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挺漂亮的
地鐵站二號線,從西坪路站到金湖大學站,坐九站大概需要半個小時,一人四塊錢。
夏棲鯨兌了兩枚地鐵幣,把其中一枚遞給時嶼。
時嶼低頭把玩那小小的藍色塑料硬幣:「謝謝。」
「以前沒坐過?」
「嗯,我母親年輕時目睹過一次地鐵站墜落事故,後來就堅決不肯我們坐地鐵了。」
原來還有這一層原因在裡面。
夏棲鯨本來還想,再怎麼富貴優渥的人家,倒也不至於連地鐵都不肯坐。
他刷卡進站,時嶼就從旁看著他,依葫蘆畫瓢學著做。
像個乖乖巧巧的小學生。
這會兒正是上班高峰期,地鐵站里人頭攢動,人肉味兒混雜著韭菜餅煎餃味兒。到處可見拎著磨損皮包、神情委頓的上班族,另外就是嘰嘰喳喳的年輕學生,背著巨大的雙肩包,雙肩包上掛滿了動漫人物掛件和鐳射徽章,走起路來一閃一閃的。
金湖大學方向剛開走一班地鐵,下一班在8分鐘之後。
夏棲鯨在靠近列車末尾的地方排隊,時嶼就站在他身後,穿白色連帽衫和藍白色塊相間的抽繩工裝休閑褲,身長腿長,五官優越,站在黑壓壓的人群中異常顯眼。
有女孩子三三兩兩地湊在一起偷看他,嘰嘰咕咕地講小話,不時爆發出一陣放肆的笑聲。
有膽大的女孩子跑來問時嶼要微信,穿著齊膝蓋以上的深藍色百褶裙,襯衫上別著附近職校的校徽,兩個馬尾一甩一甩,像是偶像劇的場景。
時嶼拒絕了:「不好意思,我不用微信。」
這年頭哪有人不用微信的。
女孩子知道他不願意給,也就作罷了,略微失望地離開了。
時嶼在後面被搭訕的時候,夏棲鯨就安靜地站著等地鐵,沒有回頭,也沒有說話。
他本來以為,以時嶼的潔癖,大概剛進地鐵站就會受不了的。
那些汗臭味、韭菜雞蛋味、熱烘烘的體溫,每一樣對潔癖患者來說都是致死量。
可他竟然沒有扭頭就走。
夏棲鯨大概能猜到他為什麼跟來。
為了證明他「喜歡他」,願意了解他的生活,可以為他忍受這些平凡的污糟和瑣碎。
可瑣碎之所以是瑣碎,就是因為它是令人不愉快的。
忍受下來的人,不是以為甘於瑣碎,而只是沒有別的辦法跳出這樣的生活而已。
就像他大一的時候曾經在商場發傳單,並不是家裡沒錢,而只是圖新鮮好玩,想嘗嘗自食其力的滋味。等到一天結束,帶著滿身臭汗和疲累回學校,腳底都麻木腫脹了,只想趕緊洗澡睡覺,什麼自食其力自力更生,都見鬼去吧。
時嶼現在就像當初發傳單的他一樣。
一天兩天,有體驗生活式的新鮮感;日子久了,自然就厭煩了。
叮咚。
地鐵到站了。
夏棲鯨跟著人流魚貫而入,進去的時候跑慢了,沒搶到座位,想起身後的人,下意識回頭找。
時嶼就穩穩噹噹地站在他身後,他一回頭,差點撞上他的胸口。
夏棲鯨有些窘:「人太多,沒有位子了。」
「嗯。」
「去前面靠門的地方吧,有扶手可以抓。」
夏棲鯨感覺自己有點沒話找話,主要是今天時嶼出奇地安靜,稱得上老實本分,沒了以往的恣意放肆,他竟然感覺有點不習慣。
夏棲鯨抓住扶手之後,時嶼很快跟了上來,站在他身前,抬手抓住了上面的吊環。
原本車廂里是很擠的,時嶼這一抬手,就自然地在他身體周圍形成一個寬裕的包圍圈,讓周圍人不至於擠到他。
夏棲鯨猶豫了一下:「你也來抓扶手吧,那樣身體容易晃的,等會兒可能會摔倒。」
「沒關係,我能站穩。」
「你不必這麼……」他覺得有些彆扭,自己好像被當成女孩子來照顧了,「不必對我這麼客氣。」
「我心甘情願的,你不喜歡的話,可以隨時喊停。」
語氣幾乎算得上小心和卑微了。
似乎生怕他真的會說出拒絕的話來,當場把他趕下地鐵。
夏棲鯨無話可說了。
事實上他就是吃軟不吃硬的一個人,對方態度強硬,他能夠又甩巴掌又拳打腳踢的;對方一旦露出可憐巴巴的小狗一樣的神情,他就不由自主心軟了。
他懷疑時嶼清楚地知道這一點,所以才能每次輕輕鬆鬆地拿捏他。
夏棲鯨強迫自己心硬起來,不要被虛假的表象所迷惑。
他左看看右看看,四周的人都在低頭刷手機,要麼閉著眼睛聽歌。
只有左手邊上有個抱小孩的中年婦女,面色疲憊,髮絲凌亂,腳邊放著一個藤條編的菜籃子,裡頭裝著玉米棒子白蘿蔔之類的東西。
