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價碼
同一天在荒原和鐵峰郡發生的兩場小型會戰,又於同一天宣告結束。
在大荒原,黑衣輕騎押運牛羊、馬群和滿載戰利品的小車,踏上返程之旅。
在鏟子港,安民告示貼滿大街小巷,鐵峰郡步兵團有條不紊地打掃戰場、掩埋死者、甄別俘虜、查封物資。小鎮居民在遲疑和不安中走出家門,好奇地偷偷打量著高唱凱歌的「叛軍逆黨」。
雖然分隔兩地, 但是兩支部隊里都洋溢著同樣的歡聲笑語。
不過溫特斯沒能和他的部下一同享受勝利,把騎隊交付給塞伯少校以後,溫特斯日夜兼程返回了熱沃丹。
還有兩位重要的客人在等他。
……
「就算亞當斯那個老傢伙再不得人心,他也是新墾地軍團公認的統帥。若是沒有聯省在背後撐腰,格羅夫·馬格努斯怎麼可能敢對他下手?」
提起楓石城事變,博德上校依然氣憤不已。他一拳砸在桌子上,身側空蕩蕩的衣袖前後擺盪。
「虛偽的聯省人!卑劣的聯省人!貪得無厭的聯省人!嘴上說著聯合與團結, 手裡拿著的卻是鐵嚼子!那群野心勃勃的豺狼做夢都想把帕拉圖變成下一個瓦恩、蒙塔!」上校剮了溫特斯一眼, 恨鐵不成鋼地問:「你還不知道吧?格羅夫·馬格努斯——或者說那條毒蛇背後的聯省人——早就開始暗中在帕拉圖插釘子了!甚至在新墾地、在鐵峰郡、在我們現在所坐的位置西北邊的鏟子港, 就有他們扶持的姦細!」
一口氣說了太多的話,博德上校劇烈地咳嗽起來。
他擺了擺手,不讓隨從上前服侍,雙手撐著桌沿,等到呼吸恢復平穩以後,抬頭看向溫特斯:「吞併帕拉圖,他們蓄謀已久,楓石城的血只不過是個開頭。假如新墾地全境淪陷,你的小烏托邦也不可能倖存。」
博德上校嘆了口氣,說:「白山郡可以出兵幫助你拔掉鏟子港的釘子。」
「白山郡的友軍願意幫忙,不勝感激。」溫特斯給博德上校倒上一杯溫水:「不過,鏟子港匪幫昨天就已經投降。」
……
「特爾敦諸部雖然在去年冬季的劫掠中損失慘重,但是還遠遠沒有走到冰消瓦解、徹底覆滅的地步。至少那些沒有參與冬季劫掠的特爾敦諸部還保有相當程度的實力。」
梅爾少校——代表諸王堡和楓石城的使者——慢條斯理地陳述情勢。
在場一共有四人:諸王堡的使者梅爾少校和涅維茨少校;鐵峰郡「駐屯官」溫特斯·蒙塔涅上尉,蒙塔涅上尉的「私人神父」。
少校雖然不明白為什麼對方堅持要讓一位神父參與談判, 但他並不在乎。
他的身體略微向後傾斜半靠在椅背上, 雖然嘴角保持著禮節性的微笑, 肢體語言卻傳達出一種拒人千里的傲慢:
「可靠的情報表明,一個名為赤練的蠻人軍閥正在大荒原崛起。那個蠻人軍閥公開打出為蠻酋烤火者復仇的旗號,以此聚攏分裂的特爾敦諸部。如無意外,今年秋天還將會有一場大劫掠——一場針對鐵峰郡的大劫掠。」
梅爾少校用充滿憐憫的口吻問:「到那時,鐵峰郡還能再次倖存嗎?」
等待片刻,他說:「你需要我們的幫助。」
「有勞關心。」溫特斯雲淡風輕地答覆:「但是你口中的蠻人軍閥『赤練』的屍體眼下就在城外——至於首級,我扔在了荒原上。」
……
「蒙塔涅上尉。」梅爾少校扶膝正坐,稍微拿出了幾分尊重:「你需要明白,無論是江北的阿爾帕德叛軍,還是蠢蠢欲動的新墾地逆黨,都必定走向滅亡。不是因為諸王堡大議會是這個國家唯一的合法政府,而是因為大議會掌握著共和國最多的人口、最大的土地以及最富的城市——這些才是她必將贏得勝利的原因。」
「戰爭終會結束,關鍵是……」少校停了一下,正視溫特斯:「要成為勝利者,而不是失敗者。」
梅爾少校舌燦蓮花、循循善誘:
「當下,共和國正處在用人之際,她急需你這樣的接受過完整學院教育、具備豐富經驗、戰功卓越的軍官。阿爾帕德的叛亂,毀滅了共和國原有的軍隊體制,但同時也意味著大量本來被『藍血派』把持的位置全都空了出來。對於有能力的軍官而言,這是多麼令人夢寐以求的景象?」
「戰爭是最好的晉陞之梯,前方的道路又是一條通途。如果你還想回歸共和國建制, 那麼現在就是最好的機會——我們再也不會給你開出比現在更好的條件。」
「想想你的部下, 考慮一下他們的未來,你難道不想洗脫他們的叛黨身份,讓他們回歸正統的共和國建制?你難道想讓他們最終因為叛國罪被全部送上絞架?」
「再想想伱的家人,他們還在維內塔等你。如果你想要回到維內塔,共和國也可以給你提供一筆你無法想象的獎金,以校官身份禮送你出境,並保證不會事後追究你的部下的罪行。」
