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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試探

  太陽升到樹枝的高度,兩名騎手在河堤上策馬疾行。

  前面帶路塔馬斯突然減速,後邊的溫特斯見狀也猛地勒停戰馬。

  「那裡,百夫長。」塔馬斯遙指大角河一處回彎:「蠻子就是在那裡下的錨。」

  戰馬不安地倒著腿,彷彿是能嗅到空氣中殘留的血腥味。

  溫特斯輕扯韁繩,檢視、評估著面前的堤壩、斜坡、溝谷和河流。

  沉思片刻之後,他取出一本封皮已經發黑的地圖冊,勾畫幾筆又放回鞍袋:「走,下去看看!」

  溫特斯只是雙腿稍微發力,靈性的戰馬立刻心領神會。

  檀黑色、白星額、身軀高大細長的混血駿馬從土堤一躍而下,撒歡似地飛馳向河岸,揚起一陣灰塵。

  塔馬斯沒有這等馬術,他小心翼翼地斜著溜馬下坡,急急忙忙跟上。

  戰場已經被打掃乾淨,鳥兒聲聲啼叫,河水平靜地流向北方。

  若不仔細留意石縫間的紅黑色血跡,完全看不出幾個小時前這裡曾有過一場廝殺。

  問:弓箭與石頭近距離對決,誰贏?

