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三十五章 兜帽
今日暮色下的南溟京師,是寂寥的。興許是因為西城區的動蕩,平日里那些往往直至夜空掛起星辰也不會消停的熱鬧景象,屆時全都早早地偃旗息鼓。偌大的街道上甚少看見有行人的走動,當中唯一的躁動,就只剩下了車軲轆摩擦地面時所發出的奏響。
很早便知曉己身使命的士兵們推著堆滿屍體的木車,在空無一人的大街上暢行無阻。多半只想著快快結束這一切的士兵們在兜過拐角之後便立刻加緊步伐,連帶著木車一起向最近的城門跑去。
按照陛下的旨意,這些異教徒的屍體都要在今日內於城外銷毀。百來人的殘軀斷臂堆滿了好幾十台人力木車,任勞任怨的士兵從中午一直拉到現在,這才逐漸清空了地牢周邊,使一切恢復如初。
已經不知道是來回跑了第幾趟的秋雲從衛兵的手中接過那最後的推車把手,雖然已經是累到不行了,但秋雲還是盡量在自個兒那憨厚的臉上擠出微笑,一邊拍打著同僚的肩膀,一邊笑道:「成樂啊,等我把這最後一批運完,回來就一起喝酒,你覺著怎麼樣?」
「還喝酒呢?酒樓都關了,能去哪裡喝?」被稱為成樂的男子搖了搖頭,一點兒也不留情面又不解風情地潑涼水道。
「別這麼消極嘛。」秋雲呵呵一笑,視線盡量收斂,好不去看那就在身側的冰涼屍體。「我那兒還攢了點老酒,不嫌棄的話,就去我那兒喝點唄?」
「以你那毒辣的口味,攢的那能叫酒?怕不得是毒藥哦。」原姓齊的男子與秋雲算是老友了,兩人幾乎一起長大,又一起當兵,單是兩人在一起做夥伴的日子,便足以冠絕二人各自所在的那個營了。也正因為這層對彼此熟得不能再熟悉的關係,齊成樂這才會在第一時間擺手,義正言辭地回絕道:「我寧願自己帶酒去喝,也絕對不喝你的酒。」
「那就這麼說定了。」秋雲輕拍自己的胸脯,一同幫老友擅自做了決定:「今晚去我拿喝酒,你自己帶酒。嘿,還剩了我的功夫哩。」
「我可沒答應啊…」齊成樂的呼喚被秋雲徑直無視了,遙望著那漸自出城去的背影,最終只能是歸入輕啟和風中的嘟囔化成嘴角頗為無奈的苦笑,齊成樂只得是拍了拍自己的額頭,於蒼茫暮色中徐徐轉身,往別營的方向走去:「算了,看你可憐,還是陪你一次吧。」
自西城門向外走大概百米遠,便是一座生得極為茂密的森林,不論是旭日東升的清晨,抑或是烈日當空的晌午,又或是星光燦燦的夜晚,那些動輒便是擎天的粗大樹榦總會將四周遮得嚴嚴實實的,未等光輝散入林間,便已將之匆匆瓜分,只留下些許羸弱的歪瓜裂棗,於罅隙中暗自掙扎。
應順著那無比淺淡的光線指引,隻身一人的秋雲推車來到了密林的邊緣處,那一座在約莫七天之前就已經挖好了的深坑屆時已經橫七豎八地躺了許許多多的屍體。尚且不談當中的殘肢斷臂,其中沉眠的人,無一例外,均在身上披起那於南溟境內象徵著邪道的兜帽。
孑然一身的秋雲佇立在坑洞的邊緣處,居高臨下地看著那一具具將要成為自然白骨的透涼屍體,情緒有些複雜地抿起雙唇。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卻為之怔怔出神的他,沒能留意到身後屍山的暗流涌動。
待到仰躺在正上方的屍體突然沿著由肉體拼接而成的斜坡滾落在地,進而發出一聲砰然後,秋雲這才倏地轉過頭去,然而這一次的回眸,卻成為了他與這世界的永別。
