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一章:思過
蕭千夜一個人凝視著天空,這裡是劍冢旁邊的一處四面環山的隱蔽深谷,能聽見不遠處劍靈之間的互鳴,不絕於耳。
他很小的時候就得到了自己的劍靈,到現在也還能想起初次進入劍冢之時那種興奮和狂喜,而現在,瀝空劍被師父收了回去,他引以為豪當成生命守護的東西,一件也保護不好。
他在崑崙這麼多年,從沒被掌門師父罰來此地面壁思過,這一次大概有四五天了吧,那日他帶著昏迷的雲瀟匆忙折返師門,一貫對他極為護短的師父只是讓唐紅袖帶著雲瀟去醫治,然後就命他到此地面壁思過,師兄天澈親自向師父求情,畢竟他也是才從魔物手裡僥倖撿了一條命,連身乾淨的衣裳都來不及換下,就被當眾呵斥讓他自行悔過,這一次他老人家是毫無商量餘地的不肯鬆口,應該是真的被自己的言行氣到了吧?
呵……蕭千夜在心底默默發出一聲自嘲的笑,明明當時是他信誓旦旦的說出「若是掌門不肯,就當是我自行叛離崑崙。」這種話,現在他應該已經不算是崑崙弟子了吧,怎麼還這麼聽話,一點不敢違背師父的意思?
想到這裡,蕭千夜重新低下頭去,這幾日他精神恍惚的看著日升月落,總覺得混亂的心緒真的是平靜了許多,若是能一直遠離那些複雜的紛爭,哪怕在此地面壁一輩子,對他而言或許也是一種幸福?
想到這裡,他心情登時放鬆,他就在此地不眠不休幾日,雖然每天會有弟子給他送來水和食物,但他卻好像已經完全不需要那些東西來維持生命,他自己也搞不清楚這種微妙的轉變到底是因為上天界神力的融合,還是因為凶獸的特徵越來越明顯,但無論是哪一種,都無非是在提醒他,他不是個正常人,也無法再次回到正常的生活。
但這樣的轉變沒有讓他有絲毫開心,反而是不置可否的笑了笑,原本思過崖只能聽到劍靈獨特的互鳴,忽然間微風不知從何徐徐而來,蕭千夜警覺的抬頭看去,只見璀璨的夜空下倏然飄落一根火焰的羽毛,晃晃悠悠一直落到他眼前,他立馬伸手接住這根羽毛,靈鳳之息!這根羽毛上竟然帶著熟悉的靈鳳之息?!
羽毛在觸碰到他掌心的一剎那劇烈的燒起來,火焰中浮現出他最為關心的那個人,蕭千夜失聲低呼,忘了自己還在受罰之中,情不自禁的大跳站起來:「阿瀟!你醒了!」
雲瀟靠在鳳九卿懷裡,單是站著就極為吃力,想和他說話又被鳳九卿一個眼神嚴厲的阻止。
蕭千夜心頭一喜,立即起身迫不及待的想要離開這裡,忽然又聽見火焰里傳來了另一個熟悉的聲音,鳳九卿不緊不慢的開口,壓制著胸中怒火冷冷勸道:「你還是老老實實在裡面呆著吧,我只是有些話要告訴你,並不想現在就見到你。」
鳳九卿!蕭千夜大吃一驚,這才看清了雲瀟身邊的那個人,他換了一身素凈的白衣,一下子變得不太一樣起來,腦中瞬間閃過千萬種念頭,這個人怎麼會忽然出現,又怎麼會和雲瀟在一起?
他來了……那夜王,多半也在附近了吧?