「如果你想留在帕拉圖,共和國也絕不會因為你出身維內塔對你有任何偏見——以籍貫和血統判斷人的優劣恰恰是藍薔薇最熱衷的傳統。」
「說實話,我曾經也對共和國充滿憤怒,但我最終明白,暴力和反叛只能釀成苦果,而且沒有任何意義。唯有成為共和國的一部分,才有可能從內而外地真正地改變她。」
開出種種優厚的價碼以後,梅爾少校端起瓷杯,指尖輕輕劃過杯沿:「仔細想好再做決定,蒙塔涅上尉。」
……
「怎麼?!」博德上校瞪起眼睛:「你難道想和那群毒蛇、惡狼、背信棄義、毫無廉恥的聯省的奴才站在一邊?」
……
……
「所以?」坐在扶手椅上的溫特斯幾乎半躺,而且十分放肆地把靴子架到桌面:「他們誰在撒謊?」
「我不知道。」卡曼翻了一個白眼。
溫特斯頗感興趣地問:「你不是有能看破謊言的神術?還是說神術的使用也有必要的前提條件。」
卡曼哼哼冷笑,他已經熟練掌握應對方式:「他們都沒說謊,你愛信不信。」
「我信。」溫特斯疲倦地伸了個懶腰,看向四周,感慨地說:「我都快忘記這張椅子是什麼感覺了。」
兩人所在的房間不是別的地方,正是熱沃丹駐屯所原本的「駐屯官辦公室」,也就是理論上屬於溫特斯的辦公室。
可惜溫特斯使用這間辦公室的時間,恐怕還沒有使用廁所的時間多。
不過這間辦公室卻保持著他最後一次離開時的模樣:一把尺子和兩支炭筆被丟在書桌上,扶手椅隨意地斜著放進書桌下的空間;窗帘一半放下、一半拉起,擺在窗台上的塗好顏色的小棋子已經不知晾了多久。
雖然辦公室已經很久沒有使用過,但是室內的陳設仍舊一塵不染,顯然有人定期打掃。
卡曼走到辦公室的窗檯邊上,拿起一個棋子查看——拇指大小的木料被刻成馬首的形狀,雖然不算精緻,但卻十分傳神。
「對了。」卡曼努力裝作隨口一說,十分生硬地講道:「掃羅修士已經被接走了。」
「接走了?」溫特斯有些奇怪:「聯盟魔法作戰局來的這麼快嗎?」
但溫特斯馬上反應過來,他把靴子從桌上拿下,坐直身體,問:「不是魔法作戰局?」
卡曼喉結翻動了一下,他又拿起一個城堡棋子,專心致志地品鑒刀工。
「那是誰接走的?」
卡曼不說話。
溫特斯想了想,嘗試著問:「教廷?」
卡曼還是不說話。
「宗教審判所?」溫特斯開始一個一個答案地嘗試:「聖米迦勒修道院?革新修會……」
「你不要再插手,這件事到此結束。」卡曼清了清嗓子,懇切地請求:「你要是能裝作沒有見過掃羅修士的話,我會十分感激。」
「光是我裝作沒有見過掃羅修士有什麼用?」溫特斯被氣得發笑:「熱沃丹大教堂的埃德蒙神父怎麼辦?他也知道掃羅的存在,而且是他要燒死掃羅,又不是我要燒。怎麼,你們把他也解決了?」
卡曼盯著棋子,不說話。
笑著笑著,溫特斯忽地不笑了,他難以置信地問:「你們把他解決了?」
「我什麼都不知道。」卡曼底氣不足地小聲哼哼:「我當時和你在蒙塔。」
「卡曼兄弟!」溫特斯一拍桌子,嚴肅告誡:「你可是發過誠實誓言的!你是聖職者,你不能撒謊。」
「我沒立過誠實誓言。」卡曼惱羞成怒地把棋子往窗檯一扔:「你愛信不信。」
「你不明白,如果革新修會存在,我們完全可以合作。」溫特斯走向卡曼,急切地說:「我完全支持革新修會的理念,如果世界是神的作品,那麼讀懂這部作品難道不是接近神的最好的方式?我……」
話說到一半,聲音戛然而止——溫特斯驀地陷入沉默。
辦公室里只能聽見兩人的呼吸聲。卡曼疑惑不解地看向溫特斯,卻被溫特斯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溫特斯閉上眼睛,側耳傾聽。
大約五秒鐘以後,他猛然瞪大眼睛,目光中滿是驚恐:「完啦!」
「怎麼了?」卡曼更加好奇。
溫特斯箭步奔向窗檯,語速飛快地解釋:「是梅森學長!我聽到了梅森學長的腳步聲!」
卡曼啞然失笑:「你什麼時候學會了聽聲辨人?」
「別人不行。」溫特斯粗暴地把棋子掃下窗檯:「但是梅森學長可以」
他一把拉開窗戶,伸出頭看了一眼,絕望地對卡曼說:「不行,我怕高……」
「你到底怎麼了?」卡曼看著像受驚的小貓似的在房間里亂竄的溫特斯,越發感到莫名其妙:「來的是梅森學長,又不是裁決官——又不是殺手,你怕什麼?」
「『裁決官』是什麼?」雖然處於極度緊張的狀態,但溫特斯還是敏銳地覺察出卡曼的口誤,不過此時的他已經顧不得細究:「殺手?我倒寧願來的是殺手!至少我還能反抗!」
他先是試圖藏到桌子下面,但是桌子下面的空間太小。於是他又轉向檔案櫃,然而檔案櫃的空間更小。
窗帘後面?
