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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職業失誤
左亦婷的職業是醫生,愛好卻是騎馬。這愛好是她跟科主任學的。科主任是個老頭,年輕時當軍醫,馬騎得倍兒溜。現在年紀大了,又轉業到了地方醫院,騎馬的機會少了,但隨著城郊開了家馬場,他馬癮複發,隔三岔五要去騎上一回。他還常向同事們灌輸騎馬的好處:「騎馬可以鍛煉人的平衡與協調能力,提升人的氣質內涵,更有神奇的減肥與塑身功效。」
最後一句話的殺傷力可太大了,作為女孩,誰扛得住這個誘惑啊!跟著科主任去騎了幾次馬後,左亦婷就被煽惑上了道,不僅在馬場辦了會員卡,而且幾天前,還買了匹馬寄養在馬場,加入到了都市騎手一族。
這天黃昏,左亦婷又開車到了馬場。停好車進了場,就不斷有騎友同她打招呼:「左大夫,今天下班這麼早啊?」左亦婷勉強打著哈哈,轉過頭卻又沉下了臉,心裡感覺膩味透了。今天之所以來得早,是因為她這兩天根本就沒上班。
問題就出在科主任身上。
幾天前,左亦婷在門診坐診。來了位病人,說自己有高血脂冠心病史,最近感到胸很悶,而且左肩區常有隱痛。左亦婷給他開了檢查單,結果查出是心臟供血方面有問題。詢問了一些其他事項后,左亦婷給病人開了他汀類藥物,主要起到降血脂、通血栓、改善心血管供血的作用,同時,她囑咐病人過兩天再來複診。
這本是左亦婷一天看過的近百個病患中的一個,她甚至連病人長啥模樣都沒記住,但沒想到第二天,科主任在查看病歷時,卻叫了起來:「亦婷,為什麼不給他做心臟超聲?」左亦婷回答說:「我瞧他氣色不錯,臉色紅潤,雙目有神,應該是冠心病引起的一過性胸痛,應該沒問題吧?」
科主任聽了,立馬變了臉,道:「根據檢查報告來看,病人可能有心梗或其他心臟病變隱患,只有配合心臟超聲才能有助於明確診斷。如果患者是心肌梗死的話,那麼一至四天後就可能發生心臟破裂而死亡,而你給他開的他汀類溶栓類藥物,萬一溶下的血栓堵住血管,將會使破裂時間大大提前。」
左亦婷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可她當著諸多同事,一時還有些拉不下臉面,便小聲說:「我告訴他兩天後來複診了。」科主任把病歷往桌上一摔:「還在強辯!萬一他忘了呢?你應該當時就給他做彩超!」說完,他怒沖沖而去。
左亦婷快哭了,心裡委屈極了,覺得科主任站著說話不腰疼。現在醫患矛盾這麼緊張,萬一彩超檢查出來沒問題,患者會認為她是過度診治,替醫院創收,好自己吃回扣,到時人家發起飆來怎麼辦?
雖這麼想,但左亦婷還是趕緊按病歷上的地址聯繫了那位病人,卻發現那個地址是假的,甚至連病人的名字「馬八奧」都像是隨意捏造的。兩天過去了,那個病人沒來複診,醫院也沒接到過有關心血管方面的重病患,左亦婷暗自慶幸:看來主任是危言聳聽,把事總往最壞的方面想。也難怪,職業病嘛。
本以為這事就這麼過去了,誰知科主任不知腦子搭錯了哪根弦,有事沒事都要把這件事當反面教材拿出來大講特講一番。沒幾天,這事就傳遍了全院。同事們在背後議論紛紛不說,原先醫院裡好幾個上級部門早就看中了左亦婷的能力,暗地裡想把她挖過去,現在知道她是這麼個不負責任的馬大哈,一時也就對她沒了興趣。
左亦婷一下子從人人搶手的香餑餑,變成了沒人要的剩饅頭,她對科主任埋怨開了:您一個國內心血管領域的學術帶頭人,犯得著跟一個普通女醫生沒完沒了地過不去么,這還讓不讓人活了?她越想越氣,一怒之下,竟把一紙辭呈拍在了科主任的桌案上,理由只有四個字:「心力交瘁。」
