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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遠嫁

  那一年,艾尼瓦爾領著回鶻使團來到大昭,只為兩國簽訂的通商合約,臨行時,國中一位公卿獻上美人古娜爾,又對他耳語道:「聽聞大昭東宮喜愛樂舞,曾為得到一個舞姬,不惜賠上聲名,他們大昭自詡禮儀之邦,名聲可是最要緊的東西,古娜爾舞藝超群,姿容出眾,此番王子可將她獻上,若她有朝一日能籠絡住東宮的心,對我們回鶻來說,實在是一件大大的好事啊。」

  艾尼瓦爾聽了,便帶著古娜爾踏上了出使之路,誰知途中古娜爾便稱對他起了愛慕之心,非要以身相許,他知道她只是不想被孤身一人丟在大昭而已,因此並不理她。

  待他們到了大昭,順利簽了合約,最後一項流程便是到太極殿領宴,宴會依然是東宮主持,倒是獻上美人的最佳時機。

  原本一切按部就班地進行著,宴樂行進到一半,卻突然有隨從來對他低語道「王子,古娜爾她……死活也不願上殿獻舞。」

  艾尼瓦爾無法,只得尋了個由頭,將她帶到偏殿,又是好言相勸,又是威逼利誘,總算說得她同意按原定計劃去殿前獻藝。

  彼時他終於勸得她含淚應允,正欲帶她離開時,卻無意間瞥見偏殿一角的屏風下,赫然露著兩對齒屐,便讓古娜爾先行離開,待她出去帶上門后,才轉身對著屏風后的人說:「二位看夠了沒有,可以出來了吧。」

  屏風後果然轉出兩個身穿太祝禮服的官員,稍矮一些的那個,倒是規規矩矩一直垂著頭,稍高一些的,卻在行禮過後,毫不避諱地抬頭看著他。

  他的眼如一泓秋水,看得艾尼瓦爾心頭一漾,便忍不住想:早就聽聞中原男子多有龍陽之好,現在看來,似乎也不那麼難理解了。

  他知道,他們未必聽得懂他和古娜爾說的那些回語,卻還是決定試探一番,誰知那高個子太祝卻像母雞護崽般將矮一些的那個護住,他心中更覺得好笑。正欲再逗耍一下他們,隨從卻在門外提醒他該回主殿了,因此只扔給他們一個「敢出去亂說試試」的兇狠表情,便轉身走了。

  誰知過了一會兒,這兩個人竟坐到大昭東宮身後,還不停竊竊私語,之後東宮對古娜爾的態度,果然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而那個小子,竟然還敢嘲笑他。

  他不禁有些憤怒,這些大昭人,果然個個姦猾,目中無人,便忍不住對他厲聲指責,豈料那太祝竟膽大包天,當場與他互嗆起來,最後,還真的搬來一個舞者,跳出了那段精彩絕倫的劍舞,竟不輸古娜爾的「飛天」絕技,最重要的,還是她後面說出的那番話,簡直就是醍醐灌頂,以至於她相貌到底如何,都顯得不那麼要緊了。

  他不由地在心中暗嘆:大昭就是大昭,隨便一個下臣,一個舞姬,竟都能有如此口才,因此對這個天朝大國更加拜服。

  其實在宮宴之後,他還刻意探問過負責接待他的鴻臚寺官員,得到的卻只有一句:「鴻臚寺沒有這個人,大約是從別處臨時借調過來幫忙的。」

  他心中十分遺憾,本想繼續尋訪他,卻不得不因歸期已至而作罷,可直到回了回鶻,那人的朱唇貝齒和秋水般的眼眸,卻一直在他腦海中晃來晃去,而古娜爾一路上的撩撥,更是讓他心煩,於是一回國,便攛掇著他的父王將她賜予了國中的一位親王,並且一度對身邊的女子都失去了興趣,心中還暗道,難不成自己去了趟中原,便真染上了什麼斷袖之癖?

