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父與子
「怎麼了?」見溫特斯握住門把手沒有動作,莫里茨的神情有些複雜:「你找我回來,該不會就是想讓我幫你頂雷……」
溫特斯義正詞嚴地回答:「當然不是。身份不明的法術使用者的情報還是得您親自說明。」
「早晚有這一天。」莫里茨輕笑了一下,悠悠道:「逃不掉的。」
中校看似坦蕩,實則是已經徹底放棄掙扎,俗稱——死掉的老鼠不怕冷。
逃不掉的,溫特斯硬著頭皮敲了敲門。
醇厚的男聲從房間里傳出:「請進。」
溫特斯僵硬地推開房門,儘可能鎮定、輕鬆地問候:「布卡·奇諾上校……您的化名起得可真夠隨意。」
跟在後面進門的莫里茨中校卻是鄭重地立正,嚴肅地抬手敬禮:「中將。」
維內塔共和國陸軍中將,安托尼奧·塞爾維亞蒂頷首回禮,然後看向溫特斯。
究竟是什麼時候,父親意識到兒子已經站在與自己對等的位置?我們不得而知。
但是一定存在某個契機,雄獅察覺幼崽已經長齊鬃毛,父親發現兒子長大成人。
當那一刻不可避免地到來時,湧入父親心中的情感不單隻有欣慰和喜悅,同時還有悲傷和憤怒。
有的父親選擇從容地擁抱,有些父親一輩子也無法承受。
安托尼奧就是這樣注視著溫特斯·蒙塔涅,從左看到右,從頭看到腳。
彷彿是一位工匠在注視他此生最得意的作品,又彷彿一頭雄獅在注視它的挑戰者。
溫特斯被看得有些不自在,他也立正站好,規規矩矩地敬了個禮。
安托尼奧卻沒有回禮,他把手搭在溫特斯肩頭,帶著千般萬般情緒,而又如釋重負地說:「唉……我老了。」
溫特斯這個小混蛋是沒法理解安托尼奧的情感的。他還年輕,就像冉冉升起的太陽,更沒有當過父親。
除非某天,他被自己一手帶大的孩子們——安格魯、夏爾、貝爾——擊敗,他才能體會到安托尼奧此刻內心波瀾的萬分之一。
不過很可惜,小傢伙們尚未到「叛逆期」,見到溫特斯都老實得像狗崽,只知道使勁搖尾巴。自然溫特斯也不可能理解安托尼奧。
「您……您別這樣。」溫特斯尷尬地不行:「中校還有事要向您彙報。」
說罷,溫特斯用求援的眼神看向莫里茨。那眼神里蘊含的信息很明確:救命!
對於自己特意被找過來的原因,莫里茨心知肚明。
他後退半步,禮貌地詢問:「將軍,稍後我再來拜訪?」
房間內全然安靜。
「不必。」安托尼奧擺了擺手,坐回桌旁的座位,並示意溫特斯和莫里茨也坐。
溫特斯內心長舒了一口氣。
在溫特斯很小的時候,安托尼奧對他說過一句話。具體詞句溫特斯已經忘得乾淨,只記得意思大概是「我們是男子漢,男子漢之間不交流情感」。
安托尼奧是這樣做的,溫特斯也是這樣學的。
苦修式的軍事院校教育又強化了這一點——在純粹由男性組成的社會,軟蛋可是要受欺負的。
因此,面對養父突如其來的情緒流露,溫特斯有些茫然無措。
他曾預先設想過很多種情況,但是從來沒有想到安托尼奧會說出那句「唉,我老了」。
好在最艱難的部分已經捱過,溫特斯老老實實坐好,把離開赤河部以後的經歷揀選著給安托尼奧講了——刪去了一些比較狂妄的部分。
在講述過程中,溫特斯小心地留意著安托尼奧的表情。
他其實很害怕,他害怕養父會不以為然地說「你這不就是在過家家嗎?」
溫特斯不在乎旁人如何評判自己——或者說,他選擇不去在乎。但他希望能得到養父的認同,哪怕是最微小的讚許。
安托尼奧沒有做出任何評判,他只是耐心地聽著,不時點頭,偶爾提問。
