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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八十章:厲桑

  厲桑轉過身,看著這個一身銀黑色軍裝,毫無聲息出現在自己身後的人,一瞬間就從對方肩上那枚鋥亮的徽章上意識到了來人的身份。

  軍閣主的職責是巡視四大境,滅族的任務雖然大部分集中在羽都,他還是保留著那種習慣,從中心的北岸城,沿途巡視,直到來到這座不起眼的小鎮,正巧撞見自己。

  十五個老弱婦孺抱成一團,作為唯一的男人,他明知不能阻攔軍閣執行任務,可還是不顧一切的挺身而出,盡全力的展開手臂將所有人護在自己並不堅實的胸膛后,或許是被一個小小船塢工這樣驚人的勇氣震了一下,蕭凌雲在貨艙里踱步徘徊,反覆掃過他身後泣不成聲的人,一直猶豫了許久,終於還是緊緊握住手裡的劍,用冷漠的語調一字一頓的命令:「軍令如山,閣下不想連累無辜,就請離開這裡。」

  「少說廢話。」厲桑逞著強,因為一個小女孩正死死抱著他的手臂,那般無助又絕望的眼神,讓任何一個有血性的男人都無法退步。

  這樣的僵持持續到天邊慢慢亮起,一夜未歸的閣主顯然引起了更多士兵的注意,船廠里的人越來越多,他甚至能聽到鐵蹄踏過甲板的鏗鏘聲響,每一步都像有千萬斤沉重,壓得他幾乎無法呼吸,但即使如此,他還是一直展開手臂,僵硬的肌肉早就出現了酸痛,他不敢、不能放下,只要他表露出任何妥協,身後的十五人就會成為劍下亡魂。

  蕭凌雲是隨便找了一個木箱子坐著,既不出手,也沒有離開的意思,不知是不是被對方這樣的氣魄影響,倒也沒有主動給外頭巡邏的士兵發出訊號,反而是耐心的勸道:「海軍已經將碧落海全線封海了,你們就算等到天晴也不可能平安出海,看你手臂上的黑鱗,應該是驪龍族的人吧?驪龍族不在我此次執行任務的範圍內,但如果你執意阻攔,我是可以將你、甚至你的家人,族人一併問罪,到時候連累的人只會更多。」

  「她們只是手無寸鐵的老弱婦孺!她們是無辜的!」厲桑在據理力爭,殊不見對方的臉上除去淡漠再無其他,雖然是耐心的聽他將話說完,最後也只是淡淡掃了一眼那十五個人,機械一般冷血的重複:「軍令如山。」

  蕭千夜看著幻象里的父親,他的手一直在無意識的握緊手裡的劍,重重捏緊,又無力的鬆開,這樣細微的動作整整持續了一晚上,但他臉上卻沒有表露出絲毫的遲疑,甚至連語調都依然平定。

  軍令如山,這四個字是壓迫帝國三軍的大山,不能違令,哪怕是殘忍冷酷的命令,身為軍人,都必須執行。

  在他擔任軍閣主的八年間,他遵守著「軍令如山」這四個大字,白教也好,蝶谷也罷,只要有命令,他都義無反顧的去遵守。

  至於無辜二字,在軍令面前,根本微不足道。

  他似乎有些理解剛才厲桑臉上那抹嘲諷意味十足的冷笑,無辜又能怎麼樣,這個世界並不會因為你無辜,就讓你好好活下去。

  當年的蕭凌雲顯然是做出了和他一模一樣的選擇,就算他對眼前這個男人產生了幾分敬佩,但職責所在,他不能違規,終於,外頭的聲音越來越大,大到蕭凌雲也不得不起身出去檢查情況,他抓住這千鈞一髮的時機在他離開的短暫幾分鐘內帶著十五個人迅速轉移,他們從另一處的通道爬出,試圖跳入海中躲到沿岸淺礁里暫避風頭。

  蕭凌雲其實回了一下頭,但他一瞬就若無其事的轉移了目光,甚至叫住了甲板上的人詢問動靜。

  但這樣的躲避其實根本就沒有用,暴風雨很快就將失去海洋生活能力的靈音族逼上了岸,不得以之下,她們只能再次求助厲桑,躲進了那個小小的屋子裡,普通船工的小房子是無法藏下十五個人的,老人雙手合十對著海洋祈禱,用乾枯的唇在年幼的孩子額心飽含溫情的吻落,然後毅然決然的走向外面,走向一直在追捕她們的士兵。

