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眼淚

  有人來,就有人要走。

  特爾敦汗庭覆滅還不到十天,殘敵尚未徹底剿滅,但是已有許多逃難的平民迫不及待踏上回家之路。

  在中鐵峰郡與下鐵峰郡的大小道路,成群結隊的男人、女人、老人和小孩朝著家的方向艱難跋涉。

  他們的房子可能已經被燒成灰燼,他們的窖藏的糧食可能已經被劫掠一空,他們為什麼著急返鄉,誰也說不清楚。

  或許每個人內心中都有一個微弱而清晰的聲音:「只要回家,總有辦法」。

  除了返鄉的民眾,還有相當一部分人選擇留在聖克鎮。

  留下來的以青壯居多,絕大多數是「民兵」,其中還有不少人參加了此前的大戰。

  雖然仗打完了,民兵部隊也正式宣告解散,但是仍舊有許多民兵滯留軍營,不願離開。

  因為只要留下一天,就至少還能吃上一日兩餐。

  但是民兵們之所以留下來,很可能還有另一層原因。

  「主權戰爭以前,維內塔的大小商業城邦打仗都依靠雇傭兵。」安托尼奧緩緩講述:「傭兵團有一種情況很常見——很多老兵雖然咒罵打仗,卻一輩子都留在兵團。有些老兵攢夠錢卸甲歸田,最終還是回到戰場。這其中的原因,誰也說不清楚。」

  安托尼奧接著解釋道:「同袍情誼是一種難以言說的東西。肩並肩直面過死亡的人們,自然會存在某種紐帶。我見過士兵拋棄負傷的同伴,也見過士兵奮不顧身救下戰友。無論這種紐帶是強是弱,但它真實存在。很多老兵不願多談他們經歷的殘酷戰鬥,但卻懷念著與同帳兄弟一同捱過的日子。」

  「所以我才說,你的部隊雖然訓練和裝備很糟糕,但是精氣神很好。」安托尼奧看向溫特斯:「它不是一支互相仇恨、窮途末路、輕輕一推就會瓦解的軍隊。武器可以買,技巧可以練,但是如果一支軍隊沒有靈魂,那就是沒有。就這樣解散,未免有些可惜。」

  ……

  不僅有人選擇留下,還有更多飢餓的人正從四面八方向著聖克鎮聚集。

  婦女、兒童、病人、殘疾人……形形色色的人只有一個共同點,那便是都因為戰爭的破壞而一無所有。

  聖克鎮作為鐵峰郡軍隊的大本營和輜重堆積地,存放著大量的糧食和物資。

  被飢餓驅使,這些可憐的人們在聖克鎮外搭起帳篷,每日在軍營和鎮子周圍徘徊,從軍隊指縫漏出的渣子里尋找東西果腹。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一個其貌不揚的矮小的男人找上了軍營里的猴子和道格。

