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0章孤臣

  「明日朝中議論,若可以便立刻發詔書,茲事體大,便不按規矩從吏部下調令了。」

  說是還要商議,其實已經沒什麼意外了,泗水郡的亂攤子,攤到誰的頭上也不樂意。

  如今確定了人選,群臣巴不得脫身,哪裡還會反對。

  果然,第二日朝會,劉志不等眾人發起討論救援之事,就先發制人,將監事御史的奏章拋了出去。

  當然,還有龍鱗衛的調查報告,泗水郡太守方廣辦事不力的罪名,算是坐實了。

  方氏在朝中的政敵立刻群起而攻之,彈劾他罔顧百姓之命,致使生靈塗炭,當罷職問罪。

  其家族之盟友卻鼎力相爭,力陳方廣乃因循守舊,為無心之失,且九江郡有過錯在先,致使其郡民北上,流毒於此。

  尹頌因為早與劉志商量過,自然是胸有成竹,見火候差不多了,便出來委婉的表個態,將輿論導向了寬宥的那一方。

  最後方廣被貶為涼州一縣令,這懲罰也算是不高不低,兩邊都能接受。

  接下來自然是問計於群臣,看誰人合適接替泗水郡太守之職,明擺著一個從二品的空缺,可滿堂卻鴉雀無聲。

  別說毛遂自薦了,便是替人推薦的都沒有,有人可能自認能力不夠,更多的人是不願意趟渾水。

  舉薦自己人吧,這明顯就是個火坑,可舉薦對手吧,這意圖又太過明顯,容易落人話柄。

  因此人人都不想張這個口,給自己找不痛快。

  見此情景,劉志乾脆點名詢問,一連點了幾人都急忙推辭,連道確實想不出合適的人選。

  「我大漢人才濟濟,正當國家危難之時,難道就連一名太守都選不出來嗎?」

  皇帝發自靈魂的拷問,讓許多人都垂下了頭,不過不是因為羞愧,而是擔心被皇帝點到自己的名字。

  此時尹頌嘆道,「泗水郡情況危急,接任之人必須要能力出眾,且一心為民兢兢業業,最好還懂點醫藥,能夠及時應對各種不測。」

  話音未落,御史中丞張陵站起來奏道,「臣有一人薦舉,此人的能力有目共睹,曾經力挽狂瀾,解救兵災之地。」

  他這麼一說,人人都猜到了答案,立刻揚聲附和。

  「泰山郡太守陳寔,乃是殿試魁首,此人確實是個能臣,又忠心耿耿,調去泗水郡,實在是再合適不過了。」

  一時間眾口紛紜,人人稱讚,聽起來似乎都對陳寔很是讚賞一般。

  可事實上呢?

