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四十五章:窘迫
鹿吾山仍是人滿為患,但是相比上次情況已經好轉不少,露天的廣場上不少弟子相互攙扶著,還能騰出手來幫忙煎藥和包紮。
黑色的霧氣終於散去,澄澈的天光從雲間輕灑入白雪之中,讓偌大的廣場熠熠生輝,枯木逢春透出生機。
四人先後來到這裡,鳳九卿拽了一把蕭奕白,暗暗使了個眼色,兩人心照不宣的隔著幾步的距離慢慢跟上去。
蕭千夜牽著雲瀟的手,一落地四周的目光齊刷刷的望來,頓時幾個輕傷的女弟子就大吃一驚的圍了過來,雲瀟下意識的往他身後躲了躲,不知經歷了怎樣複雜的心裡變化,默默低下頭一言不發。
「師姐,你回來啦!」完全沒有注意到她臉上微微的窘迫,幾個人興沖沖的拉住她的手,恨不得把蕭千夜擠得遠遠的,嘀咕道,「我就說師姐肯定不會有事的,那幾隻心懷不軌的蛟龍說的話怎麼能輕信呢!你們看,這不就好好回來了嘛,鼻子眼睛、連根頭髮都沒事,師姐,你這次走了好久,連早課都沒人指點我們學習劍陣了,別走了好不好?我們都很擔心你。」
說著說著,幾個人眼睛一紅抹著眼淚哽咽起來,雲瀟原本還有些忐忑不安,這會反而要先耐下心來哄幾個小師妹別難過,蕭千夜早就被她們擠出幾步之外,他想靠過來的時候又被年輕的弟子一把推開,臉色一沉不滿的說道:「都怪你,要不是你在外頭惹事得罪了人,師姐也不會遭逢意外。」
「小佳!」身旁另一個人連忙打斷她的話,尷尬的把她往身後推了推,急道,「亂說什麼呢,快去看看葯煎好了沒,一會唐師姐回來看見你偷懶,又要發脾氣了。」
話音未落,唐紅袖已經從御葯堂狂奔而出,一個箭步衝出來抱住雲瀟,她沖的太急沒能穩住腳步,雲瀟跌跌撞撞的往後退了幾大步還是栽倒摔在了地上,唐紅袖也管不了那麼多,她壓在雲瀟身上眼淚止不住的一直往下掉,伸出手小心翼翼的捏了捏她的臉頰,雲瀟被她撞得眼冒金花,連忙支撐著坐起來安慰道:「好師姐,我本來都沒事了,給您這一撞,差點閃著腰。」
「快起來。」唐紅袖破涕為笑趕忙擦去眼淚把她扶起來,這一攙扶,原本終於寬慰的心又是劇烈的一顫,醫者的本能讓她敏銳的察覺到身邊的人有些不尋常,立馬反手就扣在手腕上習慣性的診脈,唐紅袖瞳孔頓縮,僵硬的扭頭望著雲瀟,下意識的抬手按了按她的肩膀,然後認真的從將手放在心口處,不可置信的張了張嘴,遲疑半晌,拉著她往御葯堂走,低道,「好久沒給你檢查身體,最近覺得怎麼樣?還會時不時發熱不?」
「師姐。」雲瀟按住她,輕輕搖了搖頭,「不用再檢查身體,我、我已經痊癒了……」
唐紅袖有些窒息,拍著胸口努力讓自己先冷靜下來,她在握住雲瀟手腕的那一刻就發現對方根本沒有脈搏,甚至皮膚深處泛著紅色的火光,心跳的聲音像火苗的竄動,那明顯不是人類該有的頻率,她立刻就意識到眼前這個看起來沒有絲毫改變的人肯定是哪裡不一樣了,又怎麼也不願意去深究細想這其中隱晦的真相。
雲瀟深吸一口氣,又換了副鎮定的模樣說道:「師姐放心吧,我的病已經全好了,以後都不會再複發了。」
唐紅袖愣愣抓著她,這麼多年以來的畫面一幕一幕在眼前重現,從襁褓中無力哭泣的嬰孩,到咿呀學語跌跌撞撞撲向她的幼兒,再到笑顏如花青春靚麗的少女,好像一場漫長又清醒的夢,讓她久久的發著呆訥訥問道:「真的都好了嗎?可是你的身體有些……有些奇怪,要不還是讓我檢查一下吧,要不然師姐不放心。」