科主任也愣了,半晌,才開了口:「你最近太累了,也該休息休息了。我給你三天假,你回去好好考慮考慮。三天後無論你是什麼想法,我都支持。」
左亦婷回到家,胡思亂想了兩天,時而覺得自己做得對,醫生這個職業壓力太大,辭了正好一身輕鬆,但又一轉念,想到自己一路走來不容易,還有治癒病患的成就感,她又有些捨不得。
盤算來盤算去,她心裡還沒個准主意。心煩意亂之餘,她就想起了騎馬。也許騎在馬上,在天地間跑一跑,出一身汗,能有助於她冷靜下來,做出正確的抉擇。
2、黑色老馬
辦好手續,左亦婷從馬房領出自己新買的馬匹。這是匹黑色駿馬,馬頸如彎弓,耳小如鑿,身材高大,四肢強壯,渾身上下只有腦門上有塊巴掌大的星形白斑,顯得極為神駿。左亦婷叫它「黑玫瑰」,可這馬走起路來卻似乎極為謹慎,生怕一不小心踩到地雷似的,左前肢總小心翼翼地收著力。
左亦婷曾請馬場的獸醫看過,獸醫說它的前肢沒問題,不是蹄葉發炎也不是受了傷。馬是記憶力超群的動物,怕是以前出過什麼事,讓它「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養成了這個習慣。
左前肢不能很好受力的話,馬蹄不磨損,馬蹄的角質層就會以每月將近一厘米的速度生長。若不及時修剪,馬蹄就會變形,影響騎乘。想到這,左亦婷借來了把修蹄鏟,想修一修它的左前蹄子。可左亦婷畢竟是生手,沒有相熟的騎師幫忙,任她「哼哧哼哧」地瞎忙了半晌,那匹馬卻護著寶似的,始終不肯把左前蹄亮給她。她無奈地放棄了,有些氣惱地拍了拍它:「黑玫瑰,你怎麼這麼犟呢!」
時間不早了,左亦婷給黑玫瑰上鞍佩韁系肚帶,自己換好了騎手服,騎著它向場外走去。
馬場建在城郊的河灘上。出了場,左亦婷驅馬下了河堤,沿著河畔小路緩緩而行。這時已是隆冬,天色漸暗,河邊枯草被北風吹得嗚嗚作響,但左亦婷騎在馬上,挺胸抬頭,小腿踩蹬用力,腰椎緊繃與馬背形成直角,整個身子隨著馬蹄如波浪般地起伏著,不一會兒,她就感到渾身血液循環加快,身上暖烘烘的,愜意極了。
突然,黑玫瑰加快了步伐。左亦婷有些詫,一揚頭,遠遠見一輛小汽車正在暮色中慢慢行駛。她明白了,有些馬有傲性,容不得什麼東西跑在它前面。黑玫瑰好勝心一起,就想跟車比試一番。
可是,黑玫瑰自從被左亦婷領進馬場,任憑那些經驗豐富的騎師們對它軟硬兼施、鞭打食誘,它只是痛苦嘶鳴,從沒全速奔跑過。難道是嫌馬場太小,所以一直隱忍不發,而現在天地一闊,它心胸一開,才要大顯身手了?
左亦婷越想越覺得有道理,她索性伏身松韁,兩腿輕夾,任由黑玫瑰點著左蹄,向前衝去。
眼見黑玫瑰越跑越快,左亦婷驚詫之餘,又起了疑惑:莫非真如騎師們所猜測的那樣,黑玫瑰過去是一匹競速馬?競速馬就是通常所說用於正式比賽的賽馬,是馬匹中的精英。可是,它當初怎麼會現身在屠宰場呢?左亦婷不由想起初見黑玫瑰時的情形。
一個多星期前,醫院搞愛心下鄉巡診。路邊歇腳時,左亦婷突然聽到附近農家大院中傳來陣陣高亢的馬嘶,聲音凄楚而悲苦,飽含著無盡的恐懼與遺憾。
左亦婷耐不住好奇,循聲去看,原來是個屠宰場。場中空地上,一匹馬已被屠夫放倒,另一匹黑馬被拴在木樁上,嚇得簌簌發抖,一群熊孩子正圍著它戳戳打打。那馬見左亦婷走近,鼻孔迎風吸張了幾下,竟轉過了頭,一邊叫喚著,一邊上下晃動著脖子,似乎在向左亦婷哀求救命。
在馬場耳聞目睹,左亦婷多少的全身,是青壯馬;映出半身的,是中年馬。俗話懂了些馬經,看這黑馬不像一般的肉馬,就有了相惜之意。接著,她算了筆賬:馬場騎馬花費大,騎一鞍時,也就是四十五分鐘,要數百元。有時去遲了,好馬被別人挑走,就只能騎劣馬,不過癮不說還擔驚受怕。要是買匹自己的馬,寄養在馬場,想啥時騎就啥時騎,騎出去多久都沒人管,那可就爽呆了。