在那個瞬間,一柄筆挺的長劍幾乎是同時貫穿了他的胸膛。
「噗…」感受著自我生命的迅速流逝,秋雲驀然瞪大了自己的眼睛,哪怕當中的神韻已是如流水般飛速東流,自中的恐懼卻在黑暗的侵蝕下愈演愈烈。
看著那個從血海屍山中爬起的黑影,喉間因鮮血狂涌而堵塞的秋雲只能發咿咿呀呀的含糊聲音,竭力抬起的右臂僅僅是掛在穿胸而過的劍刃上,都已耗盡了他所擁有的全部。
「真沒想到,不過是一頂小小的兜帽,居然還能有這麼大的用途啊。」眸前的一切漸漸披上了朦朧的陰霾。已無法再做苦苦支撐的秋雲最後聽到的,是男子那帶著竊喜語調的陰冷聲線。
淡白色的輕煙從死而復生的男子身上蔓延開去,不一會兒功夫,便將其身上的鮮血全都一掃而空。恢復原貌的男子向後方撣落掩住上半邊臉的兜帽,顯露出一對猩紅的血色瞳孔,還有那張略顯病態的蒼白臉頰。
來者並不是什麼異靈教中的無名之輩,甚至都不屬於異靈教,他正是此前借用商人護衛的身份,從而得以大搖大擺地混入南溟京師的雨夜屠夫。
曾一手釀成襄陽城中那魚家苑滅門慘劇的男子,現時手中卻攥握著一張已被鮮血侵蝕成暗紅色的黃紙,紙上還隱隱約約地透著幾個小字的輪廓。
從來殺人都是手起刀落的雨夜屠夫沒有去看那個已在劍上斷了氣的男子,只是飛起一腳便將其踹入那沙塵大坑裡,隨後又像是仁至義盡般,將那滿車的屍體覆蓋在那仍是溫熱之人的身上,直至其面容消失在「人山人海」之中。
「如果沒有猜錯的話,他們應該往這裡走了吧?」幫人幫到底的雨夜屠夫側身看向那幽暗的密林深處。臉頰在眼眸輕合后旋即掛起沉思的神情,再配合上那深吸一口氣后便不再出的虎頭蛇尾的動作,給人一種似嘗試於冥冥中進行勘探的感覺。
良久,當呼出的氣息已然呈現出溫熱之兆,他這才徐徐睜開雙眸,向東毫不猶豫地邁開大步,悶頭扎進了幽暗的森林中……
秋雲帳內,應邀而來的齊成樂坐在桌邊,單手五指正不耐煩地依次叩打桌面,木桌之上,兩壺老酒也已並肩排開,當中的一壺身上還沾著新鮮的黃土,是齊成樂剛才才從秋雲床邊的土裡刨出來的。這麼多年過去了,他藏酒的習慣卻依舊沒變過。
微微泛黃的酒水盛在做工極為粗糙的碗里,搖晃著極淺的漣漪。
「應該快回來了吧?」齊成樂看向半掩的帳門,輕聲道。
百年都不見得會有一點星光照下的森林深處,卻在今夜短暫地亮起了璀璨的精光。
炙熱的青炎掠轉,眼看勢如破竹,卻在蒞臨古木的那一剎表現得有氣無力,就好似輕描淡寫般的春風輕拂,帶動起晚間的沙沙之音。
對於自然,青炎抱有敬畏;但對於那個不僅是只身前來,還膽敢對教主出言不遜的毛頭小子,早就憋了一肚子氣的賀豐年又豈會輕而易舉地放過他?猶如經滿弦之弓而爆射出的利箭,青拳的閃電騰挪幾乎不費吹灰之力,便已是摧枯拉朽般湮滅了那男子的半邊身體,眼看是活不成了。
「真他媽是嫌命長啊。」賀豐年以右手握住左手的手腕,輕輕轉動起那尚有煙雲滾滾升騰的掌心,身懷傲骨地俯視著那半癱倒在地上的死屍,冷笑道:「還以為你有啥拿得出手的本事呢,原來連屁都不是,我還真是太高估你了啊。」
青拳話音才剛落,那個本該是死得不能再死的傢伙卻是有悖常理地催動起殘存下來的右臂,隔空拍出一掌氣流滾滾,剎那間,彷彿有萬千怨靈正鬼哭狼嚎般沖向賀豐年,那無形中的威迫滿溢著要將其碎屍萬段的狠辣決心。