不行,靴子會露出來。
掛在窗檯外面?
更不行,堂堂保民官懸挂在窗檯外面如同被抓姦的情夫成何體統!
偏愛的簡潔陳設風格害了溫特斯——只有一張桌子、一個檔案櫃的辦公室根本無處可藏。
溫特斯一咬牙,躡手躡腳走到門邊,動作儘可能輕地……鎖上了門。
辦公室的門還有一個小小的門閂,溫特斯也放了下來。
走廊傳來的腳步聲越來越清晰、越來越近,就連卡曼也能聽出是軍靴的聲音。
溫特斯豎起手指,比了個「不要說話求求你了」的手勢。
卡曼翻了個白眼,閉上眼睛、屏住呼吸,進入了安靜的冥想狀態。
終於,腳步聲在門外停下。然後門把手開始顫抖,顯然是門外的人在擰把手。
擰了幾下,見擰不動,門外的人似乎放棄了。
但是不等溫特斯鬆一口氣,清脆的鑰匙碰撞聲從門外傳來,然後是鑰匙插入鎖孔的聲音,再然後是鎖芯旋轉的聲音。
門鎖被打開了,門把手又開始顫抖。
溫特斯如蒙大赦,緩慢又輕鬆地長長呼出一口氣,因為過於興奮,呼吸甚至帶著顫抖。
還好有門閂!
然後,他看到一個閃亮的小鐵片從門縫伸了進來……
還不等他回過神,小鐵片靈巧地向上一撥,門閂便被挑起。
門開了。
抱著一封厚厚的文件袋的理查德·梅森站在門外。
「溫特斯?」梅森驚訝地問:「你回來了?」
想象中的狂風暴雨沒有出現,梅森學長還是那麼和藹可親,溫特斯有些想哭:「前些天就回來了……」
「哦,我知道。」梅森笑著說:「但你不是沒回熱沃丹嘛。」
「軍情緊急。」溫特斯義正詞嚴地說:「所以我直接去了狼鎮。」
「我知道。」梅森從懷中取出一封信箋,在溫特斯面前搖了搖:「你給我寫信了嘛。」
信箋不大,上面寫著一行歪歪扭扭的文字[學長,我去狼鎮了]。
「卡曼神父,原來你也在。」梅森這才注意到在房間角落裝死的卡曼。
卡曼覺察出情況不對,毫不猶豫地決定拋棄溫特斯:「是的,但我現在要走了。」
「等等,還有事情!」溫特斯一步跨到卡曼面前,不讓卡曼脫身,語速飛快地說:「對了,學長,我已經同博德上校還有紅薔薇的使者談過。紅薔薇想要收編我們以牽制隨時可能叛亂的各郡地方部隊。至於博德上校那邊——我現在已經能確認,他們肯定會起兵,只不過時間還不明確,但白山郡應該在其中……」
梅森抱著文件袋,一邊認真地聽,一邊「嗯嗯」地回應。
等溫特斯一股腦把所有談判內容都說完,再無可說的時候,梅森才開始開口:「這些事情,等巴德從下鐵峰郡回來,你和他商量就可以。不管你們做什麼決定,我都支持你們。至於安德烈……你也不用擔心,他只會比我還堅決地支持你。」
「謝謝你,梅森學長。」溫特斯誠懇、內疚地鄭重道謝,但他還是有些不安,於是有點心虛地問:「那……您還有別的事情?」
「我?」梅森一愣,恍然大悟,揚了揚手裡厚厚的文卷袋:「你不在的這段時間,鐵峰郡發生了不少事情,有些需要你了解、有些需要你審閱、有些需要你做決定——我都給你送過來了。」
「好的,我現在就看!」溫特斯高興地接過檔案袋,一邊解開綁繩,一邊隨口問:「就這些?」
「這些?」梅森面帶微笑:「這些只是目錄而已。」
說罷,他拍了拍手。
長廊盡頭,兩個文員推著小車走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