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一眼百年

  帝海墨落在地上，微微晃了晃，沒有了動靜。

  額心被貫出一個針洞的李乘空張了張嘴，他身上的黑氣鎧甲迅速地被乳白色光芒蝕食殆盡。

  他的眼中失去了焦距，只剩下嘴唇不停蠕動著，發出蚊語般、沒有情感波動的聲音。

  「失去同步，系統開始關閉……」

  「無法載入，無法重啟，無法……」

  啟萬里拋下帝海墨后，身上的力量也如潮水一般迅速退卻，甚至帶走了一部分他本來的力量，令他感到身體中無比空虛。

  但他理所當然地笑了。

  他能感覺到，這一擊絕不僅僅是貫穿了李乘空的腦門，而是以其九階巔峰全力一擊的巨大能量，不斷破壞著李乘空現在寄存的這具身體，以及他的靈魂……或者說作為人工智慧的意識核心。

  他確實很強，到了這個階段，體內的黑氣仍然還在努力修補身體，但是，卻無法與摧枯拉朽的巨大破壞力相比。

  方才那一擊若是落在了地面上，足以將五個京城毀滅，並製造出一個天坑！

  「老傅用他自己的生命為我創造了一個機會，如今李乘空已死，傅決的肉身也將隨之煙消雲散。」

  「他在死前製造出了空前的燦爛，那是他一生的巔峰，希望他在天有靈，自覺死得其所、心滿意足。」

  啟萬里的身體晃了晃，勉強站住了腳，然後望向啟千尋。

  啟千尋對著他露出一個笑容，喚了一聲「哥。」

  然而，就是這一聲哥，讓啟萬里臉色一變！

  當初在海上無名小島上，他曾和啟千尋一起做了頓飯、聊了個通宵，那天晚上，啟千尋也喊過他很多聲哥，同樣情真意切，但總是缺少了些什麼。

  因為在她的記憶中，真的沒有自己。

  憑空出現的親人也是親人，但因為沒有共同的過往，很難真正成為心靈相通的兄妹。

  就連這次決戰，也是傅決先看出了帝海墨與啟萬里有關係，啟千尋甚至沒有往這個方向去思考。

  然而此時……

  她這一聲「哥」，充滿了回憶。

  但啟萬里沒有高興，他只有深深的恐懼！

  自己的外甥女林雅玄逝去那一天的場景，還歷歷在目。

  他的身體再次晃了晃，聲音有些顫抖問道：「你……想起來了？」

  啟千尋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盤坐在原地，臉上的笑容非常複雜：「哥，你過來。」

  啟萬里抿了抿嘴，一搖一晃地走了過去，在啟千尋身邊坐下。

  「你……怎麼樣了？」他問道。

  「哥，我很想你。」

  啟千尋悠悠說道，然後輕輕地靠在了他身上。

  啟萬里心尖一顫。

  他調整了一下呼吸，露出笑容，伸手攬住了妹妹的肩。

  「看來，你是想起來了。」他讓自己的聲音非常平靜：「這些年你辛苦了。」

  啟千尋點點頭：「剛剛你握住帝海墨的時候，我聽到了他們的聲音。」

  「他們……」啟萬里一愣：「他們說的話，你也聽到了？」

  「沒有全部。」

  啟千尋閉著眼睛，說道：「但是我聽見了。」

  「他……是第一個你。也是從小和我一起長大的那個你。」

  她依然閉著眼，卻伸出手指，指著天空中的某一個地方，啟萬里望了過去，什麼也沒有看到。

  她繼續說道：「他出現的時候，我年紀已經很大了。黑暗年代的日子不好過，林衍死的早，我一個人將雅玄生下來、拉扯大，那個年代的人為了活下去，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末日變故來得太快太狠，無數人原本的信仰和世界觀都被擊碎，瘋了不少人。如果當時不是懷上了雅玄，我可能也會和其他人一樣，早就瘋了、死了。但為了讓雅玄能夠活下來，我拼上了自己這條命，我殺過數不清的人，其中甚至有很多是無辜者。」

  「末日五十年後，你出現了。」

  「你還像以前一樣年輕，但是世界已經變了。你受到了巨大的打擊，一夜白頭、蒼老了很多。不過，你還是成功地找到了我，並且教會了我……什麼是修鍊。」

  「我很恨你，也很想你，不管怎麼樣，你的出現給我、給雅玄帶來了希望。也許是那時候的我性格不太好吧，你已經不太喜歡和我說話了，反而總是跟雅玄待在一起，教會了她許多東西。」

  「後來，發生了神戰，你死了。」

  啟萬里瞳孔一凝。

  最後的這一句話中，包含了太多信息，他有猜想過，卻無法得知更多信息。不過，現在的他只是腦海中一閃而過這個念頭，很快就消失了。

  現在他並不想問這種問題，只想靜靜地聽啟千尋說她想要說的話。

  啟千尋依然閉著眼，腦袋靠在他的肩上，輕聲說道：「你走之前，讓我和雅玄獲得了永生，但你不知道，也給我們招致了永久的詛咒。不過，我們並不怪你，你的遺志，會由我們來繼承……」

