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在「一串紅」門口,冼銳伸手叫了一輛人力三輪車。
「我本來打算今天晩上走的,但是為了你,我明天晩上走。明天晩上是無論如何也要走了,昆明那邊還有好多事急著等我去辦,真煩人。說句實話,我真不想離開你。」冼銳戀戀不捨地說,說著,輕輕拉過湘瀟的手來細細地看。看罷,又抬起眼來深深凝望她的眼睛。
湘瀟的心猛地一動,既感動又心疼,頓了頓,還是說:「男兒有志在四方,可不能為了我耽誤了你的大事。」
冼銳搖頭笑笑,又說:「跟我一起來的那個周哥,就是那個胖子,他把房間都給我在w賓館訂好了,叫我今天晚上搬過去住一晚上。」
這是其一,冼銳並不說他因他們昨晚的不快,也有搬過去住的意思。
既相見,又相怨,這是一種什麼樣的尷尬,什麼樣的煎熬呢?
湘瀟明白他的心,但她不願再提,只是說:「難怪不得今天胖子在門口罵周哥,說你們沒地方住的時候住招待所。一有地方了,就都搬到賓館去了,太不夠朋友。還說你們住招待所的錢,還沒有他陪你們玩麻將所輸的錢多。」
「招待所的環境太差了,沒有熱水,長腳蚊子特別多。」冼銳解釋說。
「長腳蚊子特別多?一定是你的皮太厚,短腳的蚊子還叮不進去。」湘瀟啞然失笑,她常常將某些字眼鑽得活靈活現。
其實,招待所的條件比她的宿舍好。兩人一間,胖子和小柳都是很勤快的人,很愛乾淨。
她居然沒有覺得她和他交往,有什麼不妥。
冼銳也笑,捏了拳頭去打她。
但還沒落到她身上,便已情不自禁地鬆開了,他用它去摟住了她的肩。
路過w賓館時,冼銳笑著對湘瀟說:「今天晚上你到w賓館去給我洗衣服。」
說著,將她擁得更緊了一些。
「………」湘瀟無言,她感覺到了他的體溫,比她的熱一些。
她感覺到他在想念閬中女孩,但又很明顯,並不是。她的世界,是未成年人的世界。
「今天晚上咱們去什麼地方?」冼銳問湘瀟。
「繞西昌城轉一圈。」湘瀟建議。
「繞西昌城轉一圈?你要把人家師傅給累死呀?你這人好沒良心!」
「你才沒良心,西昌城其實不大的,不信你看。」
冼銳不言,得意地笑笑,將湘瀟的小手舉了起來,用臉上淺淺的鬍鬚去刺它。
「你才沒良心,你欺負我!」
「怎麼啦?就欺負你。」冼銳又笑,將它放了下來,和他的手交叉在一起,手心向著手心,心心相印。
湘瀟感覺到一股巨大的熱流從他的手心傳了出來,直奔到她的心窩。
她低頭看了看兩隻緊緊交叉的雙手,又抬起頭去看冼銳,四目相碰,碰出一團灼人的火花。
湘瀟的臉上頓時飛霞,本能地避開了。
看著她那可愛的樣子,冼銳的心不由猛地一動,痴痴地說:「我不想回去了,我想在三輪車上呆一夜。」
「你看你,別把師傅累著了。」湘瀟說話了,聲音很低。
「我給他錢。」
「你怎麼也這麼沒良心了?還說我呢,正人先正己。」湘瀟笑道,聲音終於恢復了常態。
「要不,今天晚上咱們把西昌城所有的三輪都坐遍。」冼銳仍不改痴心。
三輪師傅一聽,回過頭來笑呵呵地望著他們說:「不累,這麼慢悠悠地蹬著,蹬一晚上都不會覺得累。」
三輪車價格合理又極富人情味,因此它的市場遍布西昌城的每一條大街小巷,成為市裡一道必不可少而且井然有序的風景。
因為城市太小,計程車反而活不下來。
三輪車駛到金橋大酒店。
幾百上千串的滿天星從高高的樓頂上直傾而下,給人一種「疑是銀河落九天」的遐想。
大門口停滿了各種小車,戒備森嚴。
草坪上綠草如茵,噴水池裡噴起一根根巨大的潔白的水柱。
「下次到西昌來我一定住這兒。」冼銳盯住水柱說,銳利的目光象徵了他的自信。
他相信自己的眼力,不會有錯。
「這是西昌現在最豪華的酒店。」三輪師傅解釋說。扭頭問他們:「就從這兒回去嗎?」
湘瀟並不明白,三輪師傅是在回頭看他們,看車上坐的究竟是怎樣的兩個少男少女。
「那邊還有一條橫街。」湘瀟提醒他說。
「你啊,你。」冼銳笑道,輕輕地搖了搖她的肩。
湘瀟嫣然一笑,不語。
冼銳又搖了搖她。
三輪車在微黃的路燈的照耀下,由「叮叮」的車鈴聲伴隨著,向商業街駛去。
深夜的街道店門緊閉,空無一人,車輪行駛在不平的街面上顛沛的聲響,時時都可以清清楚楚地聽見。
慢悠悠的三輪,清涼涼的小街,深深愛的男孩,這種美好的感覺,浪漫的情調,恨不得沒有絕期,怎舍輕棄,怎舍輕棄?
