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南海出現了一扇門
金玉律沉默了下來,站在門外一言不發。
他不知道陳落在等什麼,但出於對眼前這個一手創立了青角司,以一己之力抗住天下護住了蕭泊如,前不久又捨棄生死去了南雪原上搏命的男人,大和尚的心裡滿是敬意。
所以他沒有詢問,也沒有急迫,只是安靜地站在門外,低垂著目光,垂手等候著。
這世上的人很奇怪,尤其是唐人,就比如現在,明明是殺人的,明明是要分生死的,但是此刻卻十分尊重自己要殺的人,這就是奇怪。
或許也就是從這一點上恰恰可以說明,這世上並沒有純粹的對錯,有的僅僅只是立場不同罷了。
陳落在等什麼,沒人知道。
整個青角司或許也就只有他自己方才知曉。
抬頭看著天空,白晝在星光之下隱沒退去,夜晚降臨,金玉律就在門外等了一天。
陳落依舊沒有回頭。
金玉律並不著急,依舊是靜身等候。
直到月亮探出雲層,升到最高,今夜的黃沙院落吹起了一陣春風。
院內的房屋內傳出了一陣玄而又玄的波動,震散了天上殘存的雲霧,讓四周變得更加清明,陳落方才轉過了身,帶著歉意的對著金玉律行了一禮,說道:「朋友破境在即,內心牽挂,勞煩普慧大師等候了半個日夜。」
普慧目光複雜的看著那間小屋,旋即輕聲頌了一聲佛號,說道:「恭喜。」
這是好事,很值得慶賀,陳落沒什麼好避諱的,自然是坦然接受。
黃沙院落的小屋木門被推開,花白髮略帶著一抹疲憊走了出來,身上的白衣顯得有些暗淡,滿頭的白髮和那雙不同於人的白色眼眸同樣顯得有些虛弱。
破境是一件很好的事情,也是一件很累的事情。
尤其是他本不該如此快破境,起碼還需要半年的時間方才可以,但他卻提前了如此之久,所付出的巨大努力和磨礪常人根本難以想象,所以他在入了五境之後推門而出之時才會顯得如此疲憊。
花白髮是個很聰明的人,他這一生就只有一個朋友,那就是陳落。
所以在看到場中的情況之後,他便托著疲憊的身軀走到了陳落的身側,抬頭注視著竹門之外的那個大和尚。
挑眉道:「金玉律?」
他很聰明,或者說能夠修行到這個境界的人即便再蠢,也不會蠢到哪裡去。
陳落很少得罪人,尤其是從未得罪過僧人,無論是無量寺還是白馬寺都是如此。
眼下門外卻站著一位僧人,看樣子要取他的性命,這幾年發生的事情很多,卻又不算太多,所以略一思忖便想到了幾年前的那件事,那個死在陳落手中的,傳聞和五散人有關係的紙探花,唐球兒。
而五散人當中在白馬寺出家的那名和尚,也就是如今的戒律院長老,普慧大師,金玉律。
那這僧人就一定是他了。
對於花白髮能夠一言猜出自己的身份,金玉律並不感到驚訝,他看著眼前那白衣白髮的男子,祝賀道:「如今的人間即將大亂,南城花白髮能夠在這個時候踏足五境,憑藉你的天賦和實力,人間的勝算便更大了一些。」
這同樣是實話,花白髮本就是草黃紙前十的人,眼下踏足五境,實力只會更強,的確算是一個比較沉重的砝碼。
花白髮也在看著金玉律,二人相互對視著,他問道:「既然你知道天地大亂在即,為何還要來這裡?」
金玉律沉默了一會兒,然後道:「我們所有人都生活在天地之間,為了人間聯合在一起對抗天上是應該做的事情,算是義務,也算是責任,但人生在世不僅只有這一件事,總還有一些要比天地大亂更重要的事情存在,當然,這只是對我個人來說。」
花白髮冷笑道:「天人交戰在前,我想不到有什麼是比這件事更重要的。」
金玉律想了想,似乎是在整理言辭,片刻后問道:「如果殺了陳落便能救這個人間,而世上又只有你能殺他,那你會不會動手?」
花白髮沉默了一瞬,說道:「你這是狡辯。」