  「再後來，第二個你，出現了。」

  她指向天空的手指向著邊上移動，指向另外一處天空，那裡依然什麼都沒有。

  「這個你，有些不一樣。」

  她說道：「那時候的我其實已經不記得黑暗年代那些事了。你出現在海上的時候非常弱小，連最弱的怪物都打不過，是我的一個徒弟救了你。後來陰差陽錯，你在深淵神殿住了下來，卻始終沒有和我碰面。」

  「你修鍊得很快，短短一年多的時間，竟然就已經達到了六階巔峰，那是史無前例的速度，毫無疑問，作為當時的教皇，我接見了你。」

  「然後……你居然又哭又笑地上來抱住了我？」

  「可能是那時的我性格比較柔和吧，沒有當場把你打死，而是坐下來，和你仔細地交流了很多事情。」

  靠在啟萬里身上的啟千尋笑了起來：「現在想想，我要是那時候就把你打死了，會怎麼樣？」

  「人類就沒有希望了。」啟萬里苦笑著吐了個槽。

  啟千尋輕笑一聲，繼續說道：「第二個你，很快就和我重建了兄妹感情，那時的我正在清掃海洋上的怪物威脅、建立人類的村莊、城市，你也來幫我，你修鍊的速度快到無法想象，一年之後便超過了我，我甚至想把教皇的位置給你，但是你……另有追求。」

  「我不知道你怎麼搗鼓出了一些東西，製造出了一些強大的妖，很快你就不再著眼于海洋上的事，而是滿世界地跑，往往很久才回來一趟。」

  「後來我知道了，你知道了一些事情，在策劃一個巨大的計劃，但是這個計劃……」

  「……不能說。」啟萬里笑道。

  啟千尋點頭：「對的，不能說。你將這個計劃的一些零散的部分分別告訴了我、雅玄，還有你的那個跟班阿樂。」

  「我們分別按照你的計劃去做一些事，但都不明白它們的意義是什麼。」

  啟萬里笑著說道：「確實是我的風格。」

  這是他曾經做刑警大隊長時候留下來的習慣，在進行一些大任務的時候，他喜歡神秘莫測地給手下分別布置一些任務，有時候是為了迷惑罪犯的思考方式，更重要的則是為了在偶然不小心暴露計劃的時候，不至於全盤皆輸。

  想到這裡，他忽然明白了些什麼。

  「這些事情到底有沒有幫到你、幫到你什麼，其實我們也不知道。」啟千尋說道：「只是後來，第二個你，也死了。」

  「你留下了很多東西，海蛟一族、大漩渦、無盡深淵中的無數寶物，從那時候開始，我就開始很快地忘記了很多事，並且不再管理深淵神殿，日夜在大漩渦旁修鍊。到後來，我已經忘記了自己為什麼要修鍊，只記得需要做這一件事。」

  「現在，我想起來了……」她悠悠地說道：「因為我覺得，連那麼強大的你都無法戰勝的對手，遲早有一天會捲土重來，在那之前，我要變得無比強大，強大到無可比擬，爭取那一線希望。」

  啟萬里沉默了。

  他到現在，還不知道那所謂的對手是誰。

  不用想，肯定不是李乘空。

  「一定要和那什麼對手互殺嗎？」他問道：「至少到現在為止，我還根本沒感覺到……還有什麼存在，會威脅到這片天地、威脅到人類的生存。」

  啟千尋搖搖頭：「你不去找它，它也會來找你的。」

  啟萬里再次沉默。

  然後，啟千尋睜開了眼。

  她看著啟萬里，說道：「又過了很久，你再一次回來了。」

  「是啊。」

  啟萬里嘆道：「所以你不要走，好不好？」

  「你都走了兩次了，不能這麼自私吧？」啟千尋微笑道。

  啟萬里也笑了起來，但笑得比哭還難看。

  「老哥啊，沒事，我現在有嫂子了，她能照顧你，我可放心了。」啟千尋一邊笑著，一邊再次緩緩閉上了眼，說道：「咱們老啟家這麼多年的心愿啊，終於達成了。」

  「別啊……你得有點更大的希望啊……比如你可以等等看我能不能生個小孩出來？半人半妖呢，多有意思啊，你小時候不是愛看犬夜叉嗎？你看，我給你整一個出來陪你玩……」

  啟萬里說話的聲音越來越低，他緊緊將臉貼在啟千尋的頭頂，抱緊了她，眼淚不知何時已經滿面。

  那一邊，李乘空的一切，已經同傅決的肉身一道化作飛灰消散在風裡，而在啟萬里懷中，啟千尋也開始化為一枚枚淺藍色的光點。

  「雅玄，媽媽來找你了。」虛空中，似有輕聲回蕩。

  它們沒有隨風消散，而是如水汽一般融入了風中，升上天空，化為了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