左亦婷越想越高興,就試著上前問價。不想屠夫是個爽快人,聽說左亦婷是個愛馬之人,一揮手,不僅把馬以極其低廉的原價轉給了她,還幫她叫了車送馬上門。
馬進了場,騎師、獸醫、騎友們紛紛前來觀看,看罷卻個個搖頭。騎師說:「這馬身上有許多毛旋,毛病多。下腹有許多傷疤,這多半是訓練跨欄時留下的,因為那些欄杆上都裝了通電的尖刺,馬的四肢抬得不夠高,就會被划傷。這麼看來,這馬之前可能是賽馬。可是,你過來看看它的眼睛。」
左亦婷湊上前,見馬的眼中像蒙了層淡淡的霧氣,顯得落寞而憂鬱。左亦婷說:「圍觀的人多,它不高興?」騎師搖搖頭,說:「什麼呀,你看你的臉龐映入馬眼,幾乎佔據了整個馬眼,這說明它是匹老馬。馬眼如鏡可以照人,映出人說狗眼看人低,馬眼看人大。這跟人老眼花一個道理,是老了后眼睛晶體凹陷造成的。」
獸醫開始給馬查體:「看品種像弗里斯蘭馬,這你可揀了漏啦!不過,馬頸處有個拳頭大小的包,可能是囊腫,也可能是血管瘤。說不定啥時就能要了它的命。唉,總的來說,這馬一文不值嘍。」
等到上好鞍試著一騎,眾人就一鬨而散了:這馬磨磨蹭蹭,左前腿似瘸非瘸,根本不能快跑。
不過,瘌痢頭兒子是自己的好。左亦婷倒沒太在意,畢竟這是她擁有的第一匹馬。她甚至覺得跑不快也是它的優點,騎著穩當嘛!所以她每次給馬梳洗喂遛時,仍樂在其中,並且根據它傷疤處的毛色花紋,給它起了個好聽的名字,叫黑玫瑰。
可是,無論怎麼照顧有加,黑玫瑰總是一副鬱鬱寡歡的神色,從不與主人親昵。反倒是有次左亦婷洗刷時不小心碰到了它那個血管瘤,它竟毫不客氣「啊嗚」一口,幸虧左亦婷躲得快,才沒被咬傷。
當然,左亦婷也騎過它幾回,但它好像總是勉強應付差事,更別說與主人互動了,搞得左亦婷也挺沒勁。騎馬要是沒了互動,還不如電動車舒坦呢。
可是今天,黑玫瑰竟想起了超車,難道良心發現,突然開竅了?
左亦婷正暗自驚奇,黑玫瑰已跑到車前,穩穩地佔據在路中央,炫耀似的搶在車頭前壓住了道,讓車只能跟在它尾巴后聞屁。這下小汽車可不幹了,幾次試圖從旁邊超車,都被黑玫瑰扭動著的大屁股擋住了去路,小汽車司機不由惱怒地按響了幾聲喇叭。
黑玫瑰也太損了吧,左亦婷好笑之餘,也覺得它有些玩過頭了,左亦婷一抖韁繩往旁邊一帶,正要強迫馬讓路,不想黑玫瑰卻被身後的喇叭聲激怒,尾鬃一揚,右後蹄猛地向後彈出,只聽「嘩啦」一聲,車窗竟被踹出個碗口大的洞。
左亦婷趕緊下馬,人還沒在地上站直,車門就「哐」一聲開了,從車裡鑽出個男人,指著她怒吼道:「你是想死怎麼著!」
3、河灘闖禍
左亦婷一下子火也上來了:不就是一個車窗嘛,大不了賠你就是,什麼死不死的,至於嗎?但到底自己理虧,她只好強壓怒火賠著笑,連說對不起:「傷著您沒?要不要去醫院看看?您放心,有什麼損失我包賠。」
「賠?你賠得起么?」那人目光茫然,似乎有點魂不守舍,「我這大奔可是限量絕版,市面上根本找不到配件。」
左亦婷一瞟,哎喲,還真是輛賓士,不過屬於十年前就該報廢的那種。保險杠已變形,車門雖經過鈑金處理,但接縫處毛毛糙糙,像狗啃過似的。烤漆倒是新噴的,看來從廢車場撈出來后也不知轉了多少手,又被人收拾打扮了一番拿來上路了。
聽對方口氣,似乎不無打趣自嘲之意,左亦婷也就放了心:「甭管怎樣,我保證幫您把車修好。要是怕走保險麻煩,私了賠錢也行,可我現在身上沒帶錢,要不,您現在跟我回馬場去取錢?」
