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割頭
鄉間土路,一支小型車隊正在艱難跋涉。
三輛大車裡裝著糧食以及鎬頭、鐵鏟等農具,由征來的幾匹騾馬拉著。
除了領路的騎兵佩戴統一的馬刀和臂甲,車隊里其他成員攜帶的武器五花八門。
裹著針織羊毛披風的富人肩扛火槍,身穿粗麻布長衫的窮漢手裡只有斧頭乃至棍棒。
前天他們還是普通平民,今天他們已經成為士兵,無分貧富貴賤,都在向著已知又未知的方向挪動腳步。
恐懼、渴望和茫然……各式各樣的情緒同時在人群中蔓延。
輜重、人力和馬車正在源源不斷從中鐵峰郡各地往聖克鎮匯聚,這小小的車隊便是其中一股支流。
「不要拖拖拉拉的!」帶領這支車隊的騎兵看樣子是杜薩人,左臂裹著厚厚的白布,他前後巡視、高聲催促:「走得越慢!死得越快!加快步伐!」
呵斥如同無形的鞭子,臨時徵召的民兵們的步伐似乎變得快了一些。
隊伍中有人小聲嘟囔:「說得輕巧,你騎著馬,我們走路……」
還有人忍不住出聲抱怨:「走走走!就是走!早知道這樣,俺就不跟著來了!」
左臂的傷口隱隱作痛,[圖林]在心底嘆了口氣,對眾人的牢騷全當沒聽見。
沒人比杜薩克更清楚——當差就沒有不發牢騷的。哪怕最勇猛的戰士也難免如此,更何況是這些被臨時徵發的平民。
與赫德蠻子拼殺中負傷之後,圖林便被蒙塔涅保民官特別下令調離作戰一線,改為執行一些更安全的任務,例如徵發民兵。
圖林挺直腰板,眺望四周的地平線,總有一絲不安感縈繞在心頭。
中鐵峰郡已經成為戰場,而戰場就沒有地方是安全的。
「歇一會吧?軍士老爺!」隊伍里有一個年輕農夫沖著杜薩克大聲請求:「都走了快半天了,實在走不動了。」
「是呀,是呀。」一時間其他人紛紛附和:「就歇一小會。」
「歇個屁!」圖林瞪起眼睛,拿出老兵的架子,嚴厲斥責:「在這地方歇,碰到蠻人,統統都得被砍開瓢!誰他娘的想死,我幫他一把,少連累旁人!」
沒人說話了。
見隊伍安靜下來,圖林又用和緩的語氣安撫眾人:「前面就是兵站,再走一小段路就行。那裡不僅安全,還有吃有喝。等到了兵站,我讓你們歇個夠……」
就在圖林絞盡腦汁給車隊鼓勁的時候,西面的荒坡背後驚起一排排鳥雀,隱隱約約能聽見敲鼓的聲音。
圖林悚然回望,心中驚呼:「不好!」
只見成群結隊的騎手躍出荒坡,朝著圖林的車隊直衝過來。
新徵召的民兵不明就裡,有的人還以為是己方騎兵,朝著對方揮手。更多民兵獃獃站立,不知所措。
「敵襲!」圖林大吼,拔刀出鞘:「所有人都到我里這來!」
民兵們這才意識到來的是赫德蠻子,哭喊與咒罵轟然爆發。
眾人向路旁的溝渠和樹林撒腿狂奔,根本沒有幾個民兵理睬圖林的命令。
「軍士!」另一名騎兵馳到圖林身邊:「怎麼辦?」
圖林怒不可遏,大罵了一聲,無可奈何地下令:「撤!」
禍不單行,前方的道路上也出現騎兵的身影。看來是一次兩面夾擊,只是北邊那股騎兵的馬蹄聲被西邊的遮蓋住了。
圖林和部下躍過溝渠,縱馬奔入森林。
埋伏在荒坡的赫德騎手瞬間便將車隊衝垮,肆意砍殺沒來得及跑掉的帕拉圖人。
圖林額頭青筋暴起,牙齒咬得咯咯直響,然而轉頭拚命也不過是白白送死。
就在此時,跟在圖林身後的騎兵忽地大喊:「不對!好像是咱們的人!」
圖林駐馬回望——第二隊騎兵沒有分散追殺民兵,而是直直插進赫德騎隊。雪亮的馬刀划著弧線,向著赫德蠻子的頭顱和肩膀劈下。
赫德蠻子用陌生的語言驚恐喊叫,一如剛剛的鐵峰郡民兵。
圖林看得真切,己方騎兵數量遠比赫德蠻字少,僅僅是佔了突襲的便宜。一旦蠻人回過神來,誰贏誰輸還不好說。
「別跑了!」圖林竭力想要喝止逃跑的民兵:「回頭拼了!」
還是沒有幾個人理睬他。
圖林憤怒地大吼了一聲,把韁繩纏在負傷的左臂上,靴跟狠刺戰馬,咆哮著撲向最近的赫德蠻子。