  陳寔乃貧家子出身,無權無勢,在朝堂上自然也不會有任何的靠山,在科舉之前,他長期在下層府吏中沉浮,與權貴圈子絲毫也不沾邊。

  此人知世故而不世故,即使是成為魁首,也委婉謝絕了那些世家大族拋過來的橄欖枝,寧願做個孤臣。

  幸而李膺與他神交已久,二人惺惺相惜,在青州的治理上,也算是相互成全。

  他們之間少了任何一個,都不可能取得今日這般的輝煌成就,如今眾人一聽是與誰都沒有厲害關係的陳寔,自是欣然接受。

  可劉志也有他的打算,陳寔能從縣令直接提拔成為太守,其實是佔了改制前官階混亂的便宜。

  後來官制改革,他等於平白增加了好幾品,一來已經上位已久,二來有李膺力保,朝廷便默認了他的地位。

  所以,如果沒有什麼特別突出的功績,陳寔要想更進一步的話,幾乎是不可能的。

  陳寔沒後台,好不容易四十幾歲才遇到機會,考取了魁首,如今眼看著快到知天命的年紀。

  劉志一直很欣賞他,這些年他也證明了自己的能力,所以便想找個借口把他給調回京師,放在更重要的位置上來。

  古人的壽命本就不高,再拖下去,陳寔便垂垂老矣,恐怕再難有機會出頭了。

  因此,泗水郡雖然是一道難關,但也是陳寔的機會,做不好,劉志也不會降罪,做得好,以後便平步青雲。

  到時候,也能憑此功勞,堵住那些眼紅之人的嘴。

  此時既然眾口一詞,劉志自然也就順水推舟,把這事情給敲定下來,因為事態緊迫,便不走吏部常規調動了。

  陳寔在泰山郡幹得好好的,也沒想到陛下會突然將他調到豫州泗水郡去。

  九江郡一帶的疫情,他一直都在密切地關注著,所以泗水郡的情況,他多多少少都了解一些。

  他與青州牧李膺同時接到了陛下的文書,兩人都沒有多說什麼,尤其是陳寔,來不及去向李膺告辭,連夜就騎馬上了路,只帶著簡單的行囊。

  走前給李膺留了一封信,將泰山郡目前的情況交代了一下,也算是交接工作了。

  與泗水郡太守無人問津的情況剛好相反,當日決定將陳寔調走之後,無數雙眼睛便盯住了泰山郡的太守之位。

  朝堂上頓時便熱鬧起來,風起雲湧,各顯神通。

  當初陳寔去青州赴任之前,與今日的景象何其相似,同樣的眾人避之唯恐不及。

  但現在的泰山郡與當日相比,早已不是一片兵災后的凄涼景象,如今百業俱興,百姓安居樂業。

  此時去泰山郡,沒有任何危險,也不需要有多大的能力,只要繼續保持現狀就可以了,完全就是在撿便宜。

  不過朝堂上的暗潮洶湧,陳寔卻完全不知,泗水郡在豫州的最南端,他即便是日夜兼程,也要好些天才能走到。

  因此心中十分焦急,每日里趕七八個時辰的路,要不是擔心馬匹實在受不了,他恨不得不睡覺。

  十幾年前,陳寔的家鄉曾經遭過一次瘟疫,當時的慘狀,他到如今都歷歷在目,甚至可以說是刻骨銘心。

  在古代除了戰爭,最殘酷的便是瘟疫了,所過之處十室九空,家家都披麻戴孝,處處都哭聲震天。

  尤其死亡的人群中,很多都是體弱的老人和孩子,而他們的死也最能牽動家人的心。

  甚至,他自己也有個兒子夭折在了那場規模並不算特別大的瘟疫中,至今思來,還是他們夫婦二人心頭的痛。

  所以一聽說九江郡一帶可能會遭受特別大的瘟疫,他就心急如焚,出生貧苦的他,是大漢官員中少數真正的憂國憂民之輩。

  只有他才能深刻的體會到,天下無論興與亡,苦的都是普通的百姓。

  他骨子裡,有傳統文人的悲憫氣質,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如今既然有機會得遇明君,就要盡一切能力幫助那些貧苦百姓。