  厲桑就在窗邊看著,看著利刃刺穿老人的胸膛,血泊被雨水沖的到處都是,滿目皆是血腥。

  還剩下五個年幼的孩子和兩個女人,再加上他的妻子和兒女,一貫生活清貧的船工一家根本無法負擔起這麼多人的口糧,無奈之下,厲桑只能外出找尋可以充饑的食物,這座小鎮雖然普通,但是船廠的老闆是個大戶人家,他知道東家的廚房在哪,一定能找到些饅頭填飽肚子,他不顧危險的潛入,欣喜萬分的抱著滿滿一袋乾糧準備回家,還沒走到門口就發現外面圍著好多士兵,正在用長矛挑起已經被刺死的孩子,冷漠的扔到一邊。

  夜查……軍閣的夜查會直接進入民房,所有人必須配合,否則他們就有當場誅殺的權力。

  他看著七個靈音族的屍體並排羅列,在另一邊,則是因掩護她們而被就地正法的妻兒,手裡的糧食散落一地,一個沾血的饅頭滾落到夜查軍官的腳邊,被他用尖刀挑起,順著聲響望過來。

  他本不是經歷過嚴格訓練的士兵的對手,但他確實在癲狂之下不顧一切的搶下了軍官手裡的尖刀,帶著同歸於盡的心,用盡全身力氣的往對方腦門扎過去,就在他即將得手的一瞬間,左側擊來一束劍芒,帶動周圍的海風如一道堅實的城牆護住了自己的軍官下屬,然後一步將他逼退,讓他失去平衡直接摔倒在地。

  厲桑抬起眼睛,看見妻子含著血淚的雙目,看見孩子死不瞑目的瞪大著惶恐的眼睛。

  「是你……」對方驚詫的發出一聲低呼,本該砍下的長劍硬生生收手,血從厲桑的額頭流入眼中,染紅眼白,又順著眼眶從臉頰滴落,落在蕭凌雲同樣銀黑色的軍靴上。

  他遲疑了一下,看著身邊兩排屍體,似乎明白了什麼刻骨銘心的東西,許久只是沉默,抬手散去了手下的人,想要俯身扶起這個人,又被他厭惡的打開手。

  「你要麼現在殺了我,否則我一定會找你報仇的。」厲桑撐著重傷的身體固執的挺直後背,那樣憎惡的面容在一瞬凝固,包含著無數無法言說的劇烈感情,讓一貫固守軍規的蕭凌雲罕見的低下了頭,非常疲憊的壓低語氣,勸道,「你走吧,你剛才是不是想殺琛副將?你私藏靈音族,還對軍閣的人動手,是會一起被捕的,趕緊走,別讓他們再找到你了。」

  厲桑仰天大笑,用手生生剝下黑鱗砸到對方的臉上,毫不領情:「蕭閣主,你今天不殺我,我一定會來找你報仇的。」

  他沒有逃,而是撿起地上的長刀,追著軍閣副將而去,又在不久后寡不敵眾被生擒,高總督似乎對驪龍族很有興趣,隨意開口為他求了情,免了死罪關押在天之涯水獄中,從此成為新的一批試體,被灌入各種藥效不明的毒物,但不知道是什麼強烈的信念支撐著這個男人,他的身體其實並不能很好的和藥物融合,甚至多次出現瀕死的排斥反應,但是,他就是沒有死。

  厲桑現在的表情,就像十八年前看著蕭凌雲的那副樣子,正在看著他的兩個兒子,他已經從蕭奕白的術法中清醒過來,嘴角微微上揚,勾起一抹慘烈的笑:「我說了會來找他報仇的,可惜他莫名其妙的死了,哈哈,哈哈哈哈哈!據說是被人滅了門,就倖存了兩個兒子,他那樣殺人無數的惡魔,上天竟然還給他留了兩個兒子!為什麼呢?一定是為了給我個機會,我殺不了他,殺了他的兒子也行!」

  蕭千夜是一直坐著,雙手搭在膝蓋上,輕輕拖著額頭,他不知道眼前這個人哪裡來的自信能殺他和大哥,可偏偏喉嚨乾澀酸苦各種雜味一併湧出,一個字也回不上來。

  「你想救葉小姐和三郡主是不是?」厲桑豁然止住大笑,瞥見兩人的眼中同時閃過的亮色,發出一聲鄙夷的嗤笑,「剛才你和我說了什麼?何必拿幾個女人出氣?當年那十五個人不也是手無寸鐵的女人,就因為她們是靈音族的人,就比高貴的小姐和郡主低人一等是不是?她們能毫無尊嚴的死去,那兩個女人也可以,就像你根本保護不了的那個女人一樣,都要死!」

