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贖身
一丈多高的珊瑚、一整套晶瑩剔透的紅寶頭面、一串二十四顆碩大的南海明珠串成的項鏈,珠寶奇珍被一件件擺在花鴇母面前。
往日里最是貪財花鴇母竟若無其事端了一盞茶抿著,連正眼也不瞧一下。
周圍的女妓三三兩兩探頭,時不時地發出一陣陣驚呼,待到匣中的珠寶被悉數取出,花鴇母輕輕瞥了一眼,卻再難移開眼睛,強自壓低聲音,一副端肅的模樣:「就這些?你可知我當日從人伢子那裡將你領回來,教你歌舞彈唱,逢迎送往,乃至蛐蛐葫蘆、牌九篩子,讓你成為牡丹坊萬人追捧的花魁費了多少功夫?怎麼,這才不過數月,老身對你的恩你便全忘了么?」
李白在心中默默汗顏:「原來當花魁要學這麼多東西,「銀翹」再待下去,非露餡兒了不可!
花鴇母一番詰問,杜心兒並不驚惶,顯然內心已經早有思量:「花媽媽的恩,銀翹自然不敢忘,可銀翹當日不過是個五十個銅子兒買來的黃毛丫頭,與平康坊其他姐妹並無異處。之前花魁贖身有過先例,富商之子李乙傾慕如意樓的花魁杜九娘,鴇母開出的贖身價是三百兩銀子,奴的這些東西,價格已經遠遠超過了三百兩,權當是報花媽媽的恩了。」
花鴇母的眼神又落在茶葉上,那一顆顆茶葉吸取了水分,在茶杯中浮起來,又沉下去,半晌才悠悠地開了口:「銀翹,你到底年輕見識淺,容易被男人三言兩語哄得暈頭轉向,男人吶都是愛偷腥的貓兒,就算是娶個天仙放在屋子裡,沒兩年就膩味了,我們女人啊命苦,早晚會有變老變醜的一天,就像花媽媽我,三十年前何嘗不是艷冠群芳的頭牌,女人既然能靠自己,又何必一定要依附於男人。」
銀翹怔了怔,花鴇母的話,聽起來似乎也是有幾分道理。
正在此時,門口傳來一陣騷亂打鬥之聲,有人拚命呼喚著銀翹的名字——那是宋問之的聲音。
銀翹霍然站起身,順著門外望去,原是牡丹樓的眾打手得了花鴇母的吩咐,不許再放宋問之進來,一群如狼似虎的壯漢堵著門,凶神惡煞地要趕走宋問之。
宋問之只是一個文弱書生,手無縛雞之力,面對著眾多如狼似虎的壯漢,臉上竟然毫無懼色,只是聲嘶力竭地呼喊著銀翹的名字,被一個壯漢狠狠一拳頭直勾勾地砸在肚子上,宋問之疼得一聲慘呼,倒在了地上。
「宋郎……」淚水從銀翹的眼眶中迸出來,她帶著哭腔,哀求地看著花鴇母懇求她放宋問之上來。
花鴇母擱下茶盞,臉上露出幾分唏噓:「你既然對這個賣畫兒的窮小子動了真心,甘願為他放棄花魁的聲望名頭,那老身倒是也想看看這個窮小子對你有幾分真心,若是他肯為了你豁出命去自己上來,老身就把賣身契給你,讓你從了良,也算是成全了一件美事。
花鴇母正說著,門口忽然傳來一陣打鬥聲,竟然是拳拳著肉的悶響聲。
「宋郎……」銀翹再次往下望時,宋問之已經滿身是血倒在了地上,他似乎聽見了銀翹的聲音,竟然用盡最後一點力氣,掙扎著蠕動,他所走的每一步,都在地上拖出一道長長的血跡。
那些打手見他爬起來,爭先恐後地往他身上狠狠踹下去,可是他每一次趴下,總是掙扎著,繼續前行。銀翹的心越揪越緊,強忍著淚意看著他一步步艱難地向前蠕動。