  答:人多的贏。

  特爾敦人被當場砸死的大概沒有,但是被砸傷很多。見戰況不利,他們毫不猶豫割斷錨繩,借水漂流逃回西岸。

  戰後清點,一連撈出三具屍體,都是溺亡,其中一具屍體頭戴紅翎羽盔;下游的二連報告六具浮屍。

  總計斃敵九人,傷敵不詳,繳獲角弓兩把,回收箭簇八十二支;己方三人重傷,若干輕傷。

  單看數字,這場戰鬥彷彿兒戲。

  然而對於參戰者而言,他們是冒著隨時會失去生命的危險在竭力殺戮彼此——這件事,唯有那些真正面迎矢石、膝蓋顫抖、牙關緊咬戰鬥過的人才能明白。

  所以這是一場勝仗,雖然不大,但毋庸置疑。

  天亮之後,溫特斯才得知一連的這次小規模遭遇戰。

  倒不是因為他要睡懶覺,而是因為第一連傳令兵回到牛蹄谷時,他已經奔赴另一處戰場。

  昨晚可不僅僅只有一連見血,而是接連爆發三場戰鬥。另外兩場遭遇戰都在十二連的防區,規模更大也更激烈。

  三股特爾敦人馬,渡河時間相差不到兩個小時,渡河距離跨越近四十公里。

  溫特斯僅往返就換了五次馬,騎行超過六十公里。

  所以此時此刻,向來寸步不離的夏爾和海因里希都不在溫特斯身旁——兩人離開馬鞍的時候連路都走不穩了,被溫特斯勒令休息。

  來到岸邊的溫特斯下了馬,沿著河灘踱步走著。他的目光掠過水麵、山坡,一直延伸到河谷的地平線。

  見百夫長在觀察地形,塔馬斯不敢打擾。他學著百夫長,也向四周張望,可看來看去無非是水、草、石頭和土。

  忽地,溫特斯停下腳步。塔馬斯看到百夫長彎下腰,似乎在撿什麼東西。

  稍微打量幾眼,溫特斯把東西遞給一連長,雲淡風輕地說:「骨箭。」

  塔馬斯定睛一看——是枚打磨過的骨質箭頭,不過箭尖已經崩斷。

  作為經歷過大荒原之戰的老兵,塔馬斯知曉一些敵人的內情。雖然赫德諸部仍舊廣泛使用石箭、骨箭,但至少特爾敦部是有鐵箭頭的。

  因此塔馬斯有些摸不著頭腦:「特爾敦蠻子也用骨箭、石箭?他們不是有鐵箭嗎?就是為了不讓我們用他們的箭頭?」

  「箭簇回收了多少?」溫特斯問。

  「箭頭完好的只有八十多支,還有一些箭桿。」塔馬斯頗為無奈:「石箭頭、骨箭頭射到石頭上的全都磕壞了。」

  「沒有鐵的?」

  塔馬斯仔細回想之後,認真回答:「沒有鐵的。」

  「別人不清楚。」溫特斯踱步沉思著:「烤火者的親領人馬應當是有鐵箭頭。」

  「您是說……昨晚來的不是蠻子的精銳?」

  「為什麼不派精銳來?」溫特斯反問:「先鋒強渡為什麼不派精銳?」

  「我……我不知道。」塔馬斯額頭開始冒汗。

  「你已經是代理營長,你需要往下想。」

  塔馬斯遲疑著開口:「可能是為了試探我們,或者是想消磨我們。」

  「嗯。」溫特斯點頭:「從表面上來看,是這樣的。」

  「那……裡面呢?」

  「我也不知道。」溫特斯的眼角浮現一絲笑意:「戰爭就是欺騙的藝術嘛。」

  塔馬斯徹底陷入迷茫之中。

  溫特斯卻改變話題:「蠻子昨晚在這裡下錨?」

  「是,就在這裡。」

  溫特斯所在位置正是河灣的拐角處,河水呈順時針流向。

  河灣外側的西岸水速急、河床深,河灣內側的東岸水速緩、河床淺。

  「特爾敦人眼光不賴,是個好渡口。」溫特斯點評道:「從這裡過河甚至不用把人送到岸邊,送進淺水區就行。剩下幾步路,走著都能上岸。昨晚除了下錨,特爾敦人還幹了什麼?」

  「不太清楚。」塔馬斯羞愧難當:「我的馬中了兩箭,發瘋一樣跑出去好幾公里。昨晚那仗是布尼爾軍士指揮,據他說,蠻子好像在從水裡拖什麼東西出來。」

  「拖東西出來?」溫特斯搖了搖頭:「我看是先垂進去、再拖上來——應該是在測水深。」

  「測水深?」塔馬斯大吃一驚,不可置信地問:「特爾敦蠻子難不成是想現學現賣?也在大角河上築一座橋?」

  「猴屁股臉應該不至於這麼蠢。」溫特斯微笑:「特爾敦人若是在河上打樁築橋,無異於往自己脖子上套絞索。」

  「為啥?」塔馬斯的心情一波三折。

  「時間。」溫特斯平淡地說:「天氣一日比一日冷,糧草一天比一天少,他們的時間不多。不過這裡確實是一處好渡口。」

  「我派人重點監視這裡!」塔馬斯立刻抖擻精神。

  溫特斯不緊不慢地問:「你怎麼知道他們要在這裡過河?」

  「我……這……」塔馬斯啞口無言。

  「單從地形來說,中鐵峰郡適合強渡的位置超過四十處。」溫特斯耐心給一連長兼代理營長講解:「竭盡全力,我們也許能控制住這四十多個地方,但是這種心理也可能會被特爾敦人反過來利用。」

  「那……咱們怎麼辦?」

  「戰爭就是欺騙的藝術,牢記這句話。」溫特斯的神情變得嚴肅,口吻也變得正式:「我們想方設法欺騙誤導特爾敦人,特爾敦人也在竭盡全力欺騙我們。我問你,烤火者還在對岸嗎?」

  「在?」塔馬斯已經不敢回答。

  「為什麼?」

  「那個旗還在……」

  「我在牛蹄谷,牛蹄谷升我的旗幟了嗎?」溫特斯的語氣冷靜到不到一絲感情:

  「烤火者可能已經不在對岸,特爾敦人的精銳可能都已經悄悄拔營;這幾次突襲可能是障眼煙霧,也可能確是在為強渡做準備;至於昨晚來的敵人,可能是故意改用骨箭的精銳,也可能只是一群奴隸雜兵。就算是吃進嘴裡的情報,也可能是毒肉丸子。」

  塔馬斯竭力試圖跟上百夫長的思路:「那……該怎麼辦?」

  「沒辦法。」溫特斯的語氣彷彿是在談論天氣:「情報永遠都是殘缺不全、真真假假、紛繁複雜。老元帥說過——指揮者的職責就是通過有限的、真假不知的信息,做出正確的判斷。」

  「幸好有您在。」塔馬斯舔了舔嘴唇,真心實意地說:「用不著我考慮這些,不然我肯定會發瘋的。」

  以往聽到如此生硬的馬屁,溫特斯都會板起臉訓斥一通。

  但是這一次,他什麼也沒說,只是嘆了口氣,隨意地把靴邊一塊小石子踢進河裡。

  「怕要讓你失望啦。」溫特斯頗有些意興闌珊:「我也沒這個本事。例如我就判斷不出河對岸究竟是什麼情況,我也摸不住烤火者想搞什麼花樣。」

  聽到無所不能的百夫長說出這種喪氣話,塔馬斯心頭竟驀然生出一陣驚恐。他的額頭和後背滲出汗珠,心臟怦怦亂跳,不由自主口乾舌燥、手心發涼。

  但是當不安超越閾值之後,塔馬斯反而變得沒有任何感覺。他的腦子裡只剩下一個念頭,這個念頭就像地基一般踏實。

  「您往哪指,我就往哪打。」塔馬斯發自內心的堅定:「你說怎麼辦,我就怎麼干。」

  「工具心態要不得。」

  「我願意給您當工具。您就說咱們該怎麼辦吧?」

  「怎麼辦?既然猜不出來,那乾脆就不去猜。」溫特斯縱聲大笑:「任他風吹雨打,我自巋然不動。」

  「任他風吹雨打,我自巋然不動。」塔馬斯咀嚼著這句話。

  溫特斯注視著一連長的雙眼問:「暴風雨計劃的第一階段是什麼?」

  塔馬斯條件反射般回答:「據河阻截!不放一人過河!」

  「時間不在敵人那邊。」溫特斯的話語清楚明了:「不管付出什麼代價,不管猴屁股臉有什麼陰謀詭計,我們只管守住中鐵峰郡的河岸線。不僅不能被他牽著走,還要逼迫他去走我們划的路,就這麼簡單。」