安托尼奧唯一給出的表揚是:「你的兵不錯,雖然裝備和訓練很差,但是精氣神很好。」
溫特斯的事情講完以後,安托尼奧看向莫里茨:「身份不明的法術使用者,在鐵峰郡?」
「是的。」莫里茨的語氣變得很正式:「非自然現象的表達形式與[赤硫島報告書]描述的情形一致。據此推測,特爾敦部能夠支配高階法術使用者。」
溫特斯聽到了一個陌生的組詞:「赤硫島報告書」。
他看向養父和老上司,顯然在座三人只有他自己不知道什麼是[赤硫島報告書]。
莫里茨繼續說道:「但是很奇怪,接下來的兩次主要會戰,特爾敦部均未得到任何高階法術使用者的支援。」
得知「憑空出現的大浪掀翻了鐵峰郡船隊」以後,莫里茨·凡·納蘇中校就消失了。
準確來說,莫里茨開始自由行動,不再聽從梅森的調配,也不再給鐵峰郡軍提供直接的支援。
梅森最初還很是惱火,他半是玩笑、半是抱怨地戲稱「中校進入了捕獵狀態」。
溫特斯對於莫里茨的決策倒是很理解,因為他也有同感。
雖然直接參戰的法術使用者也很可怕,但未知的法術使用者才是最危險的。
任何高價值目標一旦出現在隱藏的法術使用者面前,很可能連反應都做不出就被擊殺。
因此在與烤火者的主力會戰中,直至最後一刻溫特斯才參與突擊,事後巴德被氣得快要發瘋,連帶夏爾也被狠狠教訓。
考慮到特爾敦部可能有法術使用者,巴德堅決禁止溫特斯參與任何可能會暴露自己的行動,溫特斯還寫了保證書。
當然,事後證明保證書就是廢紙——巴德不在,梅森也不在,又有誰能管得住血狼呢?
安托尼奧沉吟著問:「有沒有可能是赫德諸部的祭祀一類人物?神術?」
「有可能。但從實際表現形勢來看,更可能是魔法師。聯省的施法者,或者是……」莫里茨停頓片刻,緩緩說出一個專有名詞:「[背誓者]。」
安托尼奧並不感到意外,他的指尖輕輕點著桌面;「儘快完成報告書的撰寫,我親自帶回海藍。」
「是。」
養父和中校的談話內容已經進入溫特斯的未知領域,他能猜出大概,但還是想再多聽一些。
不過安托尼奧和莫里茨的談話已經結束了。
安托尼奧看向溫特斯,溫特斯心裡一緊,迅速轉移話題:「我知道一個人,那人應該了解特爾敦部的內情!法術使用者的底細大概率他也清楚。」
「哦?什麼人?」
「烤火者的顧問,平日以通譯的身份在特爾敦汗帳行走。」溫特斯努力回想著對方的姓名,很快放棄:「至於真實姓名……暫時不知道。」
「人在哪?
「可能混在俘虜裡面,也可能還在潛逃,還有可能死了。」溫特斯篤定道:「但是他絕對出不了鐵峰郡,就在兩河之間。」
溫特斯緊接著解釋:「那人通用語說得極好,換身衣服就是隨處可見的老人。首級和俘虜還沒全部甄別,逃亡的特爾敦人也沒抓乾淨,所以那人的去向不明。不過他早晚會被抓出來——活見人,死見屍。」
房間內又是一陣安靜,安托尼奧搖了搖頭:「那些事以後再說,還是先說你吧。」
「還是您出現在鐵峰郡更令我吃驚。」溫特斯直到現在也無法完全接受,甚至好像在做夢:「第三軍團怎麼辦?與聯省的局勢緩和了?您……您到底是怎麼來到這裡?」
「我不來。」安托尼奧嘆了口氣:「還有誰能帶走你?」
糟糕,溫特斯擔心的來了。
「你這小子,真是狠心。」安托尼奧責備地看著溫特斯:「把你妹妹、把你姨母全都扔在海藍,你……你讓我怎麼說你?」
溫特斯低著頭,沒法回答。
他最害怕的終究來了。直到這一刻之前,他還可以用「海藍一切都好」來自我說服。
但是當養父真的來到他面前,責問他的時候,他沒有辦法給出任何回答。
如果安托尼奧說出「跟我回家」。
怎麼辦?