金玉律搖了搖頭,認真道:「這就是道理,在你的心裡陳落比人間重要,就像是世子殿下的心裡徐盈秀要比唐國重要,王知唯為了徐盈秀十年不敢下山,又為了徐盈秀拔出了那把劍,對於這世上的每一個人來說,身邊都有這樣比天還重的人,唐球兒就是這樣的人。」
花白髮沒有再說話,因為他知道事實的確是如此,如果陳落上次去荒州殺人的時候死在了荒州,那他以後一定會去報仇,無論荒州殺陳落的理由是什麼,是對還是錯。
這就是最簡單的道理,存乎於每個人的內心情感。
三人之間再度沉默了下來,只剩下了那扇竹門在夜風當中晃動著,不停地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春日裡的月光總是要顯得格外柔和,尤其是灑落在那身白衣之上的時候就更顯如此,花白髮知道金玉律這麼做有這麼做的道理,但有些時候道理不是共通的,人類的悲歡也無法想通。
他看著竹門外的大和尚,挑了挑眉,雪白的眸子露出了複雜的神色,問道:「動手?」
金玉律點了點頭,白色袈裟在晚風當中顯得有些深邃:「動手。」
花白髮往前邁了一步,身形變得虛幻彷彿隨時都會消失在原地。
但就在快要消失的時候一隻手卻按在了他的肩膀上,虛幻的身體重新凝成實質,他偏頭看了過去,眉頭緊皺,似乎有些不悅。
陳落站在他的身側,平靜道:「應該我來。」
花白髮冷哼一聲,轉身走到了一側站下,冷眼看著竹門內外的兩個人。
金玉律也在看著陳落,他並不意外陳落的選擇,因為這本就就是十分正常的事情,憑藉陳落的高尚品格,絕對做不出來圍攻這樣的事情來,而且對付他一個人似乎也用不上圍攻這麼麻煩的事情。
「五散人只來了一個?」
陳落感受著整座陳留城內的氣息,確認沒有其他的五境存在,於是開口詢問。
金玉律點了點頭。
一旁的花白髮眉頭皺的更深。
陳落也是沉默了下來,他看著金玉律,很認真的打量著,但發現還是看不懂眼前這個和尚,如果五散人當中只來了他自己的話,那麼又如何會是陳落的對手?
換句話說,這大和尚來這裡並不是來取他性命的,更像是來送死的。
所以他並沒有立刻拔出那把刀,並沒有立刻殺了這個人。
金玉律看出了陳落的想法,臉上露出了一個笑容,輕聲說道:「五散人是五個人,如果只剩下了一個人,那麼又有什麼活下去的必要呢?」
世上有很多語出驚人的話語,比如當時李休說過的天下人為一境,比如眼下的金玉律說出來的這句話。
五散人只剩下了一個?
這話是什麼意思?
其餘四人難道都死了?
陳落目光微凝,站在一側的花白髮更加感到驚訝。
五散人雖然沒有時常聚在一起,但是彼此的實力都很是強大,誰又能在悄無聲息之間對五散人做些什麼?
這聽起來似乎是很難讓人相信的話。
但偏偏金玉律說了出來。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花白髮忍不住插話問道。
金玉律推開了那扇竹門,邁步走了進來,輕聲道:「在南海出現了一扇門。」
這話一出,無論是陳落還是花白髮都是同時心中一驚,面色再也無法保持平靜,變換了起來,有些不敢相信的看著大和尚,問道:「此言當真?」
這是很沒道理的事情,也是很讓人意外的事情,誰都明白那扇門意味著什麼,意味著連接天上和人間的橋樑,王知唯之所以能夠在武當山上守住仙人臨世,就是因為那些門全都聚集在一個地方,只要都在同一個地方,那麼無論是一扇門還是一百扇門都是一樣的問題。
可眼下金玉律竟然說南海上出現了一扇門。
這怎麼可能?
如果那裡真的出現了一扇門,恐怕仙人早就降臨人間了,昨天白日里的那位戰王也不會被那根草斬於劍下,更何況,如果真的出現了門戶,懷玉關那頭怎麼可能沒有察覺?
