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漩渦(二)
白鷹的大廳漸漸擠滿了賓客。
前來赴會者大多是鋼堡有名望的工坊主,其中不少男性的手上還能看到鐵水留下的燙疤。
當然,也不乏一些白白凈凈、儼然一副養尊處優模樣的「上流紳士。」
雖然年齡、氣質、談吐各異,但客人們所生活的社會卻是一樣的,他們擁有相同的身份:鍛爐之主。
溫特斯的校友——缺少兩根手指的神秘中年男人——似乎很受諸位鍛爐主人的尊敬。無論他到哪裡,人們都會停止交談,或是點頭、或是舉杯主動問候。
中年男人大搖大擺地穿過會場,徑直走向大廳另一端的長桌,溫特斯坦然自若地跟在後面。
正在長桌旁邊喝悶酒的卡曼,不經意間瞥見溫特斯隨著一個陌生面孔走過來。他放下杯子,緩緩站起身。
施法者與神官隔著人群對視,卡曼用眼神詢問——「需要幫忙?」
溫特斯不露聲色地朝安娜的方向偏了偏頭——「不用管我,保護安娜。」
卡曼微微頷首,向著女士們聚集的偏廳走去。
中年男人在長桌上隨意拎起一瓶酒,轉身走向長桌旁邊附近的談話小圈子。
長桌附近聚集著十來位客人,歲數都不小,其中大多數人的鬚髮已經花白,頭頂也光禿禿的。這些人早就過了向女士獻殷勤的年齡,又不願自降身份與小輩為伍,於是便自然而然地形成一個小圈子。
看見中年男人走過來,為首的魁梧老者點頭問候:「上校。」
「施米德先生。」中年男人禮貌地回應。
說話間,中年男人站進聊天圈子。
溫特斯跟隨前者,停留在無形的圈子的外圍,維持著一個恰當的距離。
其他客人理所當然將溫特斯視為「上校」的副官,所以也沒覺出什麼奇怪的地方。
「來一點?」中年男人徒手拔掉瓶塞,笑問魁梧老者。
魁梧老者護住酒杯:「蒸餾烈酒?你是想要了我的老命。」
「蒸餾?沒看到標籤。」中年男人給自己倒了半杯透明液體,隨手把酒瓶和木塞遞給溫特斯:「管他呢!是酒就行。」
兩人語氣輕鬆親近,看樣子關係匪淺。
溫特斯默默觀察著魁梧老者——不誇張地說,第一眼看到對方時,溫特斯還以為是有誰在惡作劇,竟把一頭熊塞進了人類的衣服里。
「穿著緊身衣的熊」,這就是魁梧老者最真實的寫照。
連鬢的鬍鬚茂盛得像盛夏河畔的雜草,黝黑的皮膚彷彿剛剛爬出炭窯。
從胸膛到肚子的每一枚扣子都緊緊繃著,顯然正在承受不該承受的巨大拉力。材料足夠給溫特斯做兩件衣服的外套,穿在魁梧老者身上看起來也有點拘束。
即使中年發福和肌肉萎縮讓魁梧老人不再強壯,仍能想象出他年輕時掄動鐵鎚會迸發出何等的巨響。
周圍的其他老者早年間應該也是鐵匠——不是今天那些掛著鐵匠的名,實際成為商人和僱主的「鐵匠;而是實打實在鍛爐和鐵砧旁賣力勞作、汗流浹背的鐵匠。
危險而辛苦的職業生涯在他們身上都或多或少留下一些痕迹,腫脹的膝蓋、變形的關節、醜陋的傷疤……這些都算運氣好的。
魁梧老者身旁的老人,左手除大拇指之外的其他四根手指只有一個指節。再過去兩個人,另一名矮壯老人的右眼被眼罩遮著,應該是出過些意外。
溫特斯把一切都看在眼裡、記在心上,默默收集著情報。
對於「上校和眼前的幾位老鐵匠氣味相投」這件事,溫特斯倒是一點都不意外。
