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日薄西山,晚霞猶如被咬碎的胭脂,絲絲縷縷,斑駁了天際。


  卉丫頭坐在自家屋前的老槐樹下咬著桑葚糕,目光定格在牆頭一束自隔壁院裏遙遙開出的桃花。


  桃色斐然,關不住的春色滿園,她想起齊笙教她的兩句“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後麵呢,竟是想不起來了,她偏過頭費勁的回憶,腦海裏依舊是一片空白。


  要是齊笙還在就好了。


  她可以現在就去隔壁院子裏請教,順便送些桑葚糕過去。


  齊笙最喜桑葚,說是酸甜可口,食後唇齒留香。


  她如此想著,一不留神將手中半塊糕點掉在地上。在一旁伺機已久的大黃拖著跛腿歡快的衝上來,轉眼便吞進了肚子。


  卉丫頭瞪圓了杏眼望著大黃,“你你你”了半天,終於沒奈何的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齊笙當初離開的時候將大黃托付給她照看。她原以為齊笙這次又是出診,最多三日即便回來,不曾想這一去就是大半月光景。


  大黃吃的多,本就遭母親嫌棄,如今居然還敢搶她的桑葚糕,真是豈有此理!

  可是看著大黃一臉興奮的坐在地上衝她搖尾巴,她竟是發不出火來,隻好咬咬牙,學著齊笙走前摸著大黃的腦袋時的語氣,憤憤喊了聲“傻狗”。


  大黃知道是在叫它,眨了眨黑漆漆的小眼睛,舌頭吐的更歡。


  不知怎的,大黃突然緊張的夾住了尾巴,笨拙藏到卉丫頭身後,耷拉著腦袋,露出一副垂頭喪氣的模樣。


  卉丫頭看的好笑,低頭問:“傻狗,你怎麽啦?”


  直到注意到夕陽投下的影子,她才意識到有人到來,抬頭,來人卻是眼熟。


  她是見過他的,墨發玄衣,麵容清冷,腰間一把佩刀無聲凜冽。


  上次念詩經時,男人來尋過齊笙,也許這次也是來找她的。


  卉丫頭尋思著,忍不住後退了一步,她總覺得眼前這人氣宇軒昂,長的比戲台上扮相最俏的小生還要俊上幾分,但渾身上下總散發著一股生人勿近的氣息,無端叫人害怕。


  還沒等她開口,男人已沉沉問道:“齊笙呢?”


  “走了,半月前就走了。”卉丫頭小心翼翼的答道,末了又加了句,“我也不知道去了哪裏。”


  魏千影聞言蹙眉,視線落在大黃身上,眸色深了深,方要細問,卻被人打斷。


  “魏少俠這般陰沉,就不怕嚇著這位小姑娘?”


  他回頭,隻見身後立了個灰衣男人,笑吟吟倚著槐樹將他們望著,豐神俊朗,眼開桃花。


  原來是清風堂,陸遜。


  魏千影微挑了眼角,淡淡問:“陸護法有何指教。”


  陸遜瞥他一眼,笑起來:“無事。隻是看魏少俠尋人心切,有些於心不忍。”


  “齊笙在你們手上?”魏千影眼底泛起戾氣,突然想起什麽,回頭對卉丫頭說:“進屋去。”


  卉丫頭愣了愣,不敢反駁,連忙帶著大黃進了屋子,將門關上,唯恐看熱鬧時傷及無辜。


  霎時間,黃昏下的整條街巷隻剩下了魏千影與陸遜。


  兩人身影被斜陽拉的纖長,無聲卻對峙。


  到底是魏千影率先開口,語氣淩厲冷絕,透著寒意:“無論扶風閣與清風堂如何勢同水火,都與齊笙無關,放了她。”


  陸遜聽罷,幽幽笑開:“魏千影說的是哪裏話。堂主不過聽聞齊姑娘善釀酒,故接了姑娘去堂中品些青梅佳釀罷了,何來放與不放之說?”


  “你們清風堂究竟意欲何為?”