  「你們倆怎麼還沒回家?」矮小男人靦腆地笑著,遞過來一個油津津的紙袋:「吃烤餅嗎?」

  道格接過紙袋,沒有打開,只是疑惑地盯著矮小男人。

  「你他媽誰?」睡眼惺忪的猴子從帳篷里探出頭,臉色不善地問。

  矮小男人緊忙解釋:「我就是想問問,你們倆為什麼不回家。」

  「管得著嗎你?!」猴子從道格手裡拿過紙包,打開一看是油餅,立刻狼吞虎咽起來:「關你啥事?」

  矮小男人舔了舔嘴唇,壯起膽子問:「你倆是無家可歸吧?爸媽都死了,沒房子也沒田地,無處可去?」

  痛處被戳中,猴子的火氣猛地竄上來。

  他一下子跳出帳篷,揪住矮小男人的衣襟,惡狠狠大罵:「你他媽找揍!」

  「不不不。」矮小男人拚命搖頭:「有家有室的人都走了,所以我想問問你們倆是不是沒地方去。」

  猴子氣得哇哇大叫,抬起胳膊就要往對方臉上掄。

  矮個男人下意識護住腦袋,縮起脖子,緊緊閉上眼睛。

  道格抓住好友的胳膊,用身體隔開兩人,他問矮個男人:「您是有什麼事情嗎?」

  驚魂未定的矮個男人對救下自己的厚嘴唇憨實小夥子頓生好感,他結結巴巴解釋道:「魯西榮說你倆挺不錯,所以我來找你們看看。」

  魯西榮此前是猴子和道格的軍士。

  聽到這個名字,猴子的態度一下子軟化下來,甚至變得有些怯生生:「魯西榮軍士……是您什麼人?」

  矮小男人不好意思地回答:「算是我的部下吧。」

  猴子的膝蓋瞬間有些酸軟,腦袋就像被人用鐵骨朵砸了一下,嗡嗡直響。

  道格拉住好友,悶聲問矮個男人:「您來找我們,是有什麼事情嗎?」

  「我就是想問問你倆。」矮個男人撓了撓後腦勺:「既然沒地方去,你們願不願意來當兵呢?不是民兵,是鐵峰郡步兵團——真正的授田兵。」

  猴子身體僵硬,下頜打顫,情不自禁地咽下一口唾沫。

  道格皺起眉頭,問:「請問您是哪位?」

  「我?」矮個男人回答:「我叫彼得·布尼爾。」

  他略帶自豪地說:「布尼爾這個尾名,還是血狼大人親自給我起的呢。」

  猴子從尾椎骨升騰起一股寒意,他一激靈站直身體:「一千畝?!你就是一千畝?!那個傳說中拿到一千畝賞格的血狼冠軍?!!」

  「不不不,哪有一千畝——其實只有九百多畝啦。」矮子彼得手忙腳亂地解釋,他無奈長嘆:「這綽號……真是越傳越誇張啦。」

  ……

  ……

  卡曼身穿全覆蓋的黑色長袍,頭戴狀似鳥嘴的面具,彎腰走出帳篷。

  帳篷外面的其他人也都用三角巾掩蓋著口鼻。

  「如何?」溫特斯神情嚴肅,首先出言詢問:「是什麼?」

  卡曼看了一眼溫特斯,掃視了一圈周圍的人,冷靜地說:「癥狀有些像[(上古語)艾琛瘟疫],但我也無法斷定……還需要回去查閱書籍。」

  為了避免恐慌,卡曼特意使用了上古語辭彙。

  在場絕大多數人聽不懂卡曼在說什麼,能聽懂的人也不明白「艾琛瘟疫」的具體含義。

  溫特斯一時間也想不起來「艾琛瘟疫」究竟是指何事,但他清晰地聽到了這個片語的後半部分——瘟疫。

  這就夠了。

  「先離開這裡。」溫特斯當機立斷,留下兩名衛士看守帳篷,隨即帶著其他人原路返回。

  溫特斯所在的位置,是聖克鎮外的一處[窩棚地]。

  人天生喜歡扎堆。幾根樹枝挑起一張布簾,就是所謂的「窩棚」。許多窩棚聚集在一起,就是所謂的「窩棚地」。

  如果聖克鎮的軍隊始終不解散,窩棚地也會一直存在下去。

  發展到最後的模樣,就是雙橋軍營邊上的「窩棚街」——藏污納垢、無所不包的貧民窟街道。

  而眼前的窩棚地,還只是饑民們搭起帳篷、抱團取暖的露營場罷了。

  踩著帳篷之間狹窄、彎曲的泥濘小路,溫特斯帶著卡曼、夏爾幾人向外走。

  聚集於此的難民看出一行人來頭不小,像是畏懼又像是羞愧,紛紛躲在窩棚里。

  鐵鍋里「咕咚咕咚」煮著從戰場偷割回來的馬肉,透過被風吹開的帳簾,溫特斯看到有人在做皮肉生意。

  一直走到外面,塔馬斯帶領第一營的四支連隊正在等候。

  「包圍起來!」溫特斯召來代理營長塔馬斯和各連指揮官,咬著牙下令:「動靜不要太大,但是一個人也不準放走。」

  塔馬斯抬手敬禮,轉身離開。

  「[艾琛瘟疫],有什麼治療的方法嗎?」溫特斯問卡曼。

  「火。」卡曼思考片刻:「歷史記載,艾琛瘟疫期間,希伯格拉底發現每日與火相伴的鐵匠極少染病,最終用火驅散了艾琛的大瘟疫。具體辦法是在街頭燃燒香料和艾草類植物,焚燒患病者的衣物和床褥……」

  溫特斯仔細聽著,眉心卻越擰越緊。

  千防萬防,可最終還是來了。自上古時代開始,人們就發現瘟疫總是會在戰爭之後接踵而來。

  其中的邏輯不難理解:吃得好、穿得暖、住在有頂棚的房子里,人得病的風險就小;就算得了病,活下來的幾率也高。

  吃不飽、穿不暖、棲身在擁擠骯髒的窩棚里,好好的人也早晚被折磨死。

  「我為什麼沒有早點注意到窩棚區的問題?」溫特斯忍不住自問:「我為什麼沒有優先給難民安排住處。」

  但現在不是自怨自艾的時候,腐爛、骯髒、擁擠的窩棚區簡直是瘟疫的坩堝。每多存在一秒鐘,大疫爆發的風險都會提升一分。

  「聖克鎮周圍目前有兩處大的窩棚區,還有幾處小的。」溫特斯拿定主意,在地上劃出簡陋的地圖:「全都要拔掉。」

  「怎麼拔?」卡曼挑起眉毛,問。

  「老辦法。」溫特斯繼續勾畫著地圖:「在窩棚區附近的位置修建新營地。不能太大,否則沒有隔離的效果。也不能太小,否則沒法快速完工。現有營地里的一切,全部都要焚燒,統統給我燒成灰。」

