是這樣放的嗎?」
時過一年,包裹仍是當日綁縛的樣子,不曾有人打開,只是結處落了些塵土。放回原處,就好像日光緊縮,過去一年僅是眨眼之間,這包裹原本就在這裡不曾動過半步,只是在板凳上酣睡,等他叫醒似的。
「是是,就是這樣放的!我就在這裡坐!」韓通指著當年座位說。
小主人又問韓通包裹內何物,當眾打開,一毫不錯,完全相符。
韓通多年行走江湖,見聞過無數為蠅頭小利爾虞我詐的血腥拼搏,拾得似有重金的包裹連打開看看也不屑的事例卻連聽也沒有聽過,如今親身遇到,自是感觸頗多。
他堅持以一半黃金相贈,小主人說:「客官想也是讀書之人,怎麼不理解人到如此地步?義利之分,古人所重,小人若重利輕義,則匿而不告,客官將如何?你能知道嗎?你能以官法相加嗎?我所以這樣做,是恐怕有愧於心啊!」
話說到此,韓通知其不受,只慚愧滿面,不住地打躬作揖,要請到酒樓相謝,小主人亦堅持不去。韓通欽佩小主人行為風範,自此成為好友。
小主人就是當年在邢州開茶館的柴榮。
後來,韓通在濟州開酒店,偶遇柴榮往南方販傘,便根據自己對餐飲業熟悉的條件,指引柴榮回頭帶些茶貨,由他幫助推銷。
柴榮所說的濟州老主顧,多是韓通介紹的朋友。
韓通聽店小二說一個黑臉漢子強將一小車抵飯費,也是心靈感應,忽然想起去南方販傘的柴榮這些天應該回來,便急忙趕回。柴榮的車子他十分熟悉,一眼便認了出來。為了制止糾紛,弄清是怎麼一回事,儘快得知柴榮下落,他方才買下了這輛貨車。
韓通說了買車的來龍去脈,笑著問鄭恩:「這小車關乎兄弟情義,值不值百兩銀子?」
鄭恩也笑著說:「值,值。情義無價,銀子再多也是買不來的!」遂感慨道:「那老柴吝嗇摳門,一分錢恨不得掰成八瓣花,叫我跟他受盡了罪,要不是看他有病,我非炒他魷魚不可。聽你這一說,方清楚他確實是個可交的哥們哩。樂子對他刮目相看,還給他當夥計受罪吧!」
韓通笑說:「世上商家摳門有三種,對自己大方,對別人摳門;對自己摳門,對別人也摳門;對自己摳門,對別人大方。你說,柴大哥是哪一種?」
「當然是第三種了!」
「第三種是聖人啊!」
「他聖人蛋吧!這會兒正餓得哭鼻子抹淚呢!」
鄭恩講了柴榮因為捨不得以貨換飯,連餓帶累,病倒小店的情況,說得韓通直流眼淚。
鄭恩帶著韓通回到小店,叫聲:「大哥,樂子回來了。」
柴榮在床上掙扎坐起,關切地問道:「車子可賣了嗎?不知賣了多少錢?」
鄭恩逗他說:「哎呀大哥啊,樂子叫賣了一天,連一個人問也沒有。到了黃昏,我肚子餓得再也受不了啦,只得拿車去換吃食!」
柴榮一聽就知道壞菜,叫道:「賣不了就算了,你窮折騰個什麼?」
「怎麼叫窮折騰?小車能換吃的,卻推著餓肚子,這才是傻瓜蛋呢!車重要還是人重要?」
「行行,你有理。換了多少吃喝?酒店的飯菜一半利,你該把車價提高些才會少吃點虧!」
「是啊!可店小二是個二五眼子,看不出大哥您的小車金貴。我買酒菜才花了一兩二,把車子留給他他還不依!」
「不能給他!」柴榮像是眼前正在發生似的大聲阻止著。
「可酒菜已經有一半進了我肚裡,不給也不行啊!原想著把剩下的拿回來給大哥您充饑,那知店小二他死活不同意。樂子沒法,只得和他們打了一架。架是打贏了,可給您留下的那些雞鴨魚肉,好酒好菜卻全讓我當兵器給砸回去了!」鄭恩故意氣他。