那人面色頹唐地手一揮,一嘆:「算了!唉,這車跟我一樣,都是破人破命。」說著,他眉頭一皺撫了撫胸,從懷裡摸出個小藥瓶,倒出兩片葯就要往嘴裡送。
左亦婷早聞到對方身上有股酒味,再一看藥瓶,忙大聲喝止:「這葯您不能吃!」對方一愣,她搶上前去:「您喝過酒了吧?酒後人的血液循環加快,血管擴張。這葯又是他汀類藥物,可以溶解血栓。如果血栓脫落,酒勁過後血管收縮,脫落的血栓就可能堵住血管形成栓塞,那後果可就嚴重了,搞不好會有生命危險。」
要說近來,左亦婷對醫生這職業已厭煩透頂,任何與之相關的事都不想沾惹,但現在覺得既然對方那麼大度,自己也不宜太小家子氣,所以才好言相勸。
沒想到對方聞言,兩眼一翻:「咦,你誰呀?」
左亦婷已遞了辭呈,當然不好再說自己是醫生,靈機一動,她掏出個以前醫院發的勞保口罩,上面印有醫院的名字和圖標。她把口罩往臉上一捂,向對方示意:「我,我這個,你還信不過?」
對方眯眼瞧了會兒,突然眉頭一鎖,神色變得凝重:「你是醫生?這個,這個,如果我沒喝酒,這葯可不可以吃?」
左亦婷摘下口罩,鬆了口氣:「當然可以,但是吃這葯后,最好不要開車。因為它有副作用,會引起急性障礙性失憶,比如你在路口等綠燈,突然腦中一片空白,忘了這個茬兒,一轟油門又沖了出去,很危險的。」
對方「啊」了聲,臉上露出一種既咬牙切齒又恍然大悟的奇怪表情。他把手中藥片拋在地上,狠狠踩了兩腳:「好!我現在跟你去取錢,你不是說包賠么,那就賠個『萬紫千紅』吧!」
「萬紫千紅」是本地結婚彩禮的一種說法,指一萬張紫色的五元人民幣和一千張紅色的百元人民幣,共十五萬。
左亦婷沒料到他突然翻臉,氣得差點跳起來:「你這人怎麼這樣,怎麼出爾反爾的?」對方一笑:「我說了嗎?我記不起來了,我急性障礙性失憶了!」
好,你不仁也別怪我不義。左亦婷最近憋了一肚子的火也爆發了:「那咱們就好好說道說道!你酒駕的事先不提,剛才超車沒打方向燈吧?還有,你的車牌呢,看樣子保險也沒有吧?你的車受損了,我的馬還受了傷呢!我這可是國外進口的純血馬,大名鼎鼎的弗里斯蘭品系,好的要上千萬美元一匹呢,一個馬蹄子就比你的車值錢。」
左亦婷伶牙俐齒地說著,猛然住了口,直罵自己不明智,簡直蠢到了家:她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在這黑燈瞎火的荒灘上,跟一個陌生的男人逞口舌之快,鬥嘴炫富,這是腦門子被馬踢了,沒事找事的架式。萬一對方一怒之下失去理智,做出了什麼過頭舉動,自己是哭天不應、叫地不靈啊!
天色漸暗,左亦婷瞅瞅四周,有些怕了,但又不想讓對方看出來,所以嘴上仍不示弱,小聲嘟囔著:「要不,咱們找個……找個人來評評理吧。」她本來想說找交警,又怕刺激了對方對己不利,所以才含糊其辭地說「找人」。說著,她側過身掏出手機:這種境地中,自己孤立無援,還是儘快同外界取得聯繫為好。
誰知對方見狀,臉色立變,二話不說逼了上來。
難道他要鋌而走險?左亦婷慌了,一面後退,一面飛快地用手指打開手機屏保,來不及翻揀聯繫人,隨手剛撥了個號碼,就聽「啪」的一聲,手機已被那人一把奪過,丟進了旁邊的小水窪。
見左亦婷被嚇得渾身顫抖,花容失色,那人哈哈大笑:「大醫生,你看看我是誰?***,馬八奧,還記得嗎?本來你不記得我,我也不記得你,可剛才你把口罩往臉上一捂,我就覺得眼熟,再細瞧你左眉梢上的那顆痣,我就認出來了。大醫生,我走投無路,落到今天這田地,全是拜你所賜!」左亦婷聽罷,腦袋「嗡」的一聲,真是不是冤家不聚頭,在這碰上熟人了。眼見對方凶神惡煞的樣子,跑吧,腳上是厚重的馬靴,沙地上根本邁不開步。一轉眼,見黑玫瑰正在幾米外低頭啃著枯草,她見了救星似的,幾步蹦過去,一拽馬韁,躲在了馬的另一面。
