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00 - 緣起,眾沙之海
大唐天寶二載
在這片被稱作「沙中之沙」的死亡之海里,李憾跟著一支粟特人駝隊已經走了三天了,老實講,他現在開始頭疼他在沙漠邊緣的那個冒冒失失的舉動:當時他正在月色下的一個邊緣游牧部落,與一位滿臉褶子酒糟鼻的老頭打聽傳說中的大馬士革花刃刀加工工藝,當被稱作阿茲萊的商隊出現準備穿越沙漠時,他被他們的靜默的氣勢感動了,迅速鑽進一頂帳篷,花了幾錢銀子就買下了兩件長袍和大大的皮囊壺,跟著駝隊就出發了,當然,部分原因還是因為那個黝黑的嚮導張著亮白的牙齒,操著粟特語、又換成半生不熟的長安語拍胸脯表示,「十天,包你穿越沙漠…」。
在李憾傳遞給嚮導二兩銀子的同時,他的思緒很愉快的集中到一點:十天,才不到他假期的九分之一,在敦煌還可以轉道去安西。
其實,李憾都不知道都不清楚為什麼要去經歷,大概是為了經歷而經歷。這種事情曾經干過不少。當然,還有一個因素他絕對不好意思忽視的是:一位裹著黑色面紗,有著彎彎頁眉的女子,很優雅的坐在一峰駱駝上,一柄魚腸花紋小劍自腋下斜出。她不經意掠過李憾的臉,露出略微驚異的眼神倏爾又迅速高傲的前視。
(剎那即永恆)。
這幾天,渭城裡那位帥氣而憂鬱的店小二一左一右紋在臉頰如鬍子樣的一行於闐文字,如毒蛇一樣縈繞在李漢的心裡揮之不去。
她肯定是去敦煌的。那麼我也是,李憾暗笑了。
銀子顯然起了作用,嚮導無比殷勤的牽過一頭駱駝,並且還慷慨的額外送了李憾一個裝滿水的大皮囊,只是斑駁發黑的口子讓李憾有些想法,但是幾個時辰后,他就欣欣然痛飲了。
孤星、冷月、騎走的人,本是絕美的風景,李憾卻有點犯困了,越過三匹駱駝。黑衣女子的身段纖細,然而腰部以上卻紋絲不動。
有秘密的人。或者她天生就屬於這裡。
李憾是被古老的烏孫語吵醒的,從駱駝旁的毛氈里一伸出頭,就看到那個幾個烏孫國護衛在緊張的叫著什麼。一陣遠遠的聲音傳了過來。
好像是一隻蚊子,哦不,一大群蚊子,李憾猜測到,不過這種地方連跳鼠都見不到一隻的……
準確地說,那應該是馬蹄聲。
馬賊?!李憾瞬間清醒,輕輕拽過枕頭旁的唐刀。不過很快,他就不用猜測了,亮白的月色下,幾匹黑騎在離駝隊不遠的篝火旁勒停了,馬具當盧赫然是鏤空的「蒙」記徽記。
渭城黑騎?渭城蒙天放驃騎大將軍的鐵血黑騎!李憾立起刀柄,呈放鬆狀。
駱駝從半跪著站了起來,低低的吼著,商隊的人好奇的注視著,多數人把目光投向了李憾。
一位用巾子半蒙著臉的中年武士在外緣略一觀察后,跳下馬徑直朝李憾走了過來。邊走邊解開遮面用的巾子,長吐了幾口唾沫,深呼吸了一大口,「李大人……」,李憾也順便看到了他的一絲不苟的明光鎧兩片大圓片,如此長途急奔竟然武裝不亂,暗自思量這些人真不愧是蒙家的極端武力,軍容有素,就連那幾匹黑騎瞬間就氣定神閑立定在那,連一個多餘的彈腿都沒有。李憾不禁在心裡暗暗喝了一聲彩,賀蘭馬場每年花在大唐軍馬培育上的大額軍費,還真沒有白花的道理,而作為母本的那些走私進來的突厥馬又佔了軍費的大宗的,現在看來也是絕對值了!
「李大人!」來人雙手行了個禮,燦然一笑,軍營出身的人的禮節熱情又不失距離。
李憾當然認識這位低階武官,胡楊修,蒙將軍的遠方侄子,自然也是身旁的嫡系親信,此人的老家深入突厥腹地,那裡有成片的胡楊林,遍布在古河道的兩側。
「我們把渭城的機動部隊都派出來找大人您了!大人!」另外一位快步跟上來的隨從隨即補充道。
「為什麼?我可是在度假。」李憾同樣溫和的回應道,其實他早已心知肚明,長安方面一定有要緊事,否則決不會聯繫頂在隴右道東部突出部的這支重要軍隊,畢竟沒有按常規走傳統的情報系統,想必用的什麼借口自然也不知道。胡楊修回答很快證實了李憾的猜測,「在下也不知道,只是奉命行事而已。」
一定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事。
李憾內心嘆了口氣,回想幾天前那尷尬的一幕。在渭城這西北孤城難得的風華絕代場所柳青坊的一個圓形大浴池邊寬衣解帶,逗幾位抖著素白胸脯花枝招展的胡姬侍女咯咯放肆大笑的時刻,岑御史大人的一封密函不偏不倚直接掉入水池。等撈出這封本應該交給蒙將軍的密函,卻已經糊成一團紙漿的文書。水順著指縫流了下去,掌心的那團紙這下真的成了絕密了,李憾簡直欲哭無淚。但正好可以把御史台的命令徹底從這個假期抹掉….但可是…完了,挨批是少不了了,但李憾也並不過於擔心。一封簡單按了個押花的密函而已,還能重要到哪裡去。不會就是為了這事吧。剛想到這裡的時刻,馬隊的後面一位武士牽過來一匹空騎。李憾嘆了口氣,騰身上馬,單手側拉,馬尾朝著駝隊輕輕一甩,一個轉身往回程奔去。
誰也沒注意,那位黑衣女子此刻已經在駝隊中央站起身來,駝隊用來取暖的駱駝糞火堆映射著她如夜色般漆黑的雙眼,火光閃爍間她的眸子里似乎閃過一絲隱隱的恨意。很快篝火在馬隊身後只剩下了一個漸遠的亮點,遠方的天空露出了一絲光亮.……
「不知當不當講,李大人,聽聞坊間傳言您跑來隴右,是為了躲避白家小姐的逼婚?」遠遠的看去,沐浴在一片溫柔晨光中的渭城,有如被噴上了一層暖金色,那不算高大卻十分敦實的土黃色城牆上,赫然飄動著黑色的蒙軍大旗,在大家的視野里,好似一股黑色彪悍的旋風。一直沉默在專註開道的胡楊修忍耐不住,回頭問了李憾一個有點尷尬的問題…
不知是揚塵,還是別的原因,李憾按捺不住打了噴嚏。他沒好氣瞪了前方一眼,瞬間為自己屏蔽掉那個棘手的話題。一行人並未在城下下馬,一路豪放的大聲笑著朝著城內疾馳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