「怎麼不聊了?先生們?」中年男人聞了聞酒杯:「我攪了你們的興緻?」
幾位老鐵匠對視一眼,施米德——為首的魁梧老者粗聲粗氣地說:「市長大人不露面,我們幾個老傢伙抱怨再多又有什麼用?」
施米德把「市長大人」一詞咬得特別重,不滿之情溢於言表。
「保羅·伍珀那小子今天必須給個準話!」矮壯獨眼老鐵匠的火爆脾氣一點就著:「釘子砸木頭裡還能有個坑,他再敢遮三瞞四,就別想搞到我這一票,[憤怒的蒙塔髒話]!」
「您又是怎麼看待貿易禁令的?」另一名老鐵匠啞著嗓子,客氣地問:「伯爾尼上校?」
溫特斯眨了眨眼睛,他終於得以知曉大前輩的姓名。
伯爾尼上校抿了一口蒸餾酒,連連擺手:「您可別害我啦。貿易禁令是你們索林根州政府與大議會之間的事,和軍隊又沒有關係,我表個什麼態?」
「想皇帝在的時候,軍團還歸州里管呢。您的部隊就駐紮在索林根,您也是索林根的一份子,當然可以表態。」
伯爾尼上校苦笑搖頭,不肯多言。
獨眼矮壯老鐵匠立刻又壓不住火氣,他嚷道:「上校,您自己最清楚,您的兵吃喝拉撒、衣食住行……還有發的薪水,哪個不是我們鋼堡出的?這麼多年,我們沒短過您一粒麥子、一枚銀角吧?現在鋼堡挨整,您也得替我們說話啊!」
「夠了!」魁梧的施米德老人一聲低吼:「還嫌不夠丟人?」
獨眼老鐵匠氣得直哼哼,卻是不再說什麼了。
「對不住,上校。」施米德老人微微彎腰:「我們不是在責備您。」
伯爾尼上校擺了擺手,示意無妨。喝了幾口悶酒,他引開話題:「去年冬訓耽誤了,我想在開春前補上。」
溫特斯聞言豎起耳朵——還在軍校時他就聽說過,蒙塔人在冬季農閑時會組織軍事訓練,山民紀律嚴明的作戰方式是今天聯盟步兵戰術的鼻祖。
不過以上記憶主要來源於蒙塔籍同學的吹噓,戰史教材對於相關內容一筆帶過,並未詳談。
因此,伯爾尼上校一提到冬季訓練,溫特斯立刻打起十二分精神。
施米德老人碰了碰額頭,好似一頭棕熊在搔癢,他回想道:「去年冬天……去年湖河封凍以後,大家都在忙著做活,確實顧不上冬訓。現在補上的話……上校,馬上可就要開凍了。」
「我知道。」
「城裡的人倒好說,反正大家都在閑著。」施米德老人的嗓音粗礪低沉,但又讓人很親切:「城外的人怎麼辦?天一轉暖,他們就要種地,可有得忙呢。」
伯爾尼上校早有準備:「這次補訓,我不徵召『城外人』。說實話,『城裡人』我也不想徵召。」
施米德老人皺眉問:「城裡人不征,城外人不征,您還能徵召誰?」
「徵召誰?」伯爾尼上校的動作停了一下,笑著說:「誰餓肚子就徵召誰。」
說完,上校把杯子里剩餘的蒸餾酒一口喝完。溫特斯雖然覺得這樣飲酒很傷身體,但還是違心地遞上酒瓶。
其他老鐵匠還沒回過味來,剛才追問上校態度的那名老者已經想通,他啞著嗓子問:「您是想徵召……騾工?」
另外幾名老鐵匠聞言,不禁皺起眉頭。
騾工是鋼堡最底層的貧民,他們絕大多數不是鋼堡人,而是從其他城鎮乃至外州遷入。他們不能學徒,只能從事賣力氣的行當,像礦洞里的騾子一樣幹活,所以被輕蔑地稱為騾工。
溫特斯也想通了——幾名鐵匠口中騾工,就是街上那些在寒風中凍得瑟瑟發抖、等待僱主的男人。
