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萬花小說>书库>言情女生>洛水千燈劫> 第四十七章

第四十七章

  回洛水的路上遇到刺客,吳七不是沒想過,隻是覺得此番既然是自己抽身離去,太後興許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沒想到該來的還是來了。


  吳七縱馬停在懸崖邊,天邊是壯麗的火燒雲,熾烈濃豔,一絲絲浸入眼底。她看著眼前突然出現的王府侍衛,眸中刀光劍影明明滅滅,突然感到徹骨的悲哀。


  王府侍衛皆是百裏挑一的高手,半柱香的功夫裏便將刺客收拾了幹淨。他們站成兩排,給吳七讓出一條道。領頭的侍衛出列,對著吳七抱拳道:“吾等奉王爺之命將吳小姐安全護送到洛水,吳小姐,走吧。”


  吳七攥緊韁繩,直至掌心隱隱勒出青痕,方才不動聲色的道謝,繼而轉身上馬。剛走出幾步,隻聽得身後又有一人出列,重重跪在地上,沉聲道:“吳小姐且慢。”


  吳七聞聲回眸,傍晚的山風將她烏黑的發絲吹起,遮去了半張清麗容顏。


  出列的侍衛低著頭,叫人看不清神情,但他所言字字卻都猶如巨石落在吳七胸口,他說:“請吳小姐回去見王爺最後一麵吧,不然就來不及了。”


  有那麽一瞬間,吳七隻感到一陣眩暈,靈魂輕的無所依托幾乎要消散在風中。斜陽中馬鞭重重落下,吳七一騎絕塵隻為能來得及趕回涼州。


  身後巨大的落日一點點隱入地平線下,天空毫無征兆的變作靜默的鉛灰色,馬蹄聲繚亂,不知踏碎了誰的劫數。


  然而縱是再不顧一切,趕到涼州早已夜幕降臨,繁華的長生街上燈火交織,人來人往,卻讓吳七越發不安。來到風荷院前,佩玉早已提著燈籠等候多時,她見到吳七,匆匆的笑了笑,努力裝作語氣平常:“吳七你回來了,要是再晚點,丹五春可都要唱完了呢。”


  吳七立在清淺月光中,麵容出奇的鎮靜:“沈鬱白呢?”


  “在裏頭聽戲呢……你跟我來。”


  吳七跟著佩玉一路穿過花園裏曲折的石子路,佩玉手中的燈籠搖搖晃晃,在院牆上投下稀疏的破碎影子。分明隻是短短的一條幽徑,吳七卻覺得好像就這樣踏過了她與沈鬱白相識至今的漫長時光,這周圍的一花一樹,一草一木,都堆積著舊時的記憶,如今在這靜謐的夜色裏從四麵八方紛至遝來,教人身心疲憊。


  終於,那些斑駁的人影,連同那個人清俊的音容笑貌都一點點在吳七眼前淡去,麵前隻剩下半掩著的門。裏頭人聲鼎沸,幾乎要蓋過了悠揚的戲腔,這座戲園熱鬧的同往日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卻無人知曉吳七立在門外,心境早已遲暮。


  她伸出的手在半空頓了頓,終是輕輕推開了那扇門。


  入眼處,沈鬱白一襲白袍坐在看客的最外圍,留給吳七一個溫柔的,眷戀的背影。


  吳七深吸一口氣,平靜的走到沈鬱白身邊,他抬眼看到她並不驚訝,仍舊清淺的笑起來:“就知道你還是會回來,來,坐下陪我看會兒戲罷。”


  吳七聞言坐下,盯著戲台上丹五春扮的貂蟬同呂溫候你來我往,隻覺得胸口氣血翻騰,明明答案近在咫尺,卻誰都不敢率先開口打破沉默。


  不知過了多久,沈鬱白突然向後靠著太師椅,望著台上的花團錦簇淡淡的問:“貂蟬如履薄冰唱完了一出美人計,最後卻不知去向,值得嗎?”