「呵,就算是到死,也只能耍耍這麼些雕蟲小技么?」賀豐年甚至不屑於用雙手去接那鬼影幢幢的陰森氣流,但見其嘴角勾掠起極其細微的弧度,方圓百米內便有無數輝光驟然迸發,擁有著極致溫度的青炎甚至可以灼燒靈魂,才不過一會兒,經由那殘軀男子掌中震出的怨靈氣浪便已為火焰所凈化得一乾二淨了。
但與此同時,那個在賀豐年的認知里應是做出最後的迴光返照的男子,此時卻已恢復如初,除了半邊衣服尚無法恢復,仍然保持著連襤褸都不太算得上的狼狽姿態之外,其餘包括傷勢在內的一切,屆時都已全然不見影蹤。
「怎麼又是一個?」遠眺那纏繞在男子左邊身體作翻湧的氤氳,賀豐年頓時便氣不打一處來,雙手攥握成拳,瞬時火光若電,由此隔空拉出一條熾熱的火線,將二人所在徹底隔成水火不容的兩界。
「我是來加入你們的。」藉由類靈幻體的神威才得以重塑身形的雨夜屠夫見勢頭快要轉向一發不可收拾的地步,遂連忙說道:「難不成,你們異靈教對待新進的教徒,都是這般刻薄么?」
「不同的人值得不同的態度。」賀豐年輕啐一口,冷哼道:「像你這種毛頭小子,欠得就是收拾!」
「真要打?」雨夜屠夫漸將左手置后,掌中紋路徐亮,自中綻放出一道不像是凡塵俗世物的妖魔畫像。以他現在的實力,若真與賀豐年動起手來,自己必敗無疑。所以,如果事態真的往那不可挽回的方向發展的話,他唯一能夠仰仗的,就只有那在己身體內棲息的鎩幽了。
「怕了?」賀豐年獰笑著上前一步,眼看就要化成流光進而度過那條熊熊燃燒的火線了,卻忽聞一聲沉響悠然天降,昂首望去,尚見一道瀟洒身影徐徐下墜。
來者雄踞天空,遮住了面容的散發一路落至小腿側,再有夜色的遮掩,使人瞧不出其容貌的好壞。但見其不緊不慢地向雨夜屠夫所在之地伸出一指,下一瞬,賀豐年只覺得眼前一黑,破空的爆鳴便接踵而至。
等到青拳恢復意識后,似鋪開畫卷般毫無保留地展現在他面前的,是一座直徑延綿至火線邊緣的大坑,滿是龜裂的土坑屆時卻無比乾淨,甚至連零星半點塵土的飛揚都不可得見。
十分曉得何為分寸的威壓只作用在坑洞的面積所及,凡是深坑延綿所至,一切就好似憑空蒸發了一般,至於那些僥倖逃脫的,則毫髮無傷。因此,周遭許多粗大的古木身上,此時都在樹榦上呈現出或大或小的半月狀殘缺,哪怕是平地上的小小芳草也不例外。
不過是莫名遭受無妄之災的物件都尚且如此,那置身於坑洞圓心的男子就更不用說了。
賀豐年略顯艱難地咽下嘴中那在不知不覺積蓄成一灘小水的唾沫,稍微有些犯懵的眼神很是生硬地轉向坑中圓心所在。原先還活生生地站在那兒的男子,此時卻是連灰都不剩了。
「小傢伙,你可能不了解我。一般來說,別人想要我幫忙,並不是列舉一大堆的例子去闡明咱們利害一致,而是應該想方設法地來討好我才對。因為幫不幫忙,看得,其實是我個人的意願。」
於空中踏浪的謝風雨輕笑道,身邊跟著的,是臉色同樣煞白的薛延之。見證這一切的極槍就好似想到了什麼不好的事情一樣,眼神之中有恐懼在泛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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