有了黑玫瑰這個大活物護著自己,左亦婷一時又有了些膽氣,她隔著馬背向對方高喊:「***,你冷靜點,到底出了什麼事?」
那人酒勁發作,眼泛紅絲:「什麼事?你害得我好慘啊!」
4、障礙失憶
這馬八奧啊,真名叫楊成貴,乾的是民間主持人這一行,也就是在老百姓的婚喪嫁娶等紅白喜事上主持儀式。主持后少不得坐席吃宴,要是酒肉不沾,宴會一冷清,主人就會認為是這個主持人不得勁,下回有事就不來請了。所以楊成貴也不敢禁酒忌肉,這時間一長,心血管方面就出了問題,得了冠心病。
前一陣子,楊成貴又覺得心口不舒服,實在撐不下去,就偷偷來到醫院。因為職業行當上的講究,主持人要是個病秧子,會給喜宴帶來晦氣。因為這個忌諱,所以他順口胡謅了個假名。
可巧那天他剛主持完一單婚禮,臉上帶著淡妝,紅紅白白的,左亦婷一時沒留神,誤以為他氣色不錯,就匆匆開了方。楊成貴見大夫輕描淡寫,也覺得自己可能事兒不大,就把她兩天後複查的醫囑當了耳旁風,拿了葯就回了家。
可是葯沒吃完,就出了事。
昨天,楊成貴又給人主持婚禮,上台前他就覺得胸口難受,怕誤事就預先服了葯。上台後,他插科打諢,妙語連珠,將活動推向一個又一個的高潮,贏得了陣陣掌聲。
到了尾聲,有一項是新郎父母坐在台上,由新郎新娘行躬身之禮,以謝父母恩德。按套路,老人坐好后,新人站在一旁,由主持人指引提示:「新郎新娘請到台前就位!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禮成!」這事對楊成貴來說,駕輕就熟,閉著眼都能辦得滴水不漏。可是,安排新郎父母坐好后,他突然胸口一痛,腦中似有一道白光閃過,人立時變得混混沌沌,似乎什麼都記不起來了。望著旁邊等他指引的一對新人,他張口結舌了半天,以往的熟詞竟忘了個乾乾淨淨,想不起該說什麼了。
眼見新郎父親不耐煩了,對他投來了疑惑的目光,沒辦法,楊成貴只好硬著頭皮一喊,鬼使神差竟是:「新郎新娘請到靈前就位!」
「靈前就位」可是葬禮上的用詞,竟被他脫口說了出來。雖然喜宴大廳鬧哄哄的,也沒人認真聽,可新郎父親全神貫注,在一旁聽了個真切。老人立時怒不可遏,順手摸起個茶杯就摔了過來。大廳一靜,眾人才回過神,加上有婚禮錄像師手中的錄像為證,鐵證如山,他想賴也賴不掉了。
這下楊成貴可倒了大霉。按行規,得給人賠禮道歉包賠損失。雜七雜八一算,主家開出了個「萬紫千紅」,十五萬。楊成貴知道對方沒訛他,自己把人家好端端一場喜事給搞砸了,這可是人家一輩子的大事,根本不能拿錢算。
可是他這司儀看著風光,平時一身綢、一肚油的,收入卻微薄,這十五萬就把這多年攢下的家底賠了個底朝天。而且這事傳出去,他在行里的名聲就算臭了,誰還敢請他?
沮喪之餘,楊成貴以酒澆愁,酒入愁腸愁更愁,一時腦子轉不過彎來,就開了他那輛也不知倒了幾手、平時用來充門面的無牌大賓士到了河灘,想找個水深的地方,人、車往裡一衝,來個一了百了。
「好哇,我一直覺得奇怪,平時張口就來的詞兒怎麼會記不起來呢,原來是你下的葯!」楊成貴指著左亦婷大罵,「真要是對症也就罷了,可我吃了葯后,怎麼感覺病是越來越重了?說,你是不是亂開藥好吃回扣,掙了昧心錢?」
哎呀,我的媽呀,看來醫患矛盾真是無處不在,在這渺無人煙的荒灘野地里都能碰上。
見楊成貴面目猙獰,左亦婷一邊叫苦,一邊悄悄把左腳踏進馬鐙,這裡她常來遛馬,地形熟,溝溝坎坎又多,車開不起來。如果騎上馬後利用地形和夜色逃跑的話,楊成貴未必追得上。
