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六十三章 最高的敬意
當一劍橫空,在無數幽然目光的注視下力劈華山,將那一座天人鑄下的高山一分為二后,再一次有幸見證此情此景的酌清,終於明白了自己這輩子,無論如何也超越不了劍聖的事實,本來單從實力而言就已根本無法望其項背的後者,現如今偏偏又在心境與作為上突顯了自己義無反顧,只為天下謀的高尚情操。如此成就,無論是在入山為道的最意氣風發時,抑或是剛剛出關之際,精氣神俱達巔峰的酌清,都做不到的一件事。
為人所不為,能人所不能,這不正是天上仙人最為純粹的本質么?這一刻,酌清終於明白了自己為什麼究其一生都只能囿於謫仙人的半步之境,而那不過「草野」出身的敦煌,卻能步步登天,成為人間唯一之聖的塔尖人物。
正正是因為各自截然不同的心境啊!
人世浮塵雖有天人設下的門檻,但天人仰仗的,不過也是天地之間冥冥的法則。他們能夠設法立門,將許許多多的凡塵俗世人隔於陌陌紅塵之中,但卻永遠抹除不了人們登天為仙的可能,只因後者,是這宏宇浩渺的天地賜予人間的無上至寶。不過是寄人籬下的所謂仙人,又有何德何能,去與那廣袤無垠的天地叫板呢?
等到酌清目睹了崑崙初定的那一刻,這位將一生都奉於青台山上的道士總算是看透了,看透了自己向來當作人生目標,為道門當成畢生追求的開崑崙,說到底,也不過是為了自己而做的,他們要開的崑崙,是為天下道人重新鋪設出那一條雲山霧繞的登仙路,而不是為了普天下之眾生。
所以他們耗費百世心血都只能無功而返。
而那獨臂仗劍的劍聖,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他的朗笑中,充斥著為天下蒼生而求的真摯,也正因如此,那一劍才能喚得天地共鳴,不光是粉碎了天人們苦心經營的崑崙,更將那一眾縱使登仙,內里心境卻仍是與迂腐之輩無異的天上道人們,順勢給清掃了乾淨。
劍聖留給這人間的,是最為一塵不染的嶄新天地。在興許未來的某一天,重新拾級而上的俗世仙人或會重蹈覆轍,再一次立起那被一分為二的天門,來隔斷本該為一體的紅塵與仙界,但至少現在一切安好。
無論是崑崙初定,抑或是向自己揭示了天上仙人的本質之惡,不論先後,只任其中的哪一項發生在酌清的面前,就已足夠後者向那迷霧中的明燈投以畢生以來最高的敬意。
「原本,這最後的天涯海角,我是想著將畢生所求的仙氣盡數匯於其中,將之分為兩劍,好跟鼎鼎大名的劍聖,來一場玉石俱焚的較量。」酌清揚手招來與劍聖並排而立的桃木劍,劍身之上間有棕藍兩色,以刃芒中線為分界,彼此涇渭分明,互不相干。
「可拜您所賜,小道這才得以親眼看見那仙人的醜惡嘴臉,又明白了這人間與仙界,到底不過是一家的事實。」酌清苦嘆一口氣,左手貼於劍格之處,順著劍脈一路下划,以界外人力,將那毫無瓜葛的雙色光暈漸漸雜糅在一起。「那一刻,我終於明白了,所謂的天涯海角,實質也不過是這廣袤世界中的一員,就像是飄渺仙界與凡間一樣,根本沒有強拆分家的必要。」
「所以,我只剩下這最後的一劍了。」待到雙色終於完美融合在一起,勾勒出桃木劍原色的時候,酌清有條不紊地站起身來,速度並不快,也沒有那宛如猛虎下山般的威武,整個人更像是村井邊上的老叟,有些吃力地拎起才打滿的水桶,昂首望天。
「小道斗膽用這一劍,向為天下樹立新桿的千古劍聖,致以我崇高的敬意!」酌清朗聲道,天地間猶有共鳴與之齊響,二者於交錯之中,終是匯成一股酌清畢其生之所求,卻在數十年間皆無所獲的玄妙之氣。
「渾然一體,方成氣象;心志澄明,自可登仙。」提劍霸空的敦煌淺笑著望向那自不上不下的懸空中緩緩升至與己身並肩的高度,與那雨夜屠夫如出一轍,卻少了噬心怒火的赤紅雙眸中流露出顯而易見的欣慰:「看來崑崙初定果然是有了效果啊。
「小道必會將劍聖所留之物發揚光大,定不會使之蒙塵!」酌清一邊說著,一邊橫劍於身前。道人的雙腳此刻正與與肩同寬,右腳稍稍後移,令其以側身面對身影幾近於飄渺的敦煌,雙手握劍,將桃木舉至肩膀上空,自玄妙氣起就更顯圓鈍的劍鋒指向敦煌。
隨著酌清的神機一動,桃木劍鋒頃刻在蒼穹處鋪設出一路閃耀星辰的玄仙之氣,當中洋溢著堅定不移的信念與決心。
「不必了。」敦煌微笑著回絕了酌清的好意,正當後者因這突如其來的淡言而略感驚奇之際,隨著劍聖下移的目光,道士很快就在那個掙扎許久卻仍是無法脫離於地面無形束縛的男孩身上找到了答案。
「我的傳承有他們,就已經很足夠了。」深情之餘,敦煌的赤紅雙眸中,亦有幽藍的光暈一閃即沒。「我知道你想借這十劍將我的神識從那灰飛煙滅的結局中解救出來,好意我就心領了,不過,我勸你還是不要白費氣力了。因為我已經救不回來了。」