如果安托尼奧質問「難道帕拉圖人比你的家人還重要?」
又該怎麼辦?
他可能真的會跟養父回維內塔,因為對於溫特斯·蒙塔涅而言,沒有比家人更重要的東西——什麼也沒有。
但是他又不能離開鐵峰郡,不能走,至少現在不行。
因此直到那一刻到來前,溫特斯也不知道自己會做什麼選擇,他只能期盼養父不要說出那句話。
莫里茨識趣地告退:「稍後我再來拜訪。」
溫特斯一把拉住中校,他的語速很慢、很艱難:「我不能走……至少現在不行。」
「為什麼?」安托尼奧問。
「莫里茨中校可以作證。」溫特斯祈求地看著養父,如同自知犯錯的幼童:「不是我在自矜自傲,而是事實如此——如果我現在離開,鐵峰郡就全完了!」
「一郡之地不會因為一個人的離開而崩潰。」安托尼奧的眼神很嚴厲:「把鐵峰郡還給新墾地軍團,他們有能力接手。」
「新墾地軍團不會饒恕我的部下,新墾地軍團也不會兌現我的承諾。」溫特斯執拗地頂了回去:「新墾地軍團沒法像我做的那樣好……他們不是缺乏能力,而是沒有辦法像我那樣做。」
莫里茨嘆了口氣,認真地對中將說:「蒙塔涅上尉說的話,我在一定程度上認同。」
「還有很多事情,我還沒做完。」天平的一邊是家人,另一邊是戰場的累累屍體,溫特斯快要被撕碎了:「那些戰死的人,他們的遺屬還沒有得到撫恤。流落荒原的戰士們,還沒有被贖回來。下鐵峰郡被我燒成了白地,中鐵峰郡被我砸得粉碎……至少應該讓他們恢復原來的樣子……」
安托尼奧看著兒子:「這不是你的責任。」
「這是我的責任!是我把他們送上戰場,是我送他們去死。我知道他們會死!兩翼一定是一場屠殺,我還是把他們放在那裡——我知道特爾敦人會殺死他們,我一開始就知道。」內心從未癒合的傷疤被一點點揭開,溫特斯的身體都在劇烈顫抖:「那些人,他們是因為信任我才去打仗,可我做了什麼,我把他們的血肉餵給了狼……」
安托尼奧想擁抱兒子,但他又沒法這樣做了。
「不能哭。」安托尼奧說:「如果要走這條路,你就不能哭。」
他沉默很久,緩緩開始講述:「老元帥給我們講過一個笑話,他說『俗語告誡將軍,要像愛兒子一樣愛護士兵,士兵才會甘願為你效死。可是如果將軍真的像愛兒子一樣愛護士兵,他又怎麼忍心讓他們去打仗呢』?」
「那個時候我們都在笑。」安托尼奧也笑了一下,他的思緒逐漸沉浸在回憶中:「你父親也在笑,我也在笑。」
「可現在呀,孩子。」安托尼奧看著溫特斯,眼神中是難以言說的痛苦:「我後悔讓你走上這條路了。」
……
與此同時,在遮蔭山脈另一側,帝國的心臟——無慮宮。
勝利的消息已經傳回永恆之城,城內的大街小巷都懸挂起彩旗以慶賀勝利。
每條跨街的繩索上都系著十三面三角小旗,代表兩年多來帝國軍在北境取得的十三次勝利。
各教堂的大鐘也一齊敲響十三次,召喚信眾們前來瞻望勝利彌撒。
無慮宮的大宴會廳燈火通明、花團錦簇,大大小小的宮廷貴族齊聚於此,為偉大的皇帝陛下獻上賀詞。
而這些不過是先期的小小慶祝罷了,因為贏得勝利的人還沒回到永恆之城,
當將軍們帶著戰利品和俘虜歸來時,必將有一場更加宏大、壯美的凱旋式和獻俘式。
陛下會駕著四匹白馬的華美戰車親臨大競技場,蠻人的戰旗、武器和財寶會被擲在他的台階下。
然後將會是載入史冊的無盡盛宴,每個參與其中的人都將收到禮物。
所以不分貴族和平民,永恆之城的所有人都在期盼著一場夢幻般的大凱旋式。
大宴會廳內高奏凱歌,觥籌交錯的時候,宴會的主角卻獨處在那間小小的辦公室里。