可左亦婷縱身一偏腿,又縮了回來。楊成貴正在馬的那一面,見她把腿送過來,順手一撈,差點抓住了她的腳脖子。對她這樣的菜鳥級騎手而言,如果兩腳不能完全地踏進馬鐙,一旦掉下馬被馬鐙套住腳,就會被活活拖死。
跑是沒希望了,左亦婷只好牽著黑玫瑰與楊成貴周旋,玩起了老鷹捉小雞的遊戲。她是小雞,楊成貴是老鷹,而黑玫瑰就是擋在他們之間的母雞。這樣盤來旋去,楊成貴的頭有些昏了,酒勁一泛,他一彎腰,「哇」的一聲吐了出來。
左亦婷大喜,趁勢撥轉馬頭,把黑玫瑰的屁股轉向楊成貴。馬場的騎師說過,馬的兩眼長在兩邊,視力不好,看不見身後,出於恐懼,為防止敵人從身後偷襲,只要身後稍有動靜,就會用猛力往後踢。可是,眼看楊成貴處在了黑玫瑰后踢的最佳距離內,黑玫瑰卻遲遲不發動攻擊。
左亦婷疑惑地一低頭,發現黑玫瑰喘著粗氣,左前肢蜷曲著,胸脯上的那個血管瘤正微微顫動。可能剛才它圖一時之快踢了車,牽動了瘤體,引發了疼痛,再也不敢向後發力了。
就這麼一耽擱工夫,楊成貴又緩過了勁,側身繞過黑玫瑰,一把揪住了左亦婷:「想跑?沒門!」左亦婷拚命掙扎,慌亂中猛一推,楊成貴往後一靠,正碰到了黑玫瑰那個血管瘤。
黑玫瑰立時暴怒,狂嘶一聲,一張口,咬住了楊成貴的羽絨服領子,嚇得他「媽呀」一聲鬆了手,抱頭蹲在了地上。
左亦婷藉機撒腿往暗中跑,可沉重的馬靴墜得她兩腿酸麻,跑出不遠就沒勁了。幸好旁邊有一小片枯葦,她就拖著腿躲了進去。
從葦叢中偷瞧,只見楊成貴好一陣才掙脫了黑玫瑰的撕咬,但羽絨服左襟腋窩以下,已被扯了個大口子。楊成貴狼狽不堪地直起身,撿了根枯枝轟開了黑玫瑰,四下望望,不見了左亦婷,氣得破口大罵:「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
左亦婷悄悄擦了把汗:幸虧自己準備辭職了,要是被這個醫鬧纏上,後果難料。要是光錢的事倒好說,等他氣頭過了,換個場合,大家可以相互商量嘛。不過,眼下總算沒事了。左亦婷剛舒了口氣,又聽「呲溜溜」一聲,循聲一瞧,是黑玫瑰一邊輕聲叫著,一邊焦急地張著鼻孔,不停地四下嗅著。左亦婷的心一下子又提到了嗓子眼上:壞了。
5、心力交瘁
突然不見了主人,黑玫瑰有些不安,為了尋求主人的庇護,它依靠出色的嗅覺,竟慢慢向左亦婷的藏身處找來。
楊成貴一看樂了,這馬不僅識途,還能找人。左亦婷可傻了,眼見楊成貴不遠不近地跟著黑玫瑰,越走越近,她冷靜下來,心一橫,拿定了主意。
黑玫瑰噴著鼻,終於到了近前,左亦婷一躍而起,抽出插在馬鞍皮囊內的那把沒來得及歸還的削蹄鏟,用力向它刺去。她是想用這種極端的方式讓黑玫瑰知道,主人已與它恩斷義絕,再跟著,絕沒好果子吃。
可黑玫瑰身形高大,左亦婷手一哆嗦,正刺在那個血管瘤上。霎時血花四濺,黑玫瑰悲嘶一聲,身子立起來,戰慄著猛退幾步,身子一歪倒在地上,痛苦地抽搐著。接著又聽「哎喲」一聲,原來楊成貴跟在黑玫瑰後面,躲閃不及被它一屁股撞飛,掉進了旁邊的水窪。
左亦婷一擊得手,把削蹄鏟別在腰后,貓腰向附近的斷崖跑去。崖下有道河水沖刷形成的斷溝,長滿了蒿草。她剛在草叢中藏好,楊成貴就從水窪里爬了出來,聽見動靜就又追了過來。上了崖,他左手舉著手機,用手機屏的那點亮光四下瞎照。
左亦婷在暗中屏住呼吸,自下往上瞅著楊成貴的一舉一動。
猛地,左亦婷眨了眨眼:從被撕爛的衣服開線處,借著手機光,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見楊成貴的左腋下方,有處核桃大的隆起,正劇烈地跳動著,那是心臟由於過度激動,急驟膨大後向左心室擠壓形成的,是心臟即將破裂的徵兆!