與圖林一同來執行任務的幾名騎兵也毫不猶豫,各自拔刀提矛,跟隨軍士回馬迎戰。
民兵當中也不全都是只顧逃命的人,一些勇敢的民兵同樣在與赫德蠻子殊死搏鬥。
圖林踩蹬站立,發狂般劈砍敵人,馬刀每兩次揮舞的軌跡都呈交叉狀。他的戰馬墨藍黑也暴怒地撕咬、蹬踢著赫德人的矮小戰馬。
雙方在溝渠旁邊、樹林邊緣和馬車附近混戰,墜馬的赫德人大部分被民兵毆斃,不時有槍聲響起。
見兩腿人不多,一些逃跑的特爾敦騎手摺返回來。他們不敢肉搏拼殺,於是遠遠地放箭。
岔路的東面又有轟隆的蹄聲傳來,這一次比前兩次加起來還要震耳欲聾。
圖林認不出第二批騎兵,但是他絕不會錯認第三批騎兵——引領衝鋒的是一匹紅鬃駿馬。
「是雷日克!」圖林逼退身旁的赫德蠻子,高舉馬刀,面目猙獰狂吼:「是安格魯!殺!殺!殺!」
雙方本來就戰得難解難分,安格魯的生力軍甫一加入戰鬥,特爾敦百騎隊當即潰敗。
安格魯和圖林一路追殺,直到天色昏暗才回到車隊遇襲處。
雖然特爾敦騎兵被擊潰,但還有一個爛攤子要解決。
「讓傷員坐大車先去下一處兵站,那裡有醫生。」剛下馬鞍,安格魯立刻開始安排打掃戰場:「比約恩、勒克萊爾,你們兩帳人進森林,把逃走的民兵都找回來。」
「連長。」名叫比約恩的十騎長臉色發苦:「我那帳兄弟,還能動彈的就剩倆了。」
「把繳獲的赫德馬收上來。」安格魯不容置疑地下令:「你自己從民兵裡面挑人,把你的帳補滿。你們倆都是!」
「是!」兩名十騎長不敢怠慢,抬手敬禮,跑著離開。
「把死者登記清楚。」安格魯又看向圖林。
「是!」圖林先答是,又問:「遺體怎麼辦?」
「暫時就地掩埋,以後再好好收斂。」
「是!」
解決一連串收尾問題,安格魯方才有一絲喘息的時間。
但是還有另一個大問題在等著他——他也不認得第二股騎兵是誰。
最先發動突襲的是特爾敦部的人馬,最後趕來救援的是安格魯的騎隊。
而第二批出現的騎兵是全然陌生的第三方,既沒穿軍隊制服,也沒有亮明旗號。
安格魯這邊在清掃戰場,陌生騎隊那邊也在自顧自收攏人手、救治傷員。
一隊來歷不明的騎兵出現在中鐵峰郡,令安格魯尤其感到不安。不過在安格魯看來,既然對方殺特爾敦人,那就可以暫時劃為友軍。
陌生騎隊在路旁空地集結、休息,也不派人來找安格魯,似乎是在等著安格魯主動過去交涉。
安格魯打起精神,帶領兩名軍士主動靠近陌生騎隊:「主賜福你們,朋友。請問諸位從哪裡來?」
一名身穿獵裝的中年人走出來,似笑非笑地問:「也不說聲謝謝嗎?」
中年人雖然穿著打獵便服,但是舉手投足間的軍人氣質無法遮掩。
安格魯認真敬了個禮:「萬分感謝閣下伸出援手,能否告知番號?」
「你不用問這些。」中年軍人擺擺手,直截了當地說:「溫特斯·蒙塔涅在哪裡,我要見他。」
安格魯眉梢微微挑起,略加思索后,乾脆回答道:「那請您先跟著我的騎隊行動,這次巡防結束就能見到蒙塔涅保民官。」
來歷不明的騎隊,直接帶去見溫特斯太危險。安格魯決定先派信使回去送信說明情況,暫時帶著對方巡防。
中年軍人的幾名侍從頗為不忿,倒是中年軍人的神情沒什麼變化,他取出一封信:「送信的時候,順便把這封信給蒙塔涅上尉。」
「是。」安格魯接過信封。
「不要耽誤時間。」中年軍人微微瞪起眼睛:「現在就派!」
安格魯條件反射似地回答:「是。」
與此同時,圖林也遇到的一點問題。
民兵當中幾名年紀比較大的鄉紳來到圖林面前,卑躬屈膝地向他請願——想回家。
腥銹的血液濺到臉上、垂死的傷者在呻吟、殘缺不全的屍體散落在荒野上……如果說之前眾民兵心中還存有幾分貪念,這一場廝殺下來算是徹底被嚇破膽。甚至有民兵直接跑掉沒回來,當了逃兵。
「不行。」圖林斷然拒絕。
「您是萬里挑一的勇士,我們比不了!我們是真沒有打仗的本事。」一名年過半百的地主苦苦哀求:「就算到了戰場上,我們也只能跑!只會壞事哇!」