鳳九卿看見他的臉氣就不打一處來,索性轉過身背對著他,淡淡說道:「之前在北岸城和你談起過關於墟海的一些事情,後來我返回上天界,在黃昏之海的凶獸巢穴中多加打探,也確實聽到了一些重要的東西,眼下夜王去了無言谷,但他多半一會還要來親自找你,我只能抓緊時間長話短說,蕭千夜,你記好了。」
一聽到墟海兩個字,蕭千夜這幾日才安定的心一下子又被提到嗓子眼,真的是煩躁非常,鳳九卿也不和他賣關子,直接說道:「失去原海庇護之後,各地墟海的情況是每況愈下越來越糟,為求自保,當時最強大的六支旁系蛟龍族推選出了長老院,他們分散各地一直在致力於探尋原海冰封的真相,也曾向上天界的人求助過此事,並且……真的得到了某位大人的回應。」
鳳九卿頓了一下,這短暫的沉默讓蕭千夜心頭炸響,上天界?又是上天界!這個世人眼中神的領域,在他眼裡就像個陰魂不散的孤魂野鬼,為什麼任何頭疼的事情背後,都有上天界的人插手!
「我此次走訪黃昏之海的凶獸巢穴,從一隻遠古玄蛇口中聽聞了一個叫玄冥島的地方,據說那也是一處流島,很早以前就已經被上天界收入囊中,只不過那處流島荒無人煙,連鳥獸都無法長久生活其中,上天界對其一直也只是不管不問任其發展,但是島上有一處黑水湖泊,是蛟龍休憩修鍊的絕佳場所,所以墟海的長老院,每逢百年會在這裡聚首,分享各自的情況以便交流。」
「或許只是因為因緣巧合,他們一次聚首的時候,遇到了上天界的鬼王沉軒,聽說鬼王對原海莫名冰封一事極有興趣,便親自為他們占卜天命,賜予了一支傳說中的鬼王簽,但是簽象極為複雜,連鬼王自己都無法完全勘破天機,無奈之下只能允諾他們,每隔一百年,會將最新的鬼王簽送至玄冥島,就這麼歷經了數千年,這個習慣也依然保持至今。」
「鬼王……沉軒。」蕭千夜默念著這個人的名字,他曾在厭泊島見過鬼王,是個一眼望去面容和藹之人,還拉著帝仲一起為他占卜求籤。
但是,蕭千夜在一瞬間之後腦中不由自主的浮現出蚩王風冥的身影,那個人也是溫和如玉,可真的心狠起來,又是那麼出其不意讓人措手不及!
就連帝仲也在這一戰之後嚴厲的提醒過他——上天界不可信,從今往後除了他,不要輕信任何上天界的人。
鳳九卿語氣一低,提醒道:「最新的一支鬼王簽,應該就在不久之前送到了玄冥島,並且一如既往的被長老院當成至寶收了起來,你之前在北岸城遭遇墟海之人屢次進犯,或許也和這支鬼王簽有關係。」
「你是說……是鬼王給了墟海的人情報,讓他們來對付我?」蕭千夜凜然神色,雖然還無法快速將這其中複雜的關聯想明白,但心中已經隱約有了不詳的預感,鳳九卿也緊跟著思索了一會,搖搖頭接道:「鬼王簽在萬千流島可謂是大名鼎鼎,多少人夢寐以求能得到一支為自己占卜禍福,長老院千年如一日對簽象深信不疑,無疑也就是這麼多年以來,它從未出現過偏差,但是這一次……好像失誤挺大的,是不?」
蕭千夜定了定神,認真的回想起當時北岸城和龍吟姐弟三人交手的細節,那明顯是實力懸殊的一戰,他們不可能從自己手裡奪回古塵,更不可能有機會另鳳姬妥協!這麼顯而易見的事情,為何她們姐弟三人會甘心冒險?一定是得到了某種堅定不移的信念,而這種信念,無疑就是千年以來一直精準無比的鬼王簽!
可是鬼王為何要在這種時候忽然做出這種奇怪的舉動?
蕭千夜越想越感覺後背發寒,剎那間他只覺得渾身一悚,腦海中嗡嗡作響,之前他在無言谷曾無意間聽到帝仲和風冥的談話,上天界似乎已經找到了某種能令帝仲復生的方法,但又不知道是遇到了什麼困難,一直無法真的嘗試,他們眼下忽然做出這種不合常理的舉動,唯一的解釋就只能是為了救回帝仲!
