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帝女高陽
貞觀十九年,正是玄奘法師從歸來的那一年。
那一年,高陽十二歲。
「我的母親不是長孫皇后,也不是門第顯赫的高位妃嬪,她只是後宮中一個地位卑微的女御。母親在昭陵下葬的第三天,是父皇的寵妃楊淑妃的生日,我看著父皇笑吟吟地摟著楊淑妃,忽然覺得很悲涼,對於父皇而言,我母親的死,大概就像是御花園角落裡的一朵野花枯萎了吧。」
高陽嘴角上揚,眼中卻開出了冷冷的霜花:「然而我的母親呢,她生命的全部意義就是等我父皇來看她。有時候只不過是風把門框吹響,母親都會又驚又喜地對我說,快去看看,是不是你的父皇來看我了。然而她等來的,不過是一次又一次的的失望罷了。」
高陽眨眨眼,逼回湧上眼眶的淚意:「所以從幼時起,我就發誓,如果我遇到一個我愛的男子,我一定要他也全心全意愛我,一生一世只愛我一人。」
「古往今來,多少女子的心愿,也都只是擇一人終老罷了。」青璃神色柔和,輕輕拍拍高陽的肩膀。
高陽輕輕嘆息了一聲:「父皇召見辯機那天,我求父皇找個禪師為我的母親念經祈福,然後,我就看見了他。」
她露出痴痴地笑,陷入了初遇時的回憶。
「那天的夜色清冷,月色冰涼,將佛寺照徹,像水晶一樣透明。我躲在佛寺高大的石柱後面偷偷探出腦袋,看到了那位被我父皇召見的禪師。朦朧的光影里,我只看得到他的側臉,但他長得很好看啊,鼻樑挺闊,輪廓柔和,就像書里說得芝蘭玉樹一樣。我雖聽不到他在說什麼,但從父皇的神態中,我知道他一定談吐得體,對答如流。
青璃身體前傾,仔細聆聽公主所說的一字一句。
「父皇發現了我,招招手讓我出來。」高陽一笑:「其實我看到他的眉毛動了動,他明明也察覺了,卻始終垂著眼帘沒有看我。」
她托著腮,嘆了一聲:「世上為什麼會有這樣的人,周身就像是有光芒環繞,即使你不看他的眼睛,不聽他的聲音,也會被那樣的光芒灼得移不開眼睛。」
青璃彎起唇角笑笑:「辯機法師是這樣的人,公主又何嘗不是這樣的人呢?」
這話讓高陽十分高興,她笑了笑,抬頭繼續說:「離他近了,我的心尖明明都在發顫,卻又要端著天子之女的驕矜,只好故意板著臉,冷著聲跟他說,我要你為我的母親念經祈福。」
青璃笑得明朗:「尋常女子未嫁時亦是自矜自傲,何況公主呢。」
「他終於抬起頭來看我,他的眉眼真好看,像陽光穿過枝丫,透著溫潤的暖意。他的聲音就像佛塔里的鈴,清透又平和,他對著我行了個禮說:『願憑施主吩咐』頓了頓又說『貧僧法號辯機.』」
高陽撲哧一笑:「他既然通了姓名,我也不甘示弱,立刻告訴他我叫高陽,是天子的第十七女。」
高陽令侍女端來兩盞杏仁酪,親手遞給她一盞,聲音里透著甜:「那時候我雖然年幼,卻也知道自己身份貴重,索性連身份一起報了出來。可是他的眼睛里,竟然一點變化也沒有。」
她輕輕嘆息了一聲:「在他心裡,高貴的公主和卑賤的婢女並沒有什麼分別,甚至……可以說,芸芸眾生都沒有什麼分別。」
「後來呢?」青璃的身子往前傾了傾,幼年懵懂時便有所求,及至嫁為人婦依舊念念不忘,這不正是她索求的執念么?