  「都燒了?」巴特·夏陵敏銳抓住問題的關鍵:「那他們吃什麼?穿什麼?」

  「衣服、被褥可以用熱水煮沸以後再使用。」卡曼神父開口:「水也要先煮沸再喝,只是這樣一來就需要很多燃料。」

  「燃料好解決。」溫特斯左腿一陣酸痛,他拄著手杖站立:「食物,也先由我們供應。」

  巴特·夏陵沒說話,只是默默敬禮。

  「那我們吃什麼?」這句話不用部下問,溫特斯也知道。

  「不用操心糧食的問題。」溫特斯環視部下:「我來解決。」

  雖然大家也不知道溫特斯有什麼辦法,但是得到保民官的這句話,還是令許多人放下心來。

  有連長擔心,一旦士兵們得知窩棚區有瘟疫,而他們還要直面瘟疫。必然會出現大規模的逃亂,甚至引發營嘯或是叛亂。

  所以包括巴特·夏陵在內的三名連長傾向於隱瞞。

  「沒用。」溫特斯一句話便終結了爭論:「瞞不住的。」

  稍後,第一營的全體戰士集結列隊。他們將是溫特斯之外第一批收到通報的人,接下來是全軍,然後是整個鐵峰郡。

  望著剛剛走下戰場,傷口還結著疤的戰士們,溫特斯百感交集。

  他努力組織著語言:「……在流民營、在熱沃丹南城,因為嚴格執行防疫紀律,雖然也有人患病,但最後都被控制住……我不信瘟疫是神明降災,如果天父是仁慈的,他只會幫助我們,而不會播撒瘟疫……」

  說到最後,陣前演講一貫口若懸河的也不知該說些什麼。

  他沉默片刻,目光掃過一張張面龐:「我回想起來了。[艾琛瘟疫],二十萬艾琛人,最後四分之一都死掉了。鐵峰郡剛剛經歷一場惡戰,再經不起一次瘟疫。所以……她指望著你們每個人的勇氣,所有人都指望著你們每個人的勇氣……我還需要你們再戰鬥一次……」

  ……

  「戴好三角巾。」矮子彼得的臉上蒙得嚴嚴實實的,反反覆復叮囑:「不要用手去摸,誰反抗就用長矛戳他。別見到好東西就像拿,染上瘟疫不值當……」

  隊列中的猴子膝蓋發軟,渾身無力,在心裡把自己罵得狗血淋頭。

  沒有猶豫,猴子當場應下[首席軍士]彼得·布尼爾的招募。

  此前與特爾敦部的作戰中,鐵峰郡步兵團付出了最多的許多生命,承受了最大的傷亡。

  戰死和因傷致殘的戰士們要有人替補,步兵團急需補充新鮮血液。

  因此不等上邊正式批複,各連隊就開始自行招募新兵——從這個角度來說,鐵峰郡步兵團誕生那一刻起,它就像生物一般擁有了自我延續的傾向。

  出乎猴子意料,原本打算回家置地過日子的道格看到好友選擇從軍,也一同接受了彼得·布尼爾的招募。

  那個時候,猴子有些感動,又有些嫉妒:「你都掙到那麼多土地,還當兵幹嘛?」

  然而現在,猴子心中只有愧疚,還有一種患難的情感。因為他的決定,道格也要來干這天殺的不知道是什麼的「防疫」。

  猴子想逃跑。

  矮子彼得也想。

  他看起來很鎮定,那只是因為臉被蒙得嚴嚴實實。

  其實得知窩棚地有瘟疫那一刻,矮子彼得的膝蓋就在打顫,額頭也開始沁汗。

  但幾十雙眼睛死死盯著他,他就算想逃,也無路可逃。

  矮子彼得看到代理營長塔馬斯對他揮了揮手。

  他轉過身,眼淚一下子就流出來了。

  不過第一連的戰士們只能看到布尼爾軍士的後背,沒有看到伯尼爾軍士涕淚橫流的臉。

  「走!」矮子彼得的喊聲瀕臨破音。

  聖克鎮外的大小窩棚地已經被各連隊用木樁和繩索團團圍住,另有一部分民夫正在加緊修築新營地。

  但是不能就這樣對窩棚地不管不問。

  戰士們手持火把和短矛,由人稱「血狼冠軍」的彼得·布尼爾軍士帶領,義無反顧走進窩棚地。

  被封鎖以後的窩棚地,先是陷入慌亂,一片雞飛狗跳。見無論如何也無法離開,人們又逐漸陷入麻木。

  因為飢餓,窩棚地原本就是很殘酷的地方。得知有瘟疫出現,人們變得更加冷漠。

  母親的屍體橫在窩棚里,小孩子嚎啕大哭也無人理睬。

  放任這種情況不管,只會導致瘟疫的進一步擴散。

  不分病死、餓死,矮子彼得帶人將屍體搬出窩棚地焚燒,死者的帳篷和財物則一律就地焚燒。

  猴子聽到有人在小聲嘀咕:「看到沒有,布尼爾軍士好像哭了。」

  「放你媽的屁!」眼中滿是紅血絲、眼眶裡蓄滿眼淚的猴子破口大罵:「那是煙熏得!熏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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