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五十九章:夢回
墨閣昏暗的房間里,公孫晏正秉燭整理著從隔壁抱過來的鏡閣卷宗,明溪靠在椅子上一言不發的看著他,五年的時間說長不長,但對於才歷經碎裂之災的飛垣而言是一段極為特殊的艱難時光,事務之多、內容之雜可能比過去二十年加起來還要繁重,尤其是神秘莫測的山海集,畢竟牽扯到很多未知的海外勢力,公孫晏在他的默許下做了兩份帳本,如果真要不留餘地的一刀切,這其中的牽扯到的龐大關係會讓他也倍感頭疼。
在房間的另一邊,彷彿沒有注意到自己正在長時間的出神,蕭千夜低著頭坐在公孫晏的對面,昏暗的燭光讓他看起來有幾分憔悴,只有那雙熠熠生輝的眼眸和疲憊的容顏呈現出完全相反的狀態。
一時分不清這個人的真實想法,明溪也只是安靜的等待著,恍惚中有種夢回當年的錯覺,讓他默不作聲的投來了目光,想起一些很久以前的過往。
當他還是以皇太子的身份協管墨閣的時期,像這樣三閣之主會面的場合就屈指可數,而且大多數時候只是走個流程過場,並不會真的討論至關重要的國家大事,不同於公孫晏可以悠閑的住在帝都城裡,蕭千夜每年回來的時間不足兩個月,他像機械一樣完美又精準的重複著自己的職責,先去聖台和父皇彙報四大境的情況,然後回家休息,最後再一次啟程離開。
他和這個人最大的交集來自他的兄長蕭奕白,雖然為了隱瞞滅族的真相,蕭奕白主動請纓去了最為危險的白虎軍團,但他的一魂一魄始終縈繞在掌心,從未遠離。
蕭奕白對這個唯一的弟弟有著非常複雜的感情,一方面作為自幼被帝都各大家族冷落的天征府,弟弟是他為數不多的玩伴,另一方面作為滅族的罪魁禍首,他情不自禁的將對父母的那份愧疚轉化成了對弟弟的溺愛,蕭千夜年少離家,在昆崙山那種與世隔絕的地方成長,修道之人的憐憫慈悲和門閥貴族的冷漠無情像兩隻看不見的手撕扯著他的內心,讓他在技驚四座的同時,有著顯而易見的缺點。
蕭奕白就是那柄暗中的利劍,明面上不會關心弟弟的任務,背地裡卻幫他剷除了致命的危險。
想起這些,明溪再一次望向了對面的人——他冷漠無趣,發獃也只是將目光投向遠方,會一直握著那柄白色的劍靈,習慣性的轉動劍柄。
第一次讓他對這個人刮目相看的一件事是軍閣的那次大換血,蕭千夜將一半的頑固子弟掃地出閣,並在軍中重新制定了嚴厲的軍規,要求上至將領下至士兵無差別遵守,除此之外,他要求各部每年針對所屬士兵進行集訓,正副將領更是由他親自考核,這讓軍閣在短短几年的時間裡變得年輕而充滿了活力,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激昂的鬥志,彷彿可以為了國家隨時奉獻出自己的一切。
那一年的蕭千夜意氣風發,雖然經常會望著遠方出神,但他的眼睛堅定如鐵,是對這片土地最誠摯的熱愛。
他在想什麼呢……明溪無聲笑了,直到現在他才明白,原來那樣長久的沉默不語,是在懷念心中最為惦記的女子。
坦白說,這一舉動雖然得罪了很多人,但確實是他想看到的結局,很早以前他就在暗中布局要染指軍權,軍閣是他第一個、也是最重要的一個目標。
他在暗中壓住了質疑和反對的聲音,也在等待這份契機生根發芽,給飛垣帶來質的改變。
蕭千夜的朋友不多,大多是入伍之後跟隨他的戰士,在常年的並肩作戰中慢慢磨合而變得惺惺相惜,這個總是在帝都城板著一張臉不願和任何人多交流一句話的年輕公子,只有在軍中才會露出溫柔的笑,會幫受傷的下屬包紮傷口,會陪他們切磋比武鍛煉身手,這種判若兩人的個性讓他在調查蕭千夜的時候屢次陷入瓶頸,他優秀且矛盾,從某種角度而言,他不是風魔的合適人選。
明溪低頭一笑,眼裡露出感慨萬分的表情,他到現在都還記得北岸城事變之前,他揉著陣痛的額頭隨口讓公孫晏想個辦法讓蕭千夜成為自己人,萬萬沒想到就是這麼漫不經心的一句話,那傢伙以風魔的名義將一封真假參半的信送到了千里之外的昆崙山,直接把蕭千夜的兩個同門騙到了飛垣,正是這個在當時看起來有些荒誕的行為,像一個精準的齒輪,推動著飛垣走向了未知。