他擠著眼睛逗那小孩玩兒,從褲子口袋裡摸出發光耳勺來,一亮一亮的,把那戴虎頭帽的小孩兒逗得咯咯直笑,伸出圓乎乎的小胖手來抓他的耳勺。
夏棲鯨從小就有小孩緣,一堆人里總能當那個領頭搗蛋的老大,每回挨訓當然也是第一個。
他和小孩玩得不亦樂乎,玩的時候時嶼就默默地注視著他,不打擾也不多說什麼,只是這樣看著。
看看又不犯法,於是夏棲鯨只好忍著,權當大少爺的新鮮勁還沒過。
地鐵忽然降低了速度,車內播報即將到站。
夏棲鯨沒留神,身體往前一衝,眼看就要撲到前面穿西裝的陌生的男人身上——
然後,腰部被人牢牢摟住了。
那力道很穩固,等他站穩之後就立刻放開了他。
「抱歉,」時嶼在匆匆的人流中輕聲道,「我不是有意碰到你的。」
「……我沒有這麼說。」
「我知道。我只是,怕你不舒服而已。」
夏棲鯨莫名有些不爽。
時嶼這樣子小心謹慎、如履薄冰的,好像他是什麼危險的定時炸彈一樣。
地鐵飛速地開過四五個站。
期間人群上上下下,到第五個站的時候因為抵達了商業區,下去了許多人,時嶼找到一個空位,招呼他來坐。
夏棲鯨:「你坐吧。」
時嶼不肯坐:「我剛剛看到你捶腿了,是很累嗎。」
夏棲鯨沒想到會被他看到,事實上確實是因為昨晚的事,他的身體酸脹異常,好像稍微站久一點兒就會累了。
眼看上來的人越來越多,時嶼不肯坐,夏棲鯨只好坐過去了。
坐他右手邊的阿姨一臉讚賞地看著時嶼:「現在的小年輕,好會心疼對象的嘞。」
夏棲鯨尷尬地摸了摸鼻子:「我們不是那種關係。」
阿姨大嗓門道:「那就是在追求哇,不好意思個啥,我們不都是那樣子過來的,都曉得的。」
一車廂的人朝他看過來。
夏棲鯨想找個地縫鑽進去了。
時嶼幫他解圍道:「我們是同學,準備去學校的。」
「哦,」阿姨有些失望的樣子,摸了摸精緻的民國捲兒,抬頭看了時嶼片刻,突然道,「你們這個方向,是去金湖大學的哇?」
「嗯。」
阿姨興奮起來:「哪個系的?我姑娘也在金湖大學,今年剛讀大一!」
「金融系。」
「我姑娘是物理學院的,」阿姨喜不自勝,「來來來,加個微信嘛,以後可以認識認識,都是同學,說不定你們倆還認得呢。」
阿姨翻出女兒的照片,一看,居然真的認識。
那女孩兒是今年物理學院的名人,據說高中時就拿競賽獎金拿到手軟,因此剛開學就被招納進了學生會,和時嶼就是上下級。
阿姨知道這一層關係,高興地拉了時嶼說了一路,等到了站,確保他倆加過微信了,才高高興興地走了。
臨走前還塞給時嶼一小包杏仁酥,說是自己在家做的,給他嘗嘗鮮。
時嶼推脫不下,只好收下了。
「謝謝阿姨。」
「不礙事不礙事,」阿姨笑得合不攏嘴,「你多照顧照顧佳佳,她上學早,年紀小,有什麼不周到的地方你多說說她。有空的時候,也可以一起出來玩玩。」
時嶼應下了。
等阿姨走了,時嶼轉過身來,看見夏棲鯨盯著自己手裡的紙包。
「想吃?」
夏棲鯨搖頭:「只是突然想起,我媽媽也會做糕點而已。」
「好吃嗎。」
「還行,就是有時會把核桃殼子掉進去,一咬一蹦牙,導致我每回換牙就很怕吃我媽做的核桃酥。」
時嶼輕聲笑起來。
他把紙包打開,遞給夏棲鯨:「想吃就吃一塊。」
夏棲鯨端著架子,半晌才期期艾艾地拿了一塊。
杏仁酥是脆脆的外殼,頂上撒著巧克力碎,外皮烤得很香,即便現在涼下來了,也依然甜香味很濃,直往人鼻子里鑽。
「味道怎麼樣?」
「還行,」夏棲鯨咬了一口,若無其事道,「你和她女兒很熟?」
「嗯,一起寫過一次策劃案。」
「長得很漂亮?」
「沒注意,可能吧。」
夏棲鯨不滿:「這種事怎麼能用可能來衡量,難道你看的時候是用半隻眼睛看的?」
時嶼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嗯,是挺漂亮的。」
夏棲鯨「嘖」了一聲,一臉意料之中的神情:「那你剛還裝無知純潔……」
時嶼:「我說你。」
他重複道:「挺漂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