「師姐……」雲瀟踏前一步,用力握緊唐紅袖一直劇烈顫抖的手,認真的說道,「真的不用了,我的身體……屬於人類的身體已經沒有了,所以真的不需要再檢查了。」
這句話像驚雷炸響,讓唐紅袖緊閉著眼睛強忍住淚水,再睜眼的時候,反而是面前的姑娘笑吟吟的抬手揉了揉她的臉頰,溫柔如水的安撫著她,唐紅袖心中百感交集,於是輕嘆一聲,揮了揮手,「沒事就好,不說了,過去的事情都不說了,掌門和幾位師叔都在御葯堂等你們呢,你師兄也在,快去吧,這會大家肯定等急了。」
「都在等我?」雲瀟一驚,偷偷瞥了一眼蕭千夜,有些為難,唐紅袖挽著她的胳膊,雲瀟卻不知為何掙脫了她的手回到蕭千夜身邊,低道,「你不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訴師父嗎?快去吧,我等你。」
「雲瀟……」唐紅袖終於看出來她的窘迫,拉著她走到一邊,直接用兩隻手捧著她的雙頰說道,「都到門口了你怎麼不想進去?雲瀟,你好好聽我說,大家都很擔心你,你失蹤那會,掌門師父不遠萬里親赴飛垣幫著找你,紫宸師叔每天都在星象儀那裡認真的占卜,大家都想儘快找到你的下落,現在你好好的回來了,總要露個臉,讓大家放心吧?」
「可是……」雲瀟支支吾吾的,語調慢慢低下去,用力咬住牙,想說什麼,又一個字也說不上來。
唐紅袖按著她的雙肩,逼著她抬起眼睛看著自己:「雲瀟,那伙蛟龍確實來過兩次昆崙山,你的事情我也是從他們口中得知,但你沒有錯,你永遠都是昆崙山那個漂亮、惹人喜愛的小師妹,沒有人會用異樣的眼光看你,師姐和你保證,誰敢不知好歹,誰敢陰陽怪氣,我就挖出他的眼睛,把他清理出門戶。」
雲瀟的眼裡泛著淚光,一直以來,她可以將那段沉重的過去深埋在心底,可還是懼怕被身邊至親至愛之人提起,她害怕那些鋒芒的目光,每一束都像無形的尖刀,刺向心底最軟弱的地方。
「阿瀟,來。」蕭千夜終於跟過來,先是對著唐紅袖微微點頭示謝,然後朝雲瀟伸出手,認真的道,「來,牽著我的手。」
雲瀟低著頭不說話,雙手在袖中緊握成拳,嘗試去握住他,又觸電一般鬆開。
鹿吾山的氣氛陡然凝重起來,其他人都低下頭去裝作忙手頭的活,誰也不敢發出聲音。
鳳九卿眉頭緊蹙,心有不忍,嘆道:「好重的心裡壓力,她平時一直很樂觀,和我在一起這些天也沒有表現出任何反常,沒想到回了崑崙,反而如此拘謹,真讓我擔心。」
「先生放心吧。」蕭奕白輕輕笑著,目銳如芒,「不會有事的。」
鳳九卿也不知道他為什麼這麼輕鬆的說出這句話,但真的感覺心中某個地方如沐春風,半晌,見雲瀟還是遲疑著不肯動,蕭千夜主動上前牽住她往御葯堂走去,兩人連忙跟了上去。
御葯堂除去姜清和天澈,白厲、紫宸和青丘也攜帶各自的徒弟等候許久,從無言谷不歡而散來到崑崙之巔的鳳姬遲疑了一瞬,看著兩人,又看了看跟進來的鳳九卿和蕭奕白,似有所感,索性也就默默坐著一言不發。
雲瀟緊張的掃了一圈,這些都是她年幼時期最為親切之人,此刻卻不知為何讓她感到呼吸困難,臉色一點點發白,連皮膚下跳動的火光都黯然失色,這樣難以忍受的氣氛讓她下意識的咽了幾口沫,情不自禁的抓緊蕭千夜的手,全身在不受控制的微微痙攣——她自幼受寵,幾個長輩視她如己出,把最好的關心全部都給了她,這樣無憂無慮、眾星拱月般的生活,在她執意渡海之後戛然而止,然後,以最為慘烈的結局悄然終止。
為什麼會這樣……明明所有人的目光都是善意而欣喜的,為什麼她還是會感到腦子裡嗡嗡嗡的炸響無法正常思考?