「後來啊,辯機說告訴父皇,念經祈福要連續念七天七夜,我忍不住在心中默念,若我能同去就好了。」
高貴的少女臉上浮現出醉人的酡紅色:「辯機彷彿聽到了我的祈願,告訴父皇念經祈福時最好有一位亡者的至親在場,父皇便對我說『高陽,那你隨禪師去吧。』」
「高陽,那你隨禪師去吧。」高陽垂眸微笑:「那時在我聽來,天語綸音也不過如此了。」
「昭陵……」聽到這座皇家陵寢的名字,青璃一瞬間有些失神,為掩飾尷尬,她隨口問:「昭陵地遠,殿下一路可還順利?」
「我差點兒被一個狗奴才暗害了。」高陽吐了口氣:「我知道辯機不喜奢靡,特意向父皇請求鹵簿儀仗一切從簡,沒想到竟有個內監偷了一盒金珠被我發覺,那刁奴狗急跳牆要殺我滅口。」她的嘴角不經意上揚:「是辯機救了我,他素衣白馬,從天而降,就像是天神臨世一樣。」
「有此一劫,公主和辯機禪師確實緣分匪淺。」青璃忍不住一嘆:「世間有多少人,向來情深,奈何緣淺。」
「辯機不願殺生,我便饒了那刁奴一條賤命。」高陽的臉上浮出一絲無奈:「那是辯機第一次對我笑,他贊我心慈,說我饒了那刁奴,亦是為我的母親積德。」
提及母親,高陽的眸子又黯了黯:「我的母親亦是心慈之人,可是換來了什麼?」
她半倚在鋪了整張銀狐皮的軟塌上,摩挲著銀狐柔軟皮毛:「我的母親就長眠在昭陵一個偏僻的角落,角落裡長滿了野草,她生前的落寞、渴望、日復一日的等待,都再也無人知曉了。我這樣想,忍不住就哀傷起來。」
高陽拍拍軟塌示意青璃坐下,嘆息了一聲:「可是有辯機在我身邊,我的心就一下平靜了。那七天七夜,我問了他好多好多問題,我問他母親會不會回來看我,我問他是不是有一天我也會死,我問他什麼是死亡。」
「其實問得時候其實我並沒有期望他會回答。」高陽抿了抿唇:「我的父皇、兄長,哪怕是身邊的年長的嬤嬤和內監,都不會認真回答我的提問。」
高陽情不自禁地笑了笑:「但是他回答了,每一個問題他都會認真回答,那時候我雖然幼小,但我聽懂了。」
青璃眉眼彎彎:「這也就是公主所說的,在辯機法師心中,芸芸眾生都是一樣的。」
高陽點頭,眸子中卻有掩飾不住的惆悵:「芸芸眾生都一樣,所以,他看我也沒有什麼兩樣,他的心中,只有佛經,只有佛祖,沒有我。」高陽一聲輕嘆:「我愛了他那麼多年,卻像是愛著天上的月亮。」
高陽纖長的眼睫微微顫動:「這些話,我一直都藏在心裡,今時今日不知怎麼就告訴了你。」她深深吸了口氣:「我不怕付出任何代價,你能讓辯機愛上我嗎?」
青璃擱下手中的杏酪,眼前這位天子之女,希求的不過是一個男子的愛情,她既貴為公主,天命中的福澤本就比常人深厚些,要付出的代價……大概拿出福祿壽中的一兩樣,便可抵過了吧。
青璃正要點頭,恍然間,卻有一種極其不詳的預感撞入腦海,那種預感讓她的眼前彷彿瞬間充斥了一種鮮艷的顏色,那是血的紅色。
她的腦海中不停地盤桓著一句話:「夫天子之怒,伏屍百萬,流血千里……天子之怒,伏屍百萬,流血千里。」
上一次她出現這樣的預感,已經是數百年前,漢武帝時的事情了。
青璃的那位客人,是漢武帝的寵妃李夫人,她縱有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的絕世姿容,亦擔心自己重蹈當年的皇后陳阿嬌的覆轍,廢居長門宮,孤獨終老。