此時此刻,公孫晏正愁眉苦臉的盯著卷宗上一串串複雜的數字,抱著腦袋望向兩人:「不行啊,牽扯的人太多了,就拿東冥來說,碎裂之後一部分城市是在原有的廢墟上重建的,但是大量的山體滑坡導致地形變得極為複雜,加上東冥多雨,時不時又會遇到各種突發的泥石流和洪水,所以重建的城市所用的材料就是山海集一家工坊提供的精鋼柱,直接打入地下之後非常的牢固,現在東冥一半的城市需要這種精鋼柱,如果終止和山海集的生意,這批貨我們沒有合適的材料可以代替。」
明溪認真的聽著,問道:「公孫晏,一次性購買東冥所需的精鋼柱需要多少銀子?又或者,東冥那些城市還需要多久才能重建完畢?」
公孫晏連連擺手,明溪雖然已經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但他不可能知根知底的了解這麼多繁雜的瑣事:「就算我們有錢一次買齊,人家也沒有那麼多的存貨呀!其實一開始我就讓軍械庫研究過那種精鋼柱的原料,鍛煉的過程雖然不算複雜,可那不是飛垣上有的東西,否則也不至於這麼多年都必須依賴他們了,至於你問還需要多久才能重建完畢……嗯,至少還需要五年吧。」
事情一下子陷入了僵局,公孫晏苦著臉遞給他另外幾冊卷宗:「這是其它三大境的,一刀切可是要得罪好多人呦。」
「呵呵……」明溪忽然笑了,明明是在說著極為嚴肅的話題,帝王的眼裡卻是充滿了玩笑,「你也怕得罪人?他們都快把你捧成財神,就差沒給你立個金身神像供著了吧?」
公孫晏翻了個白眼抿抿嘴,嘀咕:「我還不是為了你!我黑……賺下來的錢,大半都給你沖國庫了好不好?」
明溪搖著頭,蕭千夜這時候才轉過臉,彷彿剛從漫長的沉思里回過神來,根本沒注意兩人之間的調侃,下意識的追問著之前的話題,「工坊……天工坊?」
「你知道天工坊?」公孫晏頗為意外,接道,「那倒不是天工坊,是另外一家的神工坊,兩家是同行也是對手,不過天工坊只做流島生意,飛垣的他們不接手。」
「只做流島生意?」蕭千夜茫然的想了想,反駁,「不可能,他們接過波斯的生意,在中原的祁連山內修了一座大羅天宮,除了造房子,還私下販賣一些沾染著巨大力量的靈器,不做飛垣生意?哼,他們是知道飛垣和上天界的關係,不想引火燒身罷了,我之所以要飛垣儘快斷絕和山海集的往來,就是因為類似天工坊這樣別有用心的商戶太多太多了,或許一開始他們不會很招搖,但是越熟悉,滲入就會越深入,短期的利益要以無法掌控的後果為代價,飛垣經不起一而再再而三的折騰,必須現在就斬草除根。」
提到這些事情他的臉色就暴起了殺氣,心不由自主地一跳,莫名煩躁起來,語速加快:「最開始的溫柔鄉就是山海集流出來的,再到後來改良般的極樂珠,不久前的辛摩,還有桃源鄉的老闆娘一品紅,再到如今的天工坊,牽扯到的勢力太多太複雜,原本黑市有黑市的規矩,他們自己內部怎麼亂都好,但是自從颻草引發的毒品爆發以來,越來越多的國家深受荼毒,已經到不能放任不管的地步了,我這次回來就是要找蘇木問清楚巨鰲的真相,先解決飛垣的兩隻,再將整個山海集全部剷除。」
三人一時沉默下去,交換著各種眼神,明溪習慣性的轉動著手裡的玉扳指,略一思忖方才低道:「海市的那隻巨鰲曾經一度被夜王控制,說明統領萬獸之力對其是有用的,眼下正好舒少白也在帝都,或許可以讓他幫忙控制巨鰲的行徑讓其遠離飛垣境內,至於上面有生意往來的商戶……」
明溪頓了頓,手指敲擊著桌面似乎在計算著什麼東西,然後認真的望向公孫晏:「給你一個月的時間,讓飛垣的商戶結清和他們的帳,一個月之後,再不允許山海集踏入飛垣的領土。」
公孫晏臉上的所有表情都在這一瞬間凝滯了,作為黑白通吃的鏡閣主,他比任何人都知道這輕飄飄的一句命令執行起來到底有多難,一時間幾乎呆住了,喃喃:「你真要一刀切了?」
明溪微微一笑,淡然的臉上有著和蕭千夜一樣堅定不移神態:「蕭閣主說的不錯,如今海港開放,和周邊諸國的貿易溝通都在蒸蒸日上,如果繼續和來路不明的黑市糾纏不清,指不定哪一天就會出現第二個永樂王,還有什麼極樂丸、極樂水、極樂丹,改頭換面隨便披一張皮就能捲土重來,飛垣已經不是五年前剛歷經碎裂時候舉步維艱的處境了,最困難的時期都能挺過來,更不能讓短期的利益葬送了辛苦得到的未來。」
下一刻,明溪認真的轉向蕭千夜,叮囑:「這段時間若是有不省心的傢伙鬧事,就麻煩你盯一下了。」
他和公孫晏同時點頭,彷彿又回到了當年三閣並立且尊墨閣為首的崢嶸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