從雲端跌入塵埃的感覺,也不過如此吧?
「阿瀟……」天澈叫了她一聲,才往前踏了一步就被姜清無聲攔住,掌門的眼中有他看不懂的深意,只能忍住心中的驚喜站著等待什麼。
「師父,師叔。」蕭千夜拱手行禮,他把一直低頭不敢看大家的雲瀟輕輕拉到身邊,緊握著她的手,又對著同門的師兄弟深深鞠躬,忽然一個字一個字清晰的說道,「師父、師叔,我和阿瀟……已經成婚了。」
整個御葯堂鴉雀無聲,只有雲瀟的耳邊「轟」的一下如驚雷落地,豁然抬眼震驚的看著身邊的人。
成婚了?他在說什麼……成婚了?
這種事情從她得知自己是浮世嶼神鳥一族後裔的那天開始就漸行漸遠,再到意外落入朱厭之手,被他侵犯殺害之後就再也不曾試想過一秒,她自幼就幻想著的美夢從此成為泡沫幻影,被無情的現實狠狠刺破,連一點點念想都不復存在,連她自己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重新打量這幅復生的軀體,仍能清楚的感覺到某種深刻的屈辱如跗骨之蛆攪得她幾乎要發瘋。
那張在黑棺里陰柔殘酷的臉,依然時不時出現在她閉目休憩的睡夢中,像一場再也醒不過來的噩夢。
蕭千夜還是緊緊握著她的手,放到自己的胸口,將她身上一直止不住的戰慄溫柔的拂去,目不轉睛的盯著滿屋子的長輩和同門,認真的解釋道:「當時誤入東濟島,曾在當地軍督大帥藏鋒的主持下成了婚,可惜東濟路途遙遠,倉促之下也無法傳信告知,如今終於有機會回來,正好大家都在,希望師父、師叔還有各位同門一起見證,當然還有我大哥和阿瀟的父親、姐姐。」
「你……」雲瀟的眼眶幾乎都濕潤起來,黑暗的心中倏然有一束明光照起,將漫長的噩夢散去,雙頰慢慢通紅,低道,「你、你瞎說!藏鋒才沒有做這些事情!」
「你不願意?」蕭千夜看著她,臉上掛著一種溫柔的笑,雲瀟眼神複雜的抬起頭,肩頭的負擔在這樣的目光注視下如冰雪消融,也終於讓她舒心的揚起明亮的笑,點頭回應,「願意,我願意。」
御葯堂的眾人心照不宣的鬆了口氣,姜清這才揉著一直緊蹙的眉頭緩慢而堅定地望向兩人,順勢接道:「崑崙才遭逢磨難,弟子多有傷病在身,雖是喜事,但繁文縟節還是暫且省下吧,給你的長輩、同門敬杯茶,聊表心意即可,天澈、紅袖,去端壺茶過來吧。」
「好、好,我這就去。」唐紅袖心中一顆巨石落地,喜形於色,立馬拽著天澈就去準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