  陳寔一路跋山涉水,日夜兼程,只是他素來清廉,因此出門前只帶了一匹駿馬,數名隨從。

  由於趕得太急,走到半路上,那匹馬便已經支撐不住了,幸虧路過豫州府時,他去拜會州牧,這才獲贈了一匹好馬。

  此次來泗水郡赴任,必須要與豫州牧先見一面,商談該如何配合的問題。

  豫州牧匡成,也是個老牌世家貴族,但卻為人圓滑,能力也是有的,只是行事風格比較守舊,做任何事情都以穩妥為第一要素。

  但方廣被彈劾,他也多少受到些牽連,一個指揮不濟的罪名是跑不掉了。

  雖然不會被降職,但若沒有奇迹出現,今年的政績考核,肯定表現不佳了。

  對於朝廷調陳寔來的目的,他多少也猜到一些,因此笑臉相迎,並承諾會盡一切可能配合他的工作。

  不管他是否出自真心,至少陳寔得到了他需要的保證,當即不客氣地提出了一系列要求。

  希望匡成舉全州之力,無論是人力物力,都要盡量供應充足,同心協力將瘟疫攔截在泗水郡,不讓它繼續擴散。

  匡成早有準備,立即從倉庫中提了一批糧食出來,又召集了豫州的大部分醫師,隨著陳寔一起南下。

  泗水郡里,灰頭土臉的方廣,一直等到陳寔抵達,這才交接工作。

  這裡的情況比外界知道的更糟糕一些,疫情已經開始全面爆發,由於組織無序,到處都是一派兵荒馬亂的情景。

  看到陳寔到來得這麼快,方廣也鬆了口氣,趁著目前死的人還不算多,他還是趕緊跑路。

  免得陷進這潭亂泥里拔不出來了,如今還只是降職,起碼保住了身家性命,以後還能有機會捲土重來。

  可若是死在了這裡,那可就什麼都完了。

  因此,他簡單地交代了一下事情,便留下一名熟悉情況的郡丞,自己借口要趕緊赴任,便趁機用最快的速度跑路了。

  不過,陳寔對他的小伎倆,可完全不關心,他第一時間去找了竇雲派過來的那名得意門生荀倫。

  估計他才是泗水郡最了解疫情的人,荀論看到他帶來的醫師和藥品,不由得大喜過望。

  由於事先對泗水郡災情估計不足,這邊的各種物資和人手,都是嚴重缺乏。

  荀倫來之前,這裡甚至沒有統一的治病策略,病人與還未染病的人雜居在一起,形成交叉感染。

  他力陳厲害,希望方廣立刻協助他實行隔離政策,並趕快組建重症區,可惜這位太守雖然贊成,無奈行動太慢。

  本來十萬火急的事情,到了他這裡,亂鬨哄的,到如今才好不容易建了幾個臨時區域出來。

  可由於隔離政策宣傳的不到位,許多百姓都不願意離開自己重病的親人,擔心這一去會天人永隔,再也見不到面。

  陳寔的大名他早就如雷貫耳了,當年他考取了魁首,打馬遊街,荀倫正在京師求學,也在人群中湊過熱鬧。

  而且後來陳寔在泰山郡的種種行為,也早以廣為傳頌,因此得到消息便日盼夜盼,好不容易才把他給盼來了。

  「荀醫師,對於如何治理瘟疫,我是一竅不通,一切都聽你的指揮。

  最好是拿出個章程來,我好立刻去執行。」

  竇雲在九江郡早已總結出一套成熟的做法,來泗水郡之前便已經交給了他。

  來到泗水郡之後,荀倫也曾將這章程交給方廣,奈何後者根本不屑為之,堂堂一州太守,怎麼能聽任一名小小醫師的調遣呢。

  可陳寔卻與他完全不同,一上來就主動表示要聽從他的安排。

  這一路上陳寔早就想好了,抗疫與治理政務不同,這樣專業的事情就必須由醫師來做,自己只負責聽從他的調遣就可以了。

  「陳太守,章程就在這裡,是我的老師太醫令竇雲寫的,他老人家千交代萬交代,治理瘟疫重在一個防字。」

  如今泗水郡的亂象中,唯一做的比較好的地方,就是出動了屯田校尉,以嚴酷的手段將那些準備跑路的郡民,攔在了邊境線上。

  再加上附近的幾個郡,也早就接到了風聲,對泗水郡嚴防死守,他們吸取了之前的經驗,到目前為止沒有讓瘟疫繼續北進。

  但換句話來說,目前的泗水郡,成為了一座人為的孤島,恐慌的情緒在民間肆意蔓延。

  很多人按照以往的老經驗,都認為自己已經被朝廷給放棄了,關在這裡自生自滅。

  極度恐慌的情緒也滋生了治安亂象,打砸搶的情況屢見不鮮,由於嚴重缺乏人手,官府根本就顧不過來。

  陳寔迅速了解過情況,心情十分沉重,他在這裡人生地不熟,要想改變目前混亂不堪的狀況,難度太大了。

  當天夜裡他召集了府衙的所有官員開會,拿著荀倫遞上來的章程,逐條研究。

  百姓們自暴自棄的悲觀思想,他感同身受,也十分理解,但即便這樣,也不是能夠原諒趁火打劫者的理由。

  要想繼續正常開展抗疫工作,首先就要把這些擾亂治安的人給想辦法治理下去。

  這些人中大部分都是些流氓混混,少部分是被慫恿教唆的普通百姓,所以關鍵還是在這些混混身上。

  但目前的情況下,正面衝突並不可取,只會加重兩邊的矛盾,看來只能智取了。

  當天陳寔便出了告示,告訴泗水郡的百姓們,他新官上任,帶來了朝廷的救援物資和醫師。

  後續還會有更多的支援到來,朝廷已經下了決心,要把瘟疫治理下來,並隨之公布了章程,希望所有百姓配合行動。

  還聲稱非常時期,之前的騷亂他既往不咎,希望各位壯士以大局為重,協助他打贏這場戰爭。

  他讓熟知當地事務的府吏,替他邀約了幾個混混頭目,準備親自去他們的地盤上,與之談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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