他用力按住額頭,拚命的想從特殊的共存里多找到一些蛛絲馬跡,然而帝仲即使是在神眠之術中,也讓他束手無策完全沒辦法知曉當時的全部對話。
可惡……為什麼只有帝仲能輕而易舉的知道他的一切想法,他卻無法從帝仲那裡獲取最至關重要的信息!
鳳九卿語重心長的看著他,眼下各種錯綜複雜的關係交織在一起,就連他這個未曾完全牽扯進來的人都感到腦中一團亂,完全理不清頭緒,只能好心提醒:「蕭千夜,原海至今杳無音信,墟海的真正掌權者就是長老院,但事實就是他們所有人加起來,也依然不是鬼王的對手,哪怕被玩弄於股掌之中,也依然會視上天界為神吧?不過好在眼下夜王似乎只關心自己恢復身體一事,兩人並未聯手,或許……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蕭千夜不答話,鬼王的目的他不知道,但夜王的威脅,卻是真實的環繞著他,一刻也不能鬆懈。
鳳九卿知道他在擔心什麼,但是也找不到什麼可以寬慰他的話,又道:「夜王去了無言谷,上天界對帝仲大人的情況很擔心,說起來你我談話至今大人不見蹤影,當真嚴重到這個地步了嗎?」
蕭千夜無意識的點點頭,帝仲這一次進入神眠之術,明顯比上次睡的更深更沉,他一點也感覺不到那傢伙的氣息,甚至會擔心他是不是已經意識消散,徹底離開了自己?
眾多心煩的事一下子全部湧上心頭,蕭千夜胸口本就鬱悶,此時用力晃了晃腦袋,但是這一晃他感覺腦中的意識沒有絲毫清醒的跡象,反而是前不久天池幻魃的話就像一句噩夢詛咒般的反覆在他耳邊迴響——看清楚了,無魂之身,意識消散就是徹底死亡,你可要……看清楚。
「麻煩呀……」鳳九卿也是嘖嘖舌,擔心的道,「夜王不會再給你太多的時間耽擱,沒有帝仲大人保護你,你自己一切小心吧。」
「我知道。」蕭千夜神不守舍的接話,沉沉嘆了口氣,忽然咧起嘴,露出一個怪異的苦笑,喃喃自語道:「我馬上就要回飛垣了,鳳九卿,我真的很害怕,害怕我牽連這麼多無辜的生命,到頭來還是誰也保護不了,哈哈……我原以為把明姝公主帶回來是為了救帝都,沒想到卻因此害了師兄和師叔,還差點讓整個昆崙山一起陪葬!我現在真的一點把握也沒有,飛垣……飛垣會不會毀在我的手上?」
鳳九卿張了張嘴,發現自己無言以對,從他對蕭千夜提出弒神之計的那一刻開始,其實他自己也沒有太多成功的把握,他們都在一場豪賭罷了,賭贏了,滿目瘡痍,賭輸了,萬劫不復。
怎麼賭,都是輸,卻不得不在最差和更差之間,萬般無奈的做出選擇。
「我陪你。」雲瀟忽然插話,將手慢慢伸入火中,似乎這樣就能隔著距離遠遠的觸碰到他。
蕭千夜眼裡一酸,忍著幾乎要控制不住的淚水看著那隻手——那隻白骨之手像利刃一樣刺痛他的心,他卻不顧一切的想握住。
這隻手,能將自己拉出絕望的泥潭,宛如僅存的溫暖,他分明應該在這時候推開她,只有這樣才能不再讓她受到任何傷害,可是為什麼、為什麼他腦子裡清清楚楚,身體卻無法做出理智的舉動?
鳳九卿幽然閉眼,不知如何阻止,此時天色稍稍轉亮,他不敢繼續耽擱以免一會和夜王碰上,於是再次小心的扶起雲瀟,低道:「我送她回去,她還需要好好休息,倒是你,自己小心吧。」
雲瀟還想說什麼,鳳九卿抬起手輕輕按住她的嘴唇,不讓她繼續開口。
火焰慢慢消散,蕭千夜顫抖著手捂住臉,這幾日的面壁罰跪都沒讓他感到一絲疲憊,卻在見到雲瀟那般熾熱純真的眼眸之後,讓他整個人散架一般癱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