直到最後,那些打手彷彿被宋問之的堅毅所震懾,看他再爬起來,一個個竟然不約而同望著自己的同伴,不再願意自己動手了。
再後來,人群中竟然不由自主讓出一條路,宋問之就這樣艱難掙扎著,一步步往前爬。
眼見宋問之越來越近,銀翹的一顆心簡直要提到了嗓子眼兒里,一旁的花鴇母,卻不由自主變了臉色。
「宋郎……」宋問之終於到了身前,銀翹再也按捺不住,亟不可待地跑到宋問之面前。兩人互訴衷腸之際,花鴇母悄悄站起身,竟然是悄悄地開溜。
「花鴇母方才所說的話,是否還作數?」李白聲音朗朗,攔住了花鴇母的去路。
花鴇母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牙齒咯咯直響。
銀翹站起身來,擦乾掛在眼角的淚:「那就請花媽媽依照承諾,把賣身契還給奴吧,這些金銀珠寶,花媽媽儘管拿去,就當是奴的一點心意吧。」
宋問之聽了,似是楞了一下,張張嘴,卻沒說什麼。
「老身剛說了些糊塗的昏話,怎麼能做得准呢!」花媽媽咬咬牙,還是不肯放自己的搖錢樹離開,仗著自己是牡丹坊的主子,紅口白牙,開始混賴起來。
「你這老貨,明明是剛才答應准了的事情,在場諸位都聽得真真的,怎麼可以翻臉不認,不怕我上告長安令么?」
花鴇母顯然不會被李白這幾句輕飄飄的威脅嚇住,挺直了腰杆子,說話聲音更大了些:「老身剛才犯渾,說了些糊塗話罷了,又沒有白紙黑字寫下來,李公子拿什麼去告長安令?倒是銀翹的賣身契是五十個銅子兒不假,那簽得可是死契,甭管多少錢,只要老身我不願意,銀翹就得在這牡丹坊老老實實呆著。」
先前,銀翹還對花鴇母還存了些許體諒和感激,現在這些體諒和感激都不由得化作濃濃的恨意,她揚起臉,狠狠盯著花鴇母,眼見便要做出什麼過激的事情。
她正要上前,氣息奄奄的宋問之拉住她的袖子,艱難地朝她搖搖頭,目光中滿是絕望:「罷了……銀翹,我們終究……有太多無可奈何。」
銀翹搖搖頭,凄然一笑:「宋郎……你為我做的已經足夠多,這一次,讓我來。」
宋問之掙住,滿臉皆是擔憂,連李白也是一愣,還未等他來得及阻止,銀翹已經拔出了那隻白玉簪,對上了自己那張光潔如玉的面龐。」
銀翹咬咬牙,用那隻月光色的白玉簪,狠狠刺向自己的面頰,殷紅的血珠子滾落下來,就像是光潔的白玉盤上,開出了一朵血紅的梅花。
「小蹄子你這是幹什麼,快住手。」花鴇母終於被鎮住,滿臉驚駭地望著銀翹。
銀翹嘴上噙著笑,臉上掛著血,一步一步走上前:「花媽媽,今天我非拿到賣身契不可,若是你不肯讓我走,我便划爛自己這張臉。」
她說著,臉上的笑意越來越濃:「長安城中喜歡我這張臉的人可不算少,您想想,若是他們知道是您逼我划爛了臉,那他們從今以後是還會不會來牡丹樓?您在牡丹坊里留著一個爛了臉的醜八怪,對您又有什麼好處?」
「滾,給我滾,一個子兒都不許拿。」花鴇母終於繳械投降,從掏出銀翹的賣身契狠狠擲出去。
銀翹小心翼翼地放入懷中,扶起宋問之,離開了牡丹坊。
牡丹坊中名噪一時的花魁銀翹,以這種決絕的方式,為自己贖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