  陸遜眸子一亮,收起笑顏正色道:“魏少俠果然爽快。堂主有意相請一聚,還望少俠賞臉走一遭。”


  魏千影不動聲色將手搭上刀柄,冷笑著質問:“你如何認為我會答應以身犯險?”


  陸遜見勢,再度大笑起來:“魏少俠武功本與陸某在伯仲之間,隻如今中了化功散,掐算著時日,怕是隻有往日的八成。我看不妨順水推舟做個交易,不知魏少俠意下如何?”


  “齊姑娘在清風堂除不能下山之外,一切皆受上賓待遇。隻要魏少俠肯去,陸某定以護法之位擔保,放齊姑娘下山,再不幹擾。”


  陸遜一番話說的清清朗朗,很難讓人不信服。


  魏千影不由挑眉,“你可當真?”


  “千真萬確。”


  魏千影沉默了。


  他的視線越過陸遜,直直落在那枝繁葉茂的槐樹枝椏上,落日的餘暉像是纏綿的女子,極盡溫柔的纏繞著兩人的身體。


  他想起很久以前,齊笙似乎也是站在斜陽下,背後鴿群紛飛,一如陽春白雪紛紛揚揚。


  她對他說,這世上萬千滋味,沒有什麽比失了自由更讓人難受的。


  那聲音忽遠忽近,如風中執炬,明明滅滅。


  是什麽,悄悄改變了你我的心意?


  塵埃落定,原來到頭來不過隻求再見你笑靨如花,歡喜如初。


  夕陽下,那個素來沉默寡言的男子終於將從不離身的刀扔在地上,一字一頓的說:“給她自由。”


  齊笙盤腿坐在屋內,案前檀香嫋嫋,青煙鎖蕩。


  恍如仙境。


  她嫻熟的溫著酒,蒸騰的水汽中溢滿了梅子的清香,好聞的很。


  “堂主,這是去年剩下的最後一壺青梅酒,今日喝完便沒了。”


  她不用抬眼就知道對麵坐著的那人定然眉毛也沒挑一下,依舊用一種漫不經心的頻率把玩著手裏的佛珠。


  “那就等到今年再釀吧。”


  齊笙手上動作一滯,抿起嘴,冷冷的像是想笑:“我早說了你們想用我威脅到魏千影根本是天方夜譚。當初得知我給他下了化功散,沒給他劈了已是萬幸。堂主又何苦將我扣留於此。若真愛這梅子酒,等今年釀成了我再送幾盅來便是。”她舔舔唇,頓了頓說,“大不了不收你銀兩。”


  “未必。”


  “嗯?


  “他未必不肯為你身犯險境。”


  齊笙像是聽到了什麽不得了的笑話,“噗嗤”一聲笑出來,隻那笑意未達眼底,便堪堪收斂。


  “佛曰人生七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你覺著究竟是哪一個更苦些?”齊笙垂眼,將溫好的青梅酒倒入兩人麵前的杯盞中,率先端起杯子抿了一口。


  這是清風堂的規矩。


  大抵是怕她不知不覺在酒中下毒。但凡是端給祝雲天的酒水,必要先經由她親自飲下,證明其無毒無害。顯然是多此一舉。說的好像這樣,她就不會下毒似的。


  祝雲天麵色如常,隻溫酒入喉時,微微蹙眉,“今日之酒味苦。”


  “沉澱使然,不足為奇。”


  齊笙說罷,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聽說你殺了許多人。”她盯著祝雲天的眼睛,目光灼灼,“十八年前魏家也是你覆滅的,這消息是真的?


  祝雲天不動聲色點頭,算是承認。


  “我看你年紀可以做我爹,不知道可曾留下什麽子嗣沒有?”


  “尚未。”


  想必是喪盡天良的事情做多了,注定要絕後吧。齊笙在心底誹謗,開口卻是歎息:“這樣也好,世上少一人掛念。”


  說罷她別開眼望著窗,流光絲絲縷縷的斜投透進來,能照見空氣中飛舞的塵埃。


  齊笙突然覺得悲哀,起身對著祝雲天說:“沒事我就走了。”


  後者默許。


  就在齊笙行至門口的時候,突然聽到身後祝雲天問她,“齊姑娘可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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