「騾工不是鋼堡人,好多連索林根人都不是。」獨眼鐵匠瞪起眼睛:「冬訓可是管吃喝的,憑啥白給他們麵包?」
「按傳統,冬訓不徵召外州人。」沙啞嗓音的老者緩緩補充道:「依法律,冬訓是州的事務,也不能徵召外州人。」
「我知道,我都知道。」伯爾尼上校神色淡漠,絲毫沒有被反對的意見動搖:「但我還知道一件事——人得吃麵包。沒得吃,就得想辦法搞來吃,否則就要餓死。鋼堡的僱工現在全都沒活干,放著不管,早晚出大事。你們又不肯救濟,那就只能我來。先生們,聽好,我是在幫你們……只是你們還沒意識到這點罷了。」
上校帶著一絲威脅的意味環顧眾人,鐵匠們無人敢和他對視
除了施米德,魁梧的老鐵匠爽朗大笑,化解了緊繃的氣氛:「執行委員會商討過您的提議,上校。不過臨近選舉,執委會也沒權威啦。說到底,您還是得想辦法說服下屆執行委員,還有……下任市長。」
「是呀。」伯爾尼上校一攤手,嘆了口氣:「不然我來這裡湊什麼熱鬧?」
施米德老人用力拍了拍上校的肩膀,上校搖了搖頭,都沒再說什麼。
「怎麼會弄成這個樣子?」沙啞嗓音的老者也長長嘆息:「咱們年輕的時候,那時候多好哇!湖河一結冰,咱們就拚命干,干他整整一個冬天。等到轉暖,湖河開凍,大大小小的船就會把咱們的貨載走,去帕拉圖、去聯省、去維內塔。唉,怎麼會弄成現在這個樣子?」
說著說著,老人的眼眶有些濕潤,忍不住再次長長嘆息。
獨眼老鐵匠嘟囔著抱怨:「以前皇帝還在的時候,雖說年年徵兵,可至少軍團還歸各州管。有兵權,誰也不敢委屈咱們。現在呢?軍團都被聯邦收了上去,他們翻臉不認人,咱們倒是他媽成光屁股的了!誰都能拿捏一把![惡毒的山民粗話]!」
溫特斯默默聽著。如果記憶是筆記本,那他剛剛使勁地寫下兩行內容:
「施米德老鐵匠是執行委員會的成員」;
「索林根州與蒙塔聯邦的矛盾比預想中還要尖銳,甚至可能不止索林根一州有敵對情緒」。
溫特斯嗅到了機會的味道,但是不知為什麼,他幾乎感覺不到喜悅,反而有點沮喪。
目睹「偉大遺產」腐化成讓越來越多的人感到不滿的事物、又不能改變什麼的話,任何有理想的人恐怕早晚都會變成伯尼爾上校那樣拿酒當水喝的人。
「我的遺產又會是什麼呢?又會變成什麼樣子呢?」溫特斯不禁自問。
溫特斯甚至開始懷疑:「真的有理想國嗎?真的有完美的制度嗎?或者說追求建立一種完美的制度本身就是錯誤?」
幾聲清脆的響聲打斷了溫特斯的思緒,其他人的注意力也被敲擊聲吸引。
將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以後,白鷹放下手中的高腳杯和湯匙,風度翩翩走到大廳中央。
「先生們,親愛的女士們。」白鷹瀟洒又誇張地向四周鞠躬,用特有的磁性嗓音宣布:「請允許我介紹今天最尊貴的客人、鋼堡可敬的公僕、忠誠的丈夫與誠實的鐵匠、我的摯友——保羅·伍珀市長。」
不知從什麼地方,響起稀稀落落的掌聲。掌聲隨即變得熱烈,氣氛也邁向高點。
溫特斯沒看到「市長」,只看到一個衣著考究、表情僵硬的虛胖中年男人勉強笑著走進大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