門打開了一條縫。
「陛下。」納爾齊亞伯爵在門外:「親王殿下來了。」
不需要皇帝有什麼動作,納爾齊亞伯爵已經理解了陛下的想法。
門完全打開,一個年輕人走進房間。
只看樣貌,年輕人是一個氣宇軒昂的小夥子,高挑、英俊、瀟洒,儀態和風度說明他在優渥的環境下長大。
不過僅此而已,他的年紀畢竟還小,在鬍鬚代表男子氣概的帝國,嘴上沒毛辦事始終不牢。
但當人們知道青年的父親是誰、當人們知道青年是帝國的法定繼承人時,這個不到二十歲的年輕人頃刻間就變得神聖而不可侵犯起來。
不過很有趣的是,如果說油畫上的老人與畫像前的皇帝有九分神似,那麼傳到年輕人身上就只剩一分了。
人們都說,是因為皇后家族的血統太過強大。當然,也有更加陰暗的流言在下水道悄悄傳播。
門完全地關上,只留父子二人獨處。
房間很暗,只點了一盞燈。
年輕的親王眯起眼睛,卻不敢用抬起頭正視書桌后的父親:「陛下。」
「過來。」皇帝開口。
年輕的親王向前挪了幾步。
「到我身邊來。」燈影中的人似乎在笑。
親王有些驚訝,穩穩地走到書桌旁邊。
雖然皇帝面對親王仍舊不苟言笑,但是親王敏銳察覺到此刻的父親變得有一點情緒化……一點點。
皇帝站了起來,在他的指揮下,年輕的親王坐上了皇帝的座位。
不是寶座,加冕的寶座擺在正廳里。
但凡是靠近最高權力的人都知道,無慮宮角落的小辦公室里的這把樸素到極點的椅子,才真正代表著執掌帝國的最高權力。
「感覺如何?」皇帝饒有興緻地詢問。
年輕的親王不安地挪動身體:「很硬。」
「的確很硬,很硌屁股。」皇帝今天似乎談性高漲,甚至還為兒子解釋:「但是如果用軟墊的話,久坐就會出汗,很潮濕、很不舒服。」
皇帝和顏悅色,兒子卻愈發惶恐。
偉大的父親是兒子最大的阻礙,在年輕的親王眼中,父親神性的一面要遠遠壓倒人性的一面,他更習慣那一面。
但當神化身為人的時候,當帝王變成父親的時候,年輕的親王卻有些不適應了。
皇帝的指尖劃過書桌上的凹痕、刻印:「這面書桌的材料來自一艘戰船,從我的父親開始,才將它作為日常辦公所用。」
親王的目光掃過桌面,上面不單有墨水的污痕,還有幼童刻的歪歪扭扭的字母,是一方很陳舊的書桌了。
「從我記事開始,我的父親。」皇帝與書桌后的老者對視:「就坐在這裡辦公。從天亮開始,一直入夜。中午的時候,他會在花園裡走一走。晚餐以後,他會去街上散步。」
親王當然聽過上任皇帝的故事,不過他更熟知的部分是:自從一次失敗的刺殺以後,上任皇帝的散步範圍便不再離開無慮宮。
「每天如此,如果他不是在外巡視、征戰,如果他不是在接見臣屬,他就會在這裡辦公。」皇帝看向兒子:「每天如此。直到很晚很晚,他才會休息。」
原來上任皇帝很勤政嗎?親王並不是很了解。
「可你知道人們叫他什麼嗎?」皇帝問。
問到了親王了解的地方,但是親王不敢回答。
皇帝平靜地說:「理查,瘋子。」
理查三世,丟失遮蔭山脈以南全部領土的瘋子皇帝,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在我小的時候,人們尊稱我的父親為勇士、美男子和虔誠者。但當他死的時候,人們稱他為瘋子。」皇帝問:「你認為我死以後,人們會稱我為什麼?」
「大帝。」親王回答。
「不。」皇帝在笑:「他們會稱我為——亨利,背叛神聖誓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