這話聽起來很難相信,也實在很難說服人。
但金玉律卻是點了點頭,說道:「南海出現了一座門戶,我們並不知曉那扇門為何沒有成為天上仙的突破口,但那的確是真的,一個月前,我們約定好在南海相聚,商量對付陳落為唐球兒報仇的事情,恰巧碰見海中出現了一扇門,和武當山上的那些門戶一樣,門中走出了一位仙人,恰巧被我們碰到,所以便斬了他。」
「他們四人守在那扇門前,我則是回到了這裡,來找你報唐球兒的仇。」
「站在整個人間的角度考慮,我們需要守在那裡,直到有人前往接應,但門後走出的仙人雖然不多,卻足夠強,我們五個會死在那裡,但臨死前我還有件事放不下,因為唐球兒的仇還沒報,五散人有五個人,但後人就只有這一個,我知道唐球兒很瘋,知道她不該也沒道理去截殺蕭先生,也不該大言不慚的對你出手,但她死了,這仇總要報的,哪怕我不是你的對手。」
「報仇有時候為的不是結果,總要走個形式。」
金玉律抬頭看著陳落,身上的白色袈裟震動,將月色映襯的有些紊亂。
身後的竹門已經破碎消失,他一掌朝著陳落當頭拍下,在其身後,整個青角司的夜空中出現了一個巨大的銀色佛陀虛影,那雙眸子沒有慈悲,有的只是冷漠,冷漠的俯視人間,冷漠的看著站在面前的陳落。
一掌落下,院內的黃沙已經被擊飛揚起,遠處的木屋猛地下沉,然後散落成碎屑。
陳落側開了身子,一掌從他的身前落下,震動的大地轟隆作響。
佛陀化作虛妄,成怒目金剛,金玉律一掌不中之後並沒有繼續動手,在剛剛那一瞬間他有著很清晰的感受,如果陳落想要拔刀的話,他就已經死了。
巨大的佛像消失不見,金玉律嘆了口氣。
整個青角司的弟子都抬頭看著這一幕,帶著困惑和驚詫,卻並沒有太多害怕的情緒,他們自然看得出來那巨大佛陀乃是五境宗師的手段,但自家掌教可是陳落,青角司陳落,放眼天下又有幾位五境是自家院長的對手?
果不其然,下一瞬間那個看起來十分唬人的佛陀就已經消失了。
「他們或許還活著。」
陳落看著金玉律說道。
金玉律的目光低垂,微澀道:「溫不語或許還活著,其他三人卻是一定死了。」
在五散人當中,溫不語的實力無疑是最強的。
四人在南海鎮守著那扇門,溫不語現在一定是還活著的。
其餘三人或許已經死了。
陳落說道:「你應該去那扇門外,或者回白馬寺。」
金玉律搖了搖頭:「每個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情,唐球兒的仇還是要報,這是五散人臨死前的夙願,相逢一笑泯恩仇是書上的故事,當你的親人死後,你又哪裡能夠做到相逢一笑呢?」
他對著陳落行了一禮,然後剛剛消失的巨大佛陀重新出現,身化金剛之威,將身前千米化作銅牆狠狠推出。
千米內的所有建築都被摧毀,好在這是花白髮之前閉關的地方,陳落已經禁止有人靠近,因此雖然看起來頗為的凄慘,但是卻並沒有人員的傷亡。
這一幕再度震動了整個青角司。
便是陳留城中也有不少強者感受到了這股力量,將驚訝的目光放到了青角司的方向。
躺在院門之外看著大門的金老頭兒更是身子一顫,連頭都不敢回,躺在搖椅上側著身子裝睡,那雙不停顫抖的眼皮和時不時綳起青筋的手臂才能讓人知曉這個老頭子並沒有睡著。
金老頭兒下意識的捂著自己的口袋,他是個愛財如命的人,但眼下即便是再如何的愛財如命,也忍不住心頭顫抖,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保得住這錢袋子。
只希望後院那大和尚被損壞太多東西,免得到時候這袋子錢不夠賠也就算了,他還得自掏腰包,那樣一來恐恐怕以後的麻將就真的要戒了。
一頓也別說二十來個菜,能有個四菜一湯都算是佛祖開恩德,很不錯的待遇了。
無論這些外界的目光再如何看,外面的人再如何想,後院的事情終究只有後院的人才會知道。
金玉律這囊括了千米的銅牆推動摧毀了很多建築,甚至讓花白髮都是為之退讓了數步,但是陳落卻穩穩的站在他的面前,像是已經扎了根的大樹。
金玉律凝視著陳落,目光中帶著無比的決然。
陳落看到了那雙眼,看懂了他目光當中潛藏的意思,於是在短暫的沉默之後拔出了刀。
長夜之上出現了一道亮光,黑夜在這一瞬亮如白晝,整個天穹的星辰都失去了光亮,唯有月亮的殘輝還滲透著一點。
當光亮消失之後,青角司內真正的恢復了平靜,懸浮於天空中的巨大佛陀虛影消失不見,坍塌成一條直線的廢墟當中盤坐著一個滿是雪白的身影。
白馬寺的袈裟是特製的,與無量寺有所不同,他們的袈裟全部都是雪白之色。