不久,三輪車駛過了商業街。
接下來,它所經之路,就變成了他們來時的路。
路上有了三三兩兩的行人,燈火也不住地閃爍,甚至還可以依稀地聽見一串紅里飄出來的歌聲。
「西昌城怎麼就這麼幾條街?」冼銳惋惜地道。
「你呀,你。」湘瀟學了他的話說。
三輪車在一串紅門口穩穩噹噹地停了下來。
冼銳付了車錢,又拉著湘瀟到旁邊的「廣寒亭」去喝冷飲。
他們精心地挑中了柵欄邊大樹下的那張小桌子,面對面地坐下。
「這兒的環境真不錯呀,有風,有樹……」冼銳將雙手放在桌上交叉,目光投向柵欄外,入神地說。
末了,扭過頭來,不解地問湘瀟:「西昌不是美其名曰月城嗎?今天怎麼偏偏不見月亮出來?」
湘瀟「撲哧」一笑,向他解釋說:「農曆六月二十四至二十六的火把節都過了,這該是農曆的月底了,怎麼還會有月亮?蘇軾不是說『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嗎?難道你忘了?」
「忘了。」冼銳笑笑說,低頭吸了一口芒果汁。
「西昌是月城,你看這亭子也叫廣寒亭,讓人情不自禁地想起廣寒宮,桂花樹,桂花酒來了。你說奇怪不奇怪——平時每月十五都是明月空中照,清風四處流,可偏偏每年的八月十五都沒有月亮,不是陰天,就是雨天。」湘瀟先是對著冼銳說,然後又凝望著天空說:「我這移民到西昌過了快十個中秋了,卻連一次月亮的影子也沒能在中秋的時侯看到,不知道今年能不能看到,很想……」
「今年一定能的。」冼銳告訴她說。
「你知天命呀?」湘瀟佯裝不解。
冼銳望著湘瀟,笑著說:「這倒不是。因為往年的中秋你的身邊沒有我,今年的中秋你的身邊有了我呀。」
「但願如此吧。」湘瀟淺笑,明天,誰能未卜先知呢?未必天下有情人都能成眷屬,只能「但願」而已!
「什麼但願如此,本來就如此。」冼銳糾正她說,此情此景,應是綿綿無絕期的。
湘瀟不語,將目光投至柵欄外,倘若老天成全有情人,他們是應該能夠走到一起的。
她在無意之中看見樹影婆娑的柵欄外停著一輛嶄新的豐田車,光潔的車身散發出誘人的光亮。
「豐田。」她支著下巴淡淡地說,語氣淡如一抹輕煙。
冼銳取笑她喜歡看街上的行人和車輛,她其實只是在觀看它們表面的活色生香,卻並沒有去更深地思考這更背後的人與故事。
到底是什麼,在支配著這社會,在支配著這人世間的轉動?
而有的人,怕連這也沒有看到。
冼銳接著她的話說:「我家裡也有這麼一輛。現在的豐田車不行了,最多值四十萬,下次你去南昌啊,我開車帶你到井岡山玩。你知道不知道?我會開車的。有一次我和兩個朋友開著車上高速,我們在車上開玩笑,差一點就出了車禍。可把我媽媽給嚇壞了,再也不讓我
開車了。不過你去南昌,她一定會讓我開的。你是我女朋友嘛,心一定跟她一樣細,有你在我身邊,她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井岡山革命根據地,你叫我憶苦思甜,飲水思源呀?」湘瀟笑問冼銳。
「你說應不應該呢?如果沒有先烈們昨天的流血犧牲,哪有咱們今天的幸福生活?」冼銳也笑了。
「喲,看不出來呀。」湘瀟笑道,又說:「聽人說,到了北京才知官小,到了上海才知心眼小,到了南昌才知膽小——南昌人真的很膽大嗎?」
「我不覺得。」冼銳看著湘瀟說。
「為什麼不覺得?你看南昌起義,井岡山起義,中國紅色革命的首都瑞金……連劉和珍那麼一個弱女子,也是你們南昌的。