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古寺賞雪
裴雲嵐打著一把黑色油紙傘,騎著賃來的青驢,書籃掛在鞍子上,往城東走去。她提前到達白馬寺,寺廟已經開始戒嚴。
裴雲嵐亮出了請帖和腰牌,侍衛打量了她兩眼,讓她打開提著的書籃。裡面只有幾樣畫具和一隻捲軸,用拳頭敲了敲書籃確認沒有夾層后,才讓她進去。
時辰尚早,裴雲嵐放下了東西,簡單轉了轉。宮人們布置好了場地,涼棚小案,茶水鮮花俱已備好,只等著貴客們入席。枝葉扶疏、花白如玉的六月雪結滿了花籬,附近栽種的蜀葵和木槿均是白色,是故此次賞花宴被稱為「賞雪宴」。
終於,有人入場了。一水兒的皇親國戚,裴雲嵐一一見禮,那些人友好地也不過是點頭示意,老熟人羅昭華和石宥在一起聊得火熱,長樂郡主帶著一臉不情願的紀如尋走了過來,雲嵐起身行禮,郡主扶起她,仔細瞧著她的臉色,皺眉道。
「眼圈怎麼黑成這樣,又熬夜了?」
「哈哈,沒有啦。」
「下次記得傅粉,免得郡主操心。」紀如尋說完捧起了茶盞。
「這麼熱的天兒傅粉,跟汗水混一塊,不是得滿臉泥巴,算了吧。紀小姐,郡主怎麼把你哄來的?」
紀如尋這才有了點笑模樣,道:「郡主打算把她的珍本《文選集注》送給我。」
「大手筆。」
「您就忍心讓小嵐一個人在這兒受苦受難?」長樂郡主揪下一朵花扔到她身上,「我要是不來,指不定壽仙又會作出什麼妖來。」
裴雲嵐和紀如尋互看著對方,默默一笑。
順淑縣主一到,就朝長樂郡主案前走來。她肌膚粉嫩,長相甜美,嘴角有兩個小小酒窩。一身銀紅色茱萸紋八達暈錦裙,襯得人如山花般爛漫。二位正寒暄著,壽仙公主、榮敬公主和八皇子便到了。
壽仙公主坐在主位上,看了一圈便問道。
「怎麼還有人沒來?」
「怕是路上耽擱了,再等等?」八皇子道。
「不等了,開始吧。」
女樂們捧著樂器,開始演奏起新聲綺調。裴雲嵐一面喝著茶,一面觀察著樂工們的臉龐和動作。絕好的仕女圖素材,她的手不自覺地在桌面上比劃了起來。曲子演奏到了尾聲,徐觀洲和王成湜才姍姍來遲。
「還請公主殿下恕罪,實在是攔路的小娘子太多,馬車根本走不快呀。」王成湜長著一雙丹鳳眼,配上他輕鬆的語氣,竟顯得有些嫵媚。
「我信,畢竟是徐表哥出門嘛,快快請坐。」
徐觀洲沒有解釋什麼,只行了個平禮坐在了八皇子旁邊的案上。聽過曲子,壽仙公主好像才想起來了一件事,對著裴雲嵐問道。
「裴畫師,畫可帶來了?」
「回公主,帶來了,請您過目。」
裴雲嵐把捲軸交給了宮女,宮女將畫展開來,畫得是二十四番花信風。壽仙公主連連點頭,又讓眾人上前品評一下。
「不錯。」石宥惜字如金。
「蠻好的,畫得很像。」羅昭華的評價亦很簡單。
「這麼多花兒,裴畫師你都見過?」八皇子問道。
裴雲嵐搖搖頭,道:「有些也是查得圖譜。」
長樂郡主和紀如尋自然是以誇獎為主,順淑縣主輕輕撫著一朵桃花道:「不見墨筆,直以彩色圖之,這筆法,倒是少見。」
「絢爛雅麗、秀美天真。」王成湜給的評語也不錯。
「徐表哥,你怎麼看?」
徐觀洲沉吟了片刻,道:「精緻有餘,但,骨氣不足。」
場面瞬間冷了下來,這說的是畫,還是人,又或者說兩者都有呢?壽仙公主格格地笑了起來,說徐表哥也太嚴苛了些,到底是個女兒家,萬一哭鼻子了可怎麼好?
眾人又都瞧了過來,裴雲嵐從容不迫地對著壽仙公主叉手行禮道:「公主殿下請寬心,草民不會哭的。一幅作品,有誇獎有批評,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有則改之,無則加勉。」
「瞧,白擔心了一場。」
看過了畫,宴會繼續。中途,一直沉默的長樂郡主突然說自己有些胃脹,要雲嵐陪她走走,裴雲嵐自是答應了。
長樂郡主的臉色離得宴席遠了,才變得鐵青。裴雲嵐往前多走了一步,挎住了她的手臂,笑著搖頭說自己沒事。郡主的步子停下,隨手摘下了一朵白木槿。
「欺人太甚。」說罷,狠狠地揪下了一片花瓣。
「花兒是無辜的,我的郡主。」
宴會上,壽仙公主輕搖著扇子,滿臉的樂不可支:「徐表哥,你看,惹惱了長樂吧。有些實話,擱在肚子里就好,何必講出來呢。」
「不看僧面看佛面。」榮敬公主小聲附和道。
「先生,你確實講得太重了。」八皇子嘟著嘴道。
「罷,我去賠禮道歉。」
「這才對嘛。」八皇子這才笑了。
徐觀洲起身去尋她們倆,走到了木槿花叢邊,他停下了腳步,因為他聽到了一個奇怪的問題。
「郡主,您知道洛陽城的米價嗎?」
「米價?」
「洛陽城的一斗米要二十文,聽起來很便宜吧。我家算上僕人,一共四口,一年大概要吃七石米。我爹的俸錢一年不過八兩銀子,祿米十二石。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哪一樣不花錢?我哥哥上書院要交束脩,又要買書又要買紙筆,所以,一向過得是一文錢掰成兩瓣花的日子。」
裴雲嵐又想起了從前:「最開始,我去芙蓉綉坊做工,每個月的工錢是半兩銀子。那些個夫人小姐們就愛花鳥魚蟲,精細的畫兒,費工費時費燈油。睡不夠其實沒什麼,但是眼睛酸可不好受。雖然有點累,畫得也千篇一律,但是起碼每天都能吃上肉了。」
「辛苦你了。」郡主感慨道。
「不辛苦,我賺得每一文都是我堂堂正正得來的,所以不管旁人怎麼說,我都問心無愧。這些話,我只對您講。因為您不會覺得我是在哭窮,在裝可憐,在博取同情。」
裴雲嵐平靜地笑著說:「在座的各位,開門七件事是琴棋書畫詩酒花,衣食無憂,從不用為生計奔波,自然可以隨心所欲。我不行,我的畫要換銀子,買主怎麼說我就怎麼畫,讓對方滿意了才是我的目的。所以,從某種意義上,徐公子講得沒錯,我的畫的確是精緻有餘而骨氣不足。」
郡主握緊了她的手,安慰道:「聽聽就算了,不要掛在心上。」
「您放心,我呀,睡一覺就忘了。」
躲在花叢的徐觀洲,低下了頭,一片雪白的木槿花花瓣掉在他的鞋頭上,輕盈柔弱。他看了看,抬起腳回了宴席上,沒有踩到那片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