「怎麼可能?!」酌清的震驚幾乎脫口而出。
「喲呵,原來你還真想著怎麼救我呢?」敦煌突然的話鋒一轉讓酌清瞬間愣住了,當後者才反應過來敦煌先前自信滿滿的出言不過只是為了套話而已,臉色瞬間垮下來的同時,其雙頰亦是多了幾抹紅暈。
「呵呵。」敦煌輕笑著搖了搖頭,就「地」盤腿而坐,順手將長劍橫放在雙膝上,柔然道:平靜地望向不遠處的酌清,他並沒有選擇在這前半句的問題上過分糾結,而是淡然地解釋起後半句地來龍去脈來:「之所以說我已經沒救了,是因為在那一天,我除卻開山,還順帶嘗試著去殺了個人,只可惜沒能徹底將其殺死。」
「殺人?」手中木劍既是已然返璞歸真,那麼片刻的等待,對於塵埃落定之事而言,也不會有多大的影響,但就算是這樣,酌清依舊沒有放下挎在肩膀的桃木劍,對待這件自哪怕只有千萬分之一的風險可能,他也不敢冒險。
「確切來說,是一個來自另外一個世界的混蛋。」敦煌擺了擺手,指縫間隱有和風吹襲而過,裹挾著劍身上的銳氣,順勢使之得以昭示於天下。「一個比天上仙人還要棘手的存在。」
「什麼?」酌清瞪大了眼睛,一輩子都在青台山上度過的他,雖是飽覽群書,所讀之作,卻無一不是撰寫著道法的古經,至於比起道教歷史還要更為悠久的冥界,他當然無從得知。
「不過嘛,單論做人,他還是比那些仙人要厚道一些的。」敦煌將五指面向自己,食指與大拇指相扣於一處,由後者輕輕地摩挲著前者的指尖。「但就大局而言,他的存在,卻幾乎威脅到了世界的存亡。」
「心胸狹隘的天上仙人不過是過河拆橋,而這個人,滿腦子卻都想著該怎麼把河填了,並在填好的土地上,讓自己的種族得以生根發芽。」敦煌向前俯了俯身子,故弄玄機道:「你們道家不是擅長觀氣么?之前有沒有感受到一股似乎完全不屬於這個這裡的氣息突然在世界之中開始流轉?」
「當然有。而且,歸根結底,我之所以會在這裡,也是因為那股宛如從死境吹來的荒涼氣息呢。」酌清點頭道。
「啊那個不是。」敦煌急急忙忙地說道:「你還有你那師弟在之前感受到的氣息,是我家姑娘散出去的,她的氣息是最特別的。還有我提醒你們一下啊,在這個世界上,你們動誰都行,就是不能動我家姑娘,不然,那個小夥子,還有我,都不會放過你們的。這一點我想你本人應該很清楚了吧?」
「恐怕得永世難忘了。」酌清瞥了眼縱使四肢癱軟在地,卻仍是銳意昂起頭來,死死盯著自己身處之地的姜樂冥,苦笑道。
地下的姜樂冥早在敦煌身形初臨人間的那一刻,就已經無法用肉眼去感知酌清與敦煌的存在了。此時此刻,在他眼中的世界,其實就是片一望無際的藍天,哪怕是敦煌與酌清此前幾乎不遺餘力的針鋒相對,離那戰場中心不過百米之遙的姜樂冥也同樣渾然不覺。
但就算是這樣,他仍然可以抓住酌清在現如今幾乎是滄海一粟的氣息作為線索,並憑藉第六感的指引,死死地盯著那乍一看平平無奇,實則暗流涌動的天空。
「所以,那個人究竟是誰?」酌清深吸一口氣,刻意向左邊閃了閃身子,原意是想避開姜樂冥的灼人目光,可不曾想自己才剛一挪位,那如利劍般直刺人心的視線就又跟了過來。
「列君生,冥界的主人。」敦煌雲淡風輕地說道:「一心只想著帶領冥界重回巔峰,在他們那裡,毋庸置疑是個極好的領袖,可在我們這邊,他便是一個不可不除的禍患。」
「列君生……」酌清在心底記下了這個名字,正當其準備繼續刨根問底之時,敦煌卻是冷不提防地舉起了平置於膝上的長劍,身形於空中稍稍一頓,下一秒,便已恢復了踏空矗立的瀟洒姿態。
「以後啊,你還是多出去走走比較好,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古人已經把道理說得明明白白的了。」敦煌和顏悅色地抬起手,將鋒尖當仁不讓地指向酌清的手中劍。「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正好時機合適,也是時候讓我領會一下你的第十式了。」
「時機合適?」酌清稍蹙眉頭,心中的直覺讓他感覺敦煌的話裡有話,而事實也與他所判斷的別無二致。
「讓你再感受一下我家姑娘的氣息,方便你下次出山的時候,好繞道而行!」在酌清不明就裡的眼神注視下,敦煌哈哈笑道。
比起九霄之上的二人對酌,地面究竟是何種的寂寥,相信只有口中溢血剛止的姜樂冥,才會有最為直觀的感受。
當姜樂冥略顯吃力地翻過身的時候,一聲清脆至極的悅耳呼喚霎時響起,僅在瞬間便引起了他的注意。
「找到你了!」清悅伴隨著猶如煙花升空而綻放的銀光撲面而來,於姜樂冥的眼前凝聚成一片綠意盎然的別樣畫卷,畫卷的正中央,站有一名銀髮女子,正向自己伸出手來。
「雪兒?」姜樂冥甚至來不及呢喃出聲,就被那女生一把給揪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