於是李夫人找上青璃,坦言不惜任何代價,只求君恩常在。彼時,青璃腦海忠也閃過了這樣血海滔天的不祥預感,她心存僥倖,答應了李夫人的請求。
但是她沒有想到,李夫人付出的代價是如此慘重。她雖然實現心愿一生聖眷恩寵,但是卻在綺年玉貌之時香消玉損。
如果這便是她為獲得君王的恩寵所要付出的代價,那也算是求仁得仁,公平交換。然而代價遠遠不止於此,李夫人死後數年,她的兄長李廣利被人誣陷私通匈奴,天子震怒,不顧與李夫人的情分,將烜赫一時的李家盡數族滅,長安城內血流成河。
青璃回昆崙山述職時,忍不住探尋緣由。方才得知漢武帝劉徹,乃是天命風流的帝王,一生有無數桃花債要還,桃花劫要擋。李夫人強要一人獨寵,若是旁人可能無妨,但若是漢武帝,則是逆天改命,那付出的代價,將會遠遠難以想象。
青璃知道,自己出現了這樣不祥的預感,那麼當事者要付出的代價,將會是一場雷滾九天,萬人流血的大風波。
她深深吐了口氣,望著面前期期艾艾的少女,微微澀然:「殿下,請恕青璃無能為力。」
青璃站起身,高陽卻一把攔住她,皺皺眉:「這麼說,你是要拒絕我?」
青璃點點頭:「青璃先告辭了。」
「你把本宮的別院當成了什麼地方,豈由得你來去自如?」高陽的眼風冷冷掃過:「本宮再問你一次,你是否能讓……」
她話音未落,青璃用力搖頭:「殿下,請恕青璃無能為力。」
青璃正要強行離去,忽然腹中一陣絞痛,冷汗從額頭上涔涔落下。
高陽站在她的身後,眼神銳利,聲若寒潭:「知道了本宮的幽微隱秘,就想這樣走么?」
青璃微微一震,她咬緊牙關,身體竟然一點勁兒也使不上來勁。不經意間,她的目光落上公主身旁的那盞杏酪,登時心下雪亮。公主身旁的杏酪,竟然一口未動。
她自嘲地笑笑,自己早該察覺,這公主既如此珍視這間畫室,室內連明火都沒有,又怎會把杏酪端入畫室飲用?
這個看似坦誠的嬌蠻公主,竟然在這杏酪里下了毒。
青璃翕動著蒼白的唇,冷冷掃了公主一眼,高陽看出她的神色變化,知道她已經猜出了個大概,主動欺身上前,拿了絲帕為她細細擦拭額上細密的冷汗。
高陽語音柔柔:「本宮知道你不是凡人,長安城中千妖百魅,自然有奇人異士,本宮在杏酪里下的藥名叫九幽散,乃是從一位波斯商人處得的,你縱有通天道法,在今日這無月之夜,也會術法盡失,任由本宮擺布。」
她湊近青璃耳畔,聲音竟帶著點哀求:「你答應我,任何代價我都能承受。」
一波一波漫上來的痛楚讓青璃不停地抽氣,她望著面前那張美艷卻蠻橫的臉,露出一點譏誚的笑意:「若是要付出的代價公主一人足以承受,我怎會不答應!可是公主要付出的代價會波及千百無辜之人,我便不能……不能答應。」
「既然如此,那便很遺憾了。」高陽公主輕輕擊掌,不一會兒便有披甲的武士在畫閣門口待命。
「這個男裝女賊入室偷盜。」高陽輕啟紅唇,一字一句從貝齒之間蹦出:「拉出去亂棍打死。」
青璃自嘲地笑了笑,她在長安城歷時千年,從未想過自己有一天會以這樣的方式離開長安。她再也支撐不住,昏死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