  塔馬斯抬手敬禮。

  他鄭重地請求:「昨夜一戰,第一連因為夠不到蠻子,吃了些虧。請您給發些火槍、弓箭,就算來再多蠻子,我也一定守到援軍抵達。」

  「你們吃虧,是我的疏忽。」溫特斯輕聲笑了起來:「老元帥手札里寫,劍盾手如果缺少弓弩、火槍的掩護,就要配發標槍。手札里還寫『劍盾手要帶六塊石頭』。以前我想不通石頭拿來幹什麼,以為是筆誤,現在算是明白了。」

  「沒有弓箭火槍的話,您給發點麻繩也行。」塔馬斯急切地說:「我已經在讓一連的人練習投石索。」

  「不錯,繼續練。其他連隊也要讓他們練。」溫特斯拍了拍塔馬斯的肩膀:「另外,我還給你準備了八十名弓手——你們每個連都有八十名。能不能管住他們,就要看的本事了。」

  ……

  在卡曼神父和牛蹄谷教堂司鐸的協助下,牛蹄谷城內的男女老幼順利被分為男子、婦女兩營。

  溫特斯在鎮內單獨劃出一片區域供婦孺居住,甚至為此不惜修築一座小型內城,嚴禁成年男性進入。

  一方面是為了保護婦孺安全,另一方是為了物理隔絕婦女營和男子營。

  「蠻子就在對岸。大敵當前,誰敢胡作非為、敗壞公序良俗,一律按通敵絞死。」溫特斯公開告知牛蹄谷平民:「先生們,拿出勇氣,你們的兒女、妻子和母親指望著你們。守衛牛蹄谷,就是守衛她們!誰怯戰、畏戰,就是在背叛所有人。」

  如果是熱情開放的海藍,強行隔絕男性和女士一定會惹出不小的亂子。

  不過鐵峰郡地處帕拉圖邊境,環境閉塞、民風保守。

  溫特斯[隔絕男女]的政策反而得到交口稱讚——尤其是在女士們和中年以上的老頭子之中。

  因為就在避難人潮湧入牛蹄谷后不久,避難者聚居的臨時窩棚區里就發生了一起震驚牛蹄穀人的輪姦案。

  罪犯飛快走完全部審判程序,被公開絞死。

  按照帕拉圖當地的習慣法,先由受害者的父親代受害者在每個犯人的胸膛插上一把匕首——因為不會立刻死,所以不算殺人。

  接下來由蒙塔涅保民官親自拉下操縱桿,扯斷了罪犯的頸骨。

  雖然「審判迅速降臨」,但是這起惡性案件對牛蹄穀人的震撼久久無法平息。

  一時間,牛蹄谷鎮的原居民視避難者為洪水猛獸——小小的鎮子猛地擠進數千人,不光是惡性案件,小偷小摸也變得多起來。

  原居民甚至不願意讓避難者進入教堂祈禱。

  而避難者同樣憤憤不平,他們都是附近村莊有家有業的農民,無奈離開家逃到鎮上。

  如今住著低矮的窩棚、吃著粗劣的食物,還要受到鎮民的冷眼。

  矛盾一夜之間激化。

  先是幾句口角,然後四五個半大小子互毆,緊接著鎮上的年輕人和農家的年輕人回去呼朋引伴,廣場上的人越聚越多。

  雙方操持器械,眼看就要大打出手,連鎮長和各村村長也制止不得。

  彼時溫特斯在巡視河防,最後還是薩木金出面解決事端。

  對付烏合之眾,薩木金已經積累了相當多的經驗。他先派出騎隊,三十名騎手僅一次衝鋒便將兩伙人分開。

  騎手像揮舞馬刀一樣掄著藤鞭,抽得廣場上的對峙雙方哭爹喊娘。

  然後薩木金放了一輪槍——沒裝鉛彈,徹底驅散眾人。

  蒙塔涅保民官回城之後,被驅散的人群又被憲兵隊挨家挨戶搜捕出來。

  「不是喜歡鬥毆嗎?」面對數百名鼻青臉腫、無精打採的私鬥者,溫特斯冷冷下達判決:「我讓你們見識見識真正的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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