  吳七沉默一會兒,幽幽道:“是貂蟬自己太厚道,若一心跟著溫候,未必沒有好下場。”


  “董卓不除,天下蒼生何如?”


  “貂蟬一介女流,大可活的自私一點。”


  “身為女子,是該活的自私一點。”沈鬱白說著,偏過頭來安靜的注視著吳七在燈光下尤其溫柔的側臉,他伸手一點點覆上了她的手背,“吳七,忘了我吧。”


  刹那間,連台上貂蟬的如花容顏都好似帶著諷刺。


  三言兩語,誤盡蒼生。


  “太後給我下的毒無藥可解,這兩天毒性複發,如今我已經視線模糊,終有一日會目不能視。”沈鬱白說著,輕輕勾了勾嘴角,“但也許我根本活不到那個時候。大夫說,我最多不過一月壽命。”


  他說這些的時候,麵容始終寂寂,像是人世間早已了無牽掛。


  “你騙人。”吳七垂眼盯著自己的裙擺,隻覺得眼皮重似千斤,無法抬起。


  “你定是想與王妃安穩度日,所以編出此等謊言來叫我死心。”


  “我今日所言,句句屬實。”


  “我不信無藥可解,我是大夫,你跟我回洛水去,我一定有辦法治好你。”


  “吳七,你的醫術和你六叔相比,孰高孰低?”


  吳七終於詫異的抬眼看他:“是你將六叔請來給你治病?”


  沈鬱白淡淡搖了搖頭,“並不是,是你六叔行至涼州境內被人追殺,我無意間出手相救,你六叔知曉你我關係後,才破例為我醫治。隻可惜……是我懇求你六叔莫要在你麵前談及我的病情,他並非有意相瞞,你莫要怨他。”


  他自知時日無多,隻剩這一種方式愛她。


  “沈鬱白,你知不知道,我寧願你說你不愛我,你一直都是騙我,現在你夢醒了,覺得還是王妃更好,想要回到她身邊,所以才叫我忘了你。我寧願你是負心漢,我寧願做個被你耍弄的傻子,隻要你……隻要你好好的活著,在我看不見的地方,好好的活著……”吳七說著,聲音緩緩低下去,最後輕不可聞,好似呢喃。


  沈鬱白溫和的笑著,抬手摸了摸吳七烏黑的發,聲音雖輕,卻無端的堅定,“吳七,你記著,我沈鬱白永遠是真心待你,莫敢相負。”


  “……”


  戲台上一出戲唱罷,丹五春謝了幕後,看客紛紛起身離場。


  人來人往,曲終人散。


  末了,偌大的戲院裏隻剩下了坐的最遠的吳七和沈鬱白。吳七始終低著頭一言不發,沈鬱白則溫柔的一遍遍撫過吳七緞子似的發絲。


  我不知道那個晚上,在空蕩蕩的戲院裏七姐究竟想了些什麽,我隻知道那時候她一定覺得很無力。這世上,唯有生死,做不到人定勝天。


  七姐說完這個冗長的有些壓抑的故事,長長鬆了口氣,幽幽紅燭下,她的眸子像是盛滿了星光,亮的無端令人心酸。


  她看著我,神情莫名有幾分固執,她問:“他說永遠真心待我,我明白何為真心,但永遠是什麽?”


  我無言以對,唯有將煮好的千燈茶奉給她,有些悲壯的勸慰道:“喝了吧,忘他個幹幹淨淨,痛痛快快。”


  七姐接過千燈,又片刻遲疑,交代最後一句話,繼而無滯的一飲而盡。


  她說,六叔留給我的東西在她房間的書架上,連帶沈鬱白留給她的一雙玉環,從此都交給我了。


  不知道為什麽,那一刻我突然想著,沈鬱白這個人,我想要見一見。


  哪怕是遠遠地見一麵,一句話都不說,也好。


  我想,替她見他最後一麵,是我能為七姐做的最後一件事。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