這很特殊,並不符合佛法,看起來就像是異類,特立獨行。
但偏偏給人一種獨特的威嚴和親近,似乎還兼具了儒家的如沐春風。
陳落拔出了刀,刀光亮起一瞬。
金玉律盤膝坐在地上,身上沒有任何的傷口,但他知道自己已經快要死了。
他的臉上帶著笑容,感慨道:「五散人始終都想要報仇,只是花公子說的終究還是有些道理的,這人間的事的確是大事,但唐球兒的仇又不能不報,我來了就是態度,我死了便是結束。」
陳落看著他,沒有說話,他不知道該說什麼,這一刻的金玉律將道理的偏執表現得淋漓盡致,卻偏偏有著自己的堅持,讓人無法說什麼。
他一定要拔刀,因為他知道如果自己不拔刀,金玉律就不會停止,自己和他之間一定會死一個。
「五散人的仇便在今日算了。」金玉律抬頭看著天上,滿天星辰和月亮顯得很是好看,在這春天的夜裡散發著柔和的光亮,他輕聲道:「從今往後,這世上就再也沒有五散人了。」
他抿了抿嘴唇,覺得有些遺憾,還有些釋然。
陳落是個好人,他代表了道理和規矩,因為他總是站在道理和規矩這一頭,這樣的人當然不該死。
因為世上總要有敢於站在並且有能力維護道理的人。
陳落就是這樣的人,他敢拿起手中的那把刀,以殺止殺。
佛陀之死為收迷界之化用而入悟界,既已圓滿諸德,寂滅諸惡,故稱圓寂,也叫佛陀之死。
這話適合用來無量寺,白馬寺是無量寺的分支,自然同樣能夠用到白馬寺的身上,或者說全天下的僧人都是如此。
金玉律是五散人,同樣也是白馬寺的戒律長老,他的死當然也可以用圓寂來形容。
他盤膝坐在竹林小院的黃沙上,臉上帶著一絲傷感,還有釋然,徹底的閉上了眼睛。
他傷感的自然不是自己的死,而是溫不語等人的死。
釋然的也是如此,南海上的那扇門出現的恰到好處,否則他們五人與陳落交起手來必定會有一方身死,大概率是自己五人,而陳落也會重傷,對於整個人間來說那並不是一個很好的選擇。
而現在這個選擇似乎還不錯,雖然都是走向死亡,但過程總歸是不一樣的。
就像是尋常人的一生,有人從小到大錦衣玉食,一輩子都不需要為生計考慮,然後活到了八十六歲,心滿意足的死去。
有的人從小成長底層當中,在泥濘里摸爬滾打,一輩子所攀爬的最高處也比不上別人的起點,後來同樣活到了八十六歲,略帶悵然的死去。
投胎是個技術活。
選擇死亡的方式同樣也是如此。
金玉律的死說明了一些事情,也讓陳落懂得了一些事情。
花白髮走上前來,問道:「何時動身?」
他自然是在問什麼時候去南海。
陳落上前將金玉律的屍體收入納戒,回答道:「現在。」
花白髮沉默了會兒,然後提醒道:「雖然可能性不大,但你還是應該警惕一番,如果這是五散人的謀划,該當如何?」
五散人約定好了在南海匯合,恰巧南海就出現了一座門戶,金玉律為了偏執的道理與陳落分了生死,然後說出了南海上的事情,這一切如果是真的自然沒什麼好說的。
但如果是假的呢?
五散人自知自己五人哪怕一起動手也未必會是眼前這個男人的對手,於是便設下了這個計策,用一人的性命來使陳落降低警惕,被天上仙的事情蒙蔽雙眼,其餘四人在南海設下大陣,等著他來自投羅網,若是那般該如何?
這個世界或許要比看上去簡單,但人與人之間總歸太過複雜。
何況陳落真的不能有失,那就應該防備。
所以花白髮的話很有道理。
陳落點了點頭,說道:「無論是哪種情況,無非是拔幾次刀的事情,既如此,又有多大的差別呢?」
花白髮搖了搖頭,無奈道:「你總是有自己的道理。」
陳落輕聲道:「我只是不相信,五散人會用人命做誘餌。」
「先前金玉律說過,你無論何時都不會放下我的命,五散人之間也是如此,我也不相信他們會放下金玉律的命,南海一定出現了一扇門,雖然我並不知道為何會如此,但這個世界已經變得瘋狂且難測,即便發生再如何讓人意外的事情,或許我都不會感到意外。」
聽到他的話,花白髮就沒有再說話,就像陳落說的那樣,他也不相信五散人會用自己的人命做謀划。
二人相互對視一眼,身心漸漸飄飛到了天上。
花白髮看著地面,忽然想起了什麼事情,問道:「要不要將南海上的事情告訴外面?」
這裡的外面指的自然是大唐,荒州,妖域,綠海,李休這些人。
陳落搖了搖頭,說道:「在沒有親眼確定之前,這種事情不能輕易下結論。」
花白髮點頭道:「好!」
二人對視一眼,化作兩道流光同時向著南海的方向掠去,漫長的夜空之上閃過了兩道流星,在夜幕之上拖出了兩道長長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