四下一片黑糊糊,啥也看不清,楊成貴只好罵罵咧咧地走遠了。左亦婷卻「哎」的一聲驚叫,下意識一抬腳,想叫住楊成貴,可她自己差點摔倒。原來下游凌汛引起了河水上漲,化了沙泥,將她的雙腳陷住了。她用力一拔,「咕滋」一聲,陷得更深了。
左亦婷的腦袋「嗡」的一聲,與眼下險境相比,楊成貴對她的威脅也就不算什麼了。她放聲呼救,可是北風呼嘯,根本傳不了多遠。泥沙很快漫到了小腿上,左亦婷在恐懼中絕望了。
突然,頭頂一聲輕嘶,垂下了一條繩子,是黑玫瑰不知何時出現在了崖壁上。見主人被困,它垂下頭,遞下了馬韁。左亦婷欣喜若狂,抓緊馬韁。黑玫瑰奮力揚脖,把她生生地拔了出來。
左亦婷撫著黑玫瑰,感慨萬千:它胸前的瘤體已被鏟破,不時湧出一股股血水,但它卻變了匹馬似的,目光炯炯神色亢奮,渾身肌肉緊繃,好像等待衝鋒的勇士。
她再回頭望望,心有餘悸:要是自己不抬腿,發覺得稍遲,再陷得深一點,就是黑玫瑰來了也沒救了。
只是回頭想想,剛才為什麼要下意識地一抬腳呢?
左亦婷細思之下,心潮起伏。看來醫生的職業烙印已打在了她的骨子裡。就算遞了辭呈,遇到病患,哪怕是窮凶極惡的死對頭,她的第一反應,依然是救治。換句話說,她本打算一動不動地藏在崖下,等楊成貴這個威脅徹底解除了再出來。真那樣的話,現在她可能已無力回天了。
是自己的職業本能救了她自己!左亦婷正激動,又聽遠處傳來汽車引擎聲——楊成貴發動了大奔。左亦婷立刻翻身上馬,發出口令:「黑玫瑰!快攔住他,他必須馬上接受救治!」
但左亦婷心裡卻已不抱希望,以黑玫瑰這速度,怕是難了!
誰料黑玫瑰長嘶一聲,四蹄一縱,如箭離弦般向目標飛馳而去。左亦婷只覺得勁風撲面,快意中又有些害怕:她可從沒騎過這麼快的馬,要摔下來就慘了,但這個擔心完全像是多餘的,儘管黑玫瑰四蹄如飛,左亦婷卻絲毫不感顛簸。一琢磨,她差點又叫出聲:走馬,黑玫瑰是匹黑走馬!只有走馬才能跑得這麼穩當!
左亦婷聽老騎師說過,所謂的走馬,相當於人的順拐,奔跑時處於一側的前後腿同時起落。走馬萬里無一,可遇難求,飛奔時就是馬背上放一碗水也灑不出來。
黑玫瑰如風似電,眼看追上了大奔。大奔卻失控了似的左搖右擺,突然方向一歪,向河心的沙洲衝去。左亦婷心一沉,看來楊成貴已進入了發病狀態。
黑玫瑰見狀急了,拼力衝刺,終於搶在大奔前跑到了沙洲最高處,然後一個人立,興奮地嘶鳴著,而大奔跟在後面衝上淺灘,車身一抖,熄火了。
左亦婷衝上去打開車門,將陷入昏迷的楊成貴拖拽到沙洲高地上,對他進行了緊急救治。良久,楊成貴緩過了氣。看到左亦婷,他大驚,正要起身,被左亦婷按住:「別動,就這這樣半躺著,別說話。」
楊成貴的酒醒了,他別過頭閉上眼,心中五味俱全,眼角沁出一絲清淚。
現在當務之急是叫救護車,左亦婷正要到車上去找楊成貴的手機,一抬眼,壞了:大奔晃晃悠悠被河水衝進了深水區。
水寒刺骨,又正漲水,左亦婷不敢涉險,好在還有黑玫瑰,可以騎著它冒險過河去求救。可左亦婷剛一轉身,又聽「撲通」一聲,黑玫瑰倒下了。黑玫瑰喘著氣,嘴角滲出了稀薄的血沫。見左亦婷奔過來跪下,它抬起頭,感激地舔了舔她的手,閉上了眼睛。
左亦婷正悲不能抑,又聽身後傳來呻吟聲。她一扭臉,糟了。這時月上中天,氣溫驟降。風一吹,她一身單薄的騎裝已抗不住凍,楊成貴更是嘴唇烏紫地縮成了一團,閉眼「哼哼」個不停。再不想辦法,兩人都會凍壞。要是因寒冷再次發病,恐怕楊成貴熬不到天亮。
望著黑玫瑰,左亦婷暗叫聲「對不起」,含淚抽出了削蹄鏟,剖開了馬腹。摘除內臟時,一股熱流從手上傳來,她知道有救了。她把馬屍拖到背風處,和楊成貴輪流躲進腹腔取暖。天快亮了,熱騰騰的馬肉冷了,而楊成貴也發起了燒,隨時可能出現不測。