  一句話激的他憤然跳起,一把捏住對方的臉頰,骨骼在過分用勁的力道中變形,厲桑的笑卻因面容的扭曲更顯詭異:「你心疼了是不是?我知道那個女人的一切,她叫雲瀟,是你中原的師妹,還是靈鳳族的血脈,她被朱厭從西海岸擄走,帶到了黑棺里,被他凌辱之後殺死棄屍荒漠,你找了她半年多,天尊帝甚至調派了軍隊去幫你找,你為什麼要心疼她?就因為她是你喜歡的人,別人也有喜歡的人,憑什麼就能被你們肆意剝奪生命!?」

  他手上的力道已經無法控制,手指深深扎入臉頰,可厲桑的聲音卻越來越宏亮,帶著十八年的恨意,刻意挑起他最脆弱的那根心弦:「你是不是想問我是從哪裡知道這些事情的?那個雲瀟,好像身份還很特殊,說是什麼來自浮世嶼的皇鳥後裔?浮世嶼霸佔著人家的土地,現在人家想奪回去罷了,她死了不是更好,整個墟海都很開心,她終於死了,尊貴的皇鳥,終於死了……」

  「你閉嘴!你什麼也不清楚,被別人當成靶子都不知道!阿瀟有什麼錯,追殺靈音族的人不是她,你妻兒的死也和她沒關係,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身上的血脈,一次也沒有回過浮世嶼,她有什麼錯,她有什麼錯!?」再也忍無可忍,蕭千夜幾乎要捏碎整張臉,明明五官都已經變形錯位了,為什麼這個人還在笑,他知道雲瀟的一切,甚至知道浮世嶼,他的身邊,一定還有其它墟海的人!

  「她沒錯。」厲桑的聲音縈繞不散,像某種詛咒在他耳邊盪起,「她唯一的錯,就是遇到你。」

  這句話讓他的手頹然鬆懈,整個人一瞬恢復到沙海尋人時期的死氣沉沉,重新跌坐回椅子上,忍著心底突兀泛起的一絲惶恐,顫顫問道:「葉雪和朧月……還活著嗎?」

  厲桑也隨之沉默了一瞬,呼出一口氣,淡淡說道:「死了,黑蛟已經在帶著她們的人頭走在前往墨閣的路上了,你現在回去,就能找到她們。」

  萬籟俱寂,宛如天塌,他在乎的人,終究是一個也救不了。

  他罕見的沉默著,彷佛被一股看不見的力量扯著身體,撕心裂肺。

  「黑蛟。」不知過了過久,那雙金銀異瞳閃現著屠戮的血氣,連帶著極少燃起的冰火咒紋都再次浮現在眼瞼之下,他靜靜坐著,但周圍的空氣好似被冰涼凍結,陷入了令人窒息的靜默,他平靜的望著厲桑,一個字一個字清楚的念道,「你去轉告那群墟海黑蛟,讓他們藏好躲好,我將踏遍天空萬千流島,定將他們殺的一個不剩!」

  古塵發出悲鳴,但隨即陷入沉寂,再無一點回應。

  厲桑恍若失神的聽著他那句雖然平淡,卻讓他全身毛骨悚然的轉告,再回神之際,眼前已經沒有了兄弟倆的身影。

  蕭千夜是在一瞬間折返了自己的家,看著窗台上被朧月郡主精心照顧的白茶花,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悲痛,無力的癱倒在地,蕭奕白緊隨而至,想攙扶一把,自己腳步竟也出現無法抑制的顫抖。

  他躺在後院里,看著帝都蒼茫的天空,抬手按住眉心,低聲呼喚:「帝仲,你醒著嗎?」

  「嗯。」內心中的聲音輕輕盪起,是已經知曉了剛才發生的一切。

  蕭千夜的臉色益發蒼白,襯著冰火的紋理更加明媚,慢慢說道:「我只說兩件事,第一,這是我和墟海的恩怨,與你無關。第二,如果此事牽扯鬼王,我也不會放過他。」

  帝仲微微動容,最終也只是發出一聲極淡的回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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