「是啊!」另一名鄉紳聲淚俱下:「錢、糧,您要什麼都行……」
「你們都是十夫長、臨時軍士。」圖林已經有些不耐煩,那種杜薩克的兇狠勁泛上來:「放你們走,其他人還能留下嗎?當逃兵死路一條!誰敢跑,我他媽親手劈了他!」
幾個鄉紳被嚇得一哆嗦。
「你們用屁股想想。」圖林的態度稍微緩和,冷冷教訓道:「保民官是何等人物,你們什麼樣他不清楚?他能指望你們上陣殺敵嗎?真到戰場上,你們也就是挖壕溝、修土牆,干點體力活!路上危險是因為有赫德蠻子截殺,等到了前線大營,千軍萬馬保護著你們,赫德人還能再殺到你們面前?你們說,是不是?」
又是威脅又是說理,圖林費了好一番力氣才把幾個鄉紳打發走了。
鄉紳們回到滿懷期待的民兵中間,把圖林的話又複述了一邊。
民兵們失望透頂、絕望至極,有的人當場痛哭,還有一些人交頭接耳,準備連夜逃走。
圖林看在眼裡,急在心裡,他第一時間想去告訴安格魯·拉爾夫洛維奇連長。
可不等他起身,安格魯先來找到他,同行的還有一個陌生中年軍人。
圖林顧不得還有外人,搶著把事情說了。
安格魯神情變得嚴肅,中年軍人倒是一點也不著急。
後者反而覺得很有趣似的,饒有興緻地看著安格魯的反應,令圖林不禁氣結。
「這個情況。」安格魯撓了撓頭,苦思著說:「百夫長和我說過怎麼辦,還舉過一個例子……」
中年軍人愈發覺得有趣。
「百夫長說怎麼辦?」圖林急躁地問。
「確立信用。」安格魯回答。
民兵和騎兵被召集起來,安格魯從懷中拿出寫著「割頭令」的公告,當眾再次宣讀了一遍。
騎兵歡呼雀躍,民兵還有些懵懵懂懂。
當眾講話,安格魯還是有些不好意思,他善意而羞澀地提醒:「趕緊去割吧,天色黑了就不好弄了。」
騎兵隊的成員大笑著一鬨而散,民兵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走哇!」圖林見沒人動彈,很是著急。他粗聲粗氣吆喝,揮舞著馬刀鼓動眾人:「再不去都讓人搶了!」
見還是沒人敢動彈,圖林氣得直罵髒話。
他罵罵咧咧走開,不一會拖回一具屍體。他咬著牙,一刀一刀割下首級,
有民兵當場吐了出來。
圖林提著首級,惡狠狠沖著民兵大吼:「一頃!不要?」
此時此刻,民兵才算是真真切切地明白——割頭令是動真格的。
反應快的人已經跑向特爾敦人的屍首。剛才嘔吐的民兵,嘴角的食物殘渣還沒擦乾淨,跑得比誰都快。
中年軍人笑不出來了,他的神情一點點變得凝重。
中年軍人回頭看了看自己的部下,不少人居然喉頭翻動,眼中也滿是吃驚的目光——以及期盼和遺憾。
「和你的人說明白。」安格魯見情況有點失控,走過來對圖林說:「只准割自己殺的敵人,割取自己人和友軍的首級一律絞死……還要有頭盔、帽子作為憑證……」
這些內容都在公告里寫著,剛剛宣讀過。可是看著民兵的狂熱勁,安格魯後悔沒有多讀幾遍。
「是!」圖林照舊下意識答是,他想重新召集眾人,可是已經召不回來了。
不遠處,兩個民兵正在面紅耳赤地爭吵,一個裹著羊絨披風的民兵大吼:「他明明是我打死的!我用火槍打死的!槍眼就在他身上!你有火槍嗎?!」
另一個穿著粗麻衣的瘦小民兵不甘示弱:「你只是把他打下馬了!墜馬的時候他還沒死呢!是我殺了他!你家都有那麼多地,還和我搶這一個腦袋幹什麼?」
至於那些被眾人胡亂打死的特爾敦人的首級,更是引發多人爭執乃至鬥毆,如同一場血腥而荒誕的喜劇。
「割頭令太過簡單粗暴,需要再仔細規定一下。」安格魯注視著眼前的鬧劇,心中有些憂慮:「照這樣下去,恐怕前面還在打仗,後面都能為首級打起來。」
圖林大罵著跑過去制止爭鬥:「一人一半!一人一半!」
原本安靜的鄉間小路變得如同酒館一般喧鬧嘈雜,卻是沒人再嘟囔著要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