左亦婷沮喪到了極點,她這才真正懂得了啥叫心力交瘁。
突然,河邊有人在喊她——科主任!左亦婷激動地站起身,又軟軟倒下,昏了過去。
6、光榮時刻
左亦婷只是體溫過低加上脫水,並無大礙。當天下午,她就恢復了過來,走進了科主任辦公室。
左亦婷這才知道,在與楊成貴周旋時,她倉促撥出的那個號碼是科主任的。由於鈴聲一響即逝,科主任以為是誤撥,但到了夜裡,他越想越不安:最近兩人鬧得正僵,左亦婷是不是有什麼話要說,卻又不好開口?於是他試著撥了回去,這才發現不對頭,就報了警。
科主任一笑:「我可不想失去你這個得力手下。」左亦婷有些發愣,欲言又止。科主任看出了她的心思:「我知道你想說什麼。我當軍醫時,附近有支騎兵連。接來的好馬,總是被上級不由分說抽調到了機關。沒辦法,再有好馬時,騎兵們就故意挑馬的毛病,把它說得頑劣不堪,上級聽了,就不來搶了。」
科主任故意到處宣揚左亦婷的過失,是為了把她留在自己科室啊!面對厚愛,左亦婷覺得自己不配:「可是,我差點害了那個姓楊的病人。」
「不,是你救了他。」科主任說,「他的心臟在那次婚禮上就破裂了,導致大腦缺氧缺血,引發了急性障礙性失憶。可是因為你提前給他服用了他汀類藥物,溶下的血栓脫落下來,正好堵住了破裂口,減少了心室流向心包的血量,避免了他的突然死亡,這些都是我剛才給他做手術時才發現的。而在沙洲上,你第一時間對他實施了搶救,又給了他第二次生命,特別是你別出心裁地想出了『剖馬保暖』這一招,要不,他可能真熬不過去。臨危不亂、妙手仁心,這正是我最看重你的地方。亦婷,你天生就是做醫生的料。」
「真的嗎?那可太好了。」左亦婷破涕為笑,可轉念想起黑玫瑰,她又哽咽了,「我、我對不起它。」
科主任拍桌輕嘆:「不,是你成全了它!」
沙洲上,科主任和趕來救援的騎師察看了黑玫瑰的傷口,這才明白:它胸前的囊腫不是血管瘤,而是注入空氣后形成的栓塞。
騎師們告訴科主任,馬有很強的競勝心理。戰爭中,許多馬不是死在槍彈下,而是活活跑死的,賽馬就是利用了馬的這種心理。
可是,有的賽馬視奔跑如生命,當自己年老力衰不能再上跑道時,就會鬱鬱寡歡不吃不喝。過去,主人就會含淚騎上愛馬,全力賓士,直到它長嘯一聲脫力而死。不過現在就簡單多了,馬協的後勤人員會給馬頸部的血管紮上一針,注入空氣,讓它形成空氣栓塞,導致腦疝肺栓而亡。
黑玫瑰就是這樣一匹賽馬。打空氣針時,它情知不妙,立刻蜷起左前肢,繃緊附近肌肉,壓迫封閉住了血管,竟使得栓塞一時不能上行,形成了血管囊腫。
打完針后,後勤人員認為它已在劫難逃,又偷偷把它處理給了屠宰場。那天見了左亦婷,嗅到她身上那種與獸醫相同的消毒水味,以為她是個可以幫自己減痛療傷的獸醫,黑玫瑰就向她呼救了。到馬場后,它始終不敢快跑,是因為左前肢只要一發力,血管附近的肌肉一鬆弛,注入的空氣就會上行,要了它的命。
黑玫瑰之所以這樣堅持,忍受著誤解,是想像它高貴的祖先一樣,死在風馳電掣的衝刺中,那才是它最完美的歸宿。等到左亦婷刺破了囊腫,空氣被放出,它知道自己終於可以全力奔跑了,才來尋左亦婷,想馱著她,一起感受它生命中最後的光榮時刻。
「黑玫瑰如願以償了。」科主任意味深長地說,「怎麼,你還想辭職嗎?」望著科主任懇求的目光,左亦婷一時不知說什麼好。其實,還有什麼好說的?當她下意識抬起腳的那一瞬間,已經決定了,她的職業永遠是醫生了。左亦婷漲紅著臉,結結巴巴開了口:「主任,請允許我收回辭呈。」
話音剛落,左亦婷又想起了她的黑玫瑰,不禁流下了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