柴榮聽了這話,只氣得雙睛暴出,渾身發抖,喘了半晌,方回過氣來,開口罵道:「唉喲!你這二貨,把我害到這般光景還不算完,如今連這惟一的家當也不放過,換一點吃的,又給丟了。已經走投無路,還要戳禍打架,真是氣死我了啊!如今身無半文,叫我怎好活命?唉喲喲!」
柴榮正在絮叨,冷不防一個布包砸在身上,疼得他「哎喲」直叫。
他用手摸摸,裡邊硬梆梆的全是銀子,足有百兩之多。
「這是你賣車的錢,點點夠嗎?」柴榮正在驚詫,有人在鄭恩身後氣悻悻說道。
柴榮抬頭往鄭恩背後一看,見韓通正氣呼呼地瞪眼望著他:「韓兄,你,你怎麼來了?」
韓通板著臉、瞪著眼說:「我是買車的。錢清了,就此別過!」
柴榮羞得面紅耳赤,連聲道歉說:「韓大哥不要生氣!」
韓通說:「相別不過一個多月,柴賢弟竟把我給忘了。我韓通無才無能,銀子還有幾兩,你不去取用,反而沿街賣車,這不是拿我這當大哥的臉往尿桶里扔嗎?」
柴榮低頭長嘆一聲,說道:「韓大哥,小弟生來心高氣傲,虛榮愛面子,落到這卧床難起、無食充饑的地步,實是怕酒樓上的朋友們知道笑話,並非不去先找大哥!」
「你當你是大名人,大家都看著你呢?你就是脫了褲子在大街上裸奔一圈,也沒幾個人認得你是誰,還怕笑話?」鄭恩奚落道。
店主見來了好漢樓大老闆韓通,小狗似的攆著巴結,也對柴榮勸道:「沒錢有什麼丟人的?總比貪污盜竊賣身子光彩吧?可人家那號的走到大街上都是仰臉伸脖的,還只怕有人看不見呢!人家干那麼不要臉的事都不嫌丟人,你又沒偷又沒搶,只不過一時沒錢,有什麼丟人的?你也特愛面子了,嘴也特金貴,有難處說一聲是?我雖沒韓老闆錢多,幫你一兩二兩,也是拿得出的,也是不在乎的!你倆這朋友,我交了,店錢不要提!我去讓人設一席,咱與韓老闆一起好好聚聚!」
昨晚鄭恩賒兩碗燴面,幾斤烙饃,不過二十多文錢,好話說了一大筐,最終還得抵押車軲轆,這會兒見與大老闆韓通是朋友,又有了一大包銀子,反而抵押的車軲轆不提了,住宿費也不要了,還要請客擺酒席。
越有越送,越沒越躲,這是世人通病。富家吃不清用不盡,送去人家扔進垃圾堆,還是有人提著背著上門硬巴結;窮家幾天揭不開鍋,大人小孩相擁流淚,還是有人任憑剩飯剩菜倒進下水道,也不施捨。鄭恩品多了這世情滋味兒,也不與他計較,只是拒絕酒席,硬將欠的店錢、飯錢如數給了他。
韓通也不與柴榮多廢話,對跟來的人一揮手,令道:「柳七,你跑步去請北街王先生,直接帶到酒樓!趙六,你去雇頂小轎,不論價錢,要他們快一點兒!」
不一會兒,小轎僱到,鄭恩和韓通一個抱頭一個抱腳,把柴榮抬到轎中坐了,讓轎夫抬起,一溜小跑來到了好漢樓。
轎子進院,柳七已把先生請到。
有人有錢好辦事,買葯有人跑,煎藥有人忙,好葯好飲食,柴榮不幾天便痊癒了。
鄭恩見柴榮病好,又有韓通照顧,便要去盧家店看望師弟懶蟲和肖聰兒母女。
柴榮說了客店仙人跳之事和這次稅卡血案的諸多可疑之處,分析說:「據我觀察分析,你一定是得罪了什麼相當有錢有勢的人物,那人在千方百計要置你於死地。如今牽扯稅卡血案,回去更是凶多吉少,還是等一段時間,待稅卡這事放涼一些再說!」
鄭恩牽挂懶蟲和肖聰兒母女,心急如焚,不聽柴榮勸告,非要立即動身不可。
柴榮堅持與鄭恩同行,韓通想到柴榮大病初癒,身體尚未恢復,且武功又不怎麼好,強行勸阻下來,另派店中武功高強又謹慎多謀的柳七相陪。
欲知後事,請看下回:熱鬧的廢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