  即便如此,到了國中再派使團去大昭時,他卻又義無反顧地跟去了,心道斷袖便斷袖吧,無論付出什麼代價,都要把那小子弄到手。

  但事與願違,他到了大昭,明察暗訪了好些天,那小子真就如人間蒸發一般,遍尋不著。此時大昭皇帝又下詔讓他們同去冬圍,他便將心一橫,盤算著找個機會當面問問大昭東宮。

  然而那晚,也不知是不是騰格里聽到了他的禱告,指引他來到那個僻靜的山澗旁,遇到了,她。

  彼時,他正想著心事,一個人在行宮附近亂走,忽然聽到不遠處的山澗邊傳來呼救聲,便沖了過去。迎面撞見一個宮婢打扮的女子,看到他同看到了救命稻草,拉著他就朝澗邊一處深潭跑去,遠遠的就看見潭邊另一個宮婢舉著根長樹杈伸向潭中,而裡面有個人正掙扎著想拉住它,卻始終夠不到,看樣子,已經有些脫力了。

  他衝過去,想也不想躍入潭中,才見裡面是個赤身裸體的女子,雖知道中原人將男女大防看得重,此時卻也顧不了那麼許多,只能伸手穿過那女子腋下,從背後環抱著她,拚命游到岸邊,待把她弄上了岸,那兩個宮婢拿來燈籠一照,他才看清那女子的面容。

  竟然……是他。不,在她們給她披上中衣之前,他還是確認了一下,是她才對。他心中,忽然生出無限歡喜。

  此時她卻不斷嗆咳著,表情痛苦不堪,其中一個宮婢帶著哭腔焦急道:「郡君,郡君,這可怎麼好。」

  他趕緊半跪在地上,將她的腹部放在自己的大腿之上,讓她的頭和腳自然垂下,自己則用力捶拍她的背部。

  拍了好一會兒,她才「哇」地吐出一大灘水。

  那女子將腹中的水吐盡,終於恢復了神志,見自己衣衫不整地趴在一個男人身上,又想到他方才救她時的情形,更是臊得沒法,雖知眼前的是救命恩人,卻仍說不出個謝字,只掙扎著從那人身上翻下來,連看也不敢看他,只扯著自己腳脖子上纏著的一截水草道:「都怪這個東西。」而方才那個叫她郡君的宮婢,趕忙將剩下的衣服鞋襪都給她穿上了。

  此時卻聽另一個宮婢道:「多謝欽使搭救之恩,只是為保女子名節,此事還請欽使不要外傳。」

  他忙抱拳道:「這是自然。」

  不外傳,只是明天就上你家皇帝面前求娶……郡君……也就是清河君咯。

  此時靈犀聽到他的聲音,終於抬頭,定睛一看,指著他結結巴巴道:「你……你.……竟然是你……」就見他露出登徒子般的笑容,撐起身子,紅著臉跑了。落英和芷蘿無法,也只能跟在她後面,匆匆跑了,留下艾尼瓦爾一個人站在那兒傻笑。

  第二天,他便真的跑到大昭皇帝面前,十分直白地說,他,回鶻二王子,要求娶清河君,宋靈犀。

  此言一出,震驚四座,大昭東宮面上更是陰晴不定。

  皇帝怎麼捨得他的開心果兒清河君嫁那麼遠,正準備一口回絕,東宮卻附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之後又拿話給岔開了。

  艾尼瓦爾不知這兩人到底什麼意思,好生鬱悶,一時卻也無法。後來一打聽,才知道下午東宮還給她安排了打獵相親的節目,心中更是不快,但轉念一想,倒也是好事,她跟別人相得親,跟自己就相不得親么,於是精心準備了一番,便算好時辰趕著去尋他們了。

  果然,征服了他們的味蕾之後,一切就好說得多,之後的十來日,旁邊雖有個韓緬礙手礙腳,但並不影響他和靈犀的感情迅速升溫。

  有時候情愛吧,就是如此,有的人需要文火慢燉,日久生情,譬如蕭琮和沈筠,而有的人,則是烈火烹油,一見傾心,譬如艾尼爾和靈犀。

  再加上人熊一事,他不假思索的為她捨命一擋。兩個人更是明白了何謂生死相許,於是從此,就只認定彼此了。

  之後,在東宮的推波助瀾下,他順利娶到了夢寐以求的佳人,將她迎回國中,視她如珠如寶,卻不想有一天,無意間看見從她妝奩中掉落的一張藥方。

  她怎麼了,為什麼瞞著自己吃藥?

  他不動聲色地將那方子藏在袖中,悄悄詢問了醫官才知道,那是避子湯。

  他幾乎是暴怒地,衝進她的寢殿,將那藥方扔到她面前,質問她:「你為什麼不願給我生孩子,是覺得我不配嗎?」言畢,自己氣得跌坐在椅子上,不停捶著桌案。

  她一愣,流淚簌簌地流了下來,過了許久才走到他面前,跪坐在地上,將頭埋進他懷中道:「我不敢……母親是生小弟弟時走的,阿嫚也是懷著兄長的孩子時去的.……還有……還有……我不敢.……」

  艾尼瓦爾聞言也是一愣,隨即將她抱起來,摟在懷中,靈犀失聲痛哭起來,邊哭邊喊:「對不起,艾尼爾,可是我真的不敢……」

  艾尼瓦爾忙道:「好,好,那就不要孩子,別哭了靈犀,是我不好,別哭了.……」從此,便真的絕口不提孩子的事。

  但時間久了,不僅長輩們有了意見,多次提出要讓艾尼瓦爾納妾,連底下的人也開始議論紛紛,譏諷他們夫妻必是有一人不行。對於那些納妾的話,艾尼瓦爾還能置若罔聞,可下人們的譏諷,卻讓他十分難堪。這些靈犀看在眼裡,終於有一日,將芷蘿端上的避子湯倒在了花盆裡,又道:「卿卿從前所言不虛,流言可以殺人,縱使你自己不在意,卻還是要考慮身邊人的感受。罷了,去找個醫官來,給我調理調理身子,再不生個孩子出來,我自己被別人罵不會下蛋的雞不要緊,何苦連累艾尼爾,人家好歹是個王子,答應了我不納妾,到這個地步了,也還是信守承諾,我也該儘儘為人妻子的義務,總不能讓人連個后都沒有吧。」

  於是安心調理,沒過多久,果然如願受孕,喜得艾尼瓦爾整天心肝兒肉地叫個不停,對她更是疼愛有加,呵護備至。

  待到她有了五六個月身孕時,大昭傳來消息,皇帝駕崩,東宮即位,曉諭各屬國。她不禁悲喜交加,對艾尼瓦爾道:「兄長終於熬出了頭,只是不知卿卿如何了,大概也封妃了吧。」

  艾尼瓦爾眼神一閃,臉上的笑意卻不減,只對她淡淡道:「諭旨上也只能說新帝登基的事,哪能連後宮的嬪妃怎麼分封一起通知呢。」

  靈犀彼時還沉浸在將為人母的喜悅中,也不疑有它,只感嘆了幾句,大昭到回鶻的路途實在太遠,連書信也傳遞得很慢,況且大家在信中也都只揀開心的事說,也不知這些年,卿卿到底過得怎麼樣,云云。這事便也就揭過不提了。

  這個時候,艾尼瓦爾怎麼可能告訴她,卿卿抱琴投水的始末。

  他如此小心翼翼地呵護著靈犀,還是沒能提防住自己的王兄。

  他自靈犀有孕時,見到自己的父王對立儲的態度更加曖昧,早便坐不住了,一直籌謀著,只要讓這位永樂公主從此生不出孩子,依艾尼瓦爾的性子,必不會再娶,到時王位自然而然也就非他莫屬了。

  於是,靈犀某日早起后,便莫名其妙地腹痛不止,到夜間,醫官不得已,給她引產下一個死了的男胎,可也告訴他們,靈犀的子宮已經受損,從此恐怕再不能生育了。

  彼時的靈犀,若心志稍弱些,大概也就隨孩子去了吧。

  之後,他們自然也就更加名正言順地逼著艾尼瓦爾納妾,最後還鬧到尚在病榻上的靈犀面前,氣得芷蘿直拿盆子朝他們潑水。

  終於有一日,靈犀喝下醫官為她熬制的最後一碗湯藥,便扔給守在她床前的艾尼瓦爾一封和離書,冷冷道:「王子,孤生不出孩子,自覺婦德有虧,也不願再看王子如此為難,就請王子簽了這和離書,自此一別兩寬,各生歡喜吧。」

  艾尼瓦爾不料她有此一說,當時便被氣得渾身發抖,三兩下將那和離書撕得粉碎,指著她道:「你……你休想.……」

  靈犀卻還是冷冷道:「王子撕了它也沒用,孤已修書給大昭新帝,大概不久便會有欽使來接,即便沒有和離書,王子今後也可自行婚配,孤絕不干涉。」

  這一番話,更是將艾尼瓦爾氣得拂袖而去。

  過了不久,蕭琮果然派了人來,將靈犀接回了京都。

  她走的那天,艾尼瓦爾站在人群之外,等著她回頭看他一眼,卻未能如願,之後,他便一蹶不振,整日只是喝酒,終有一日大醉醒來后,將手中的酒壺一摔,胡亂收拾了些東西,竟一人一騎,直奔大昭京都而去。

  宋靈犀,孩子算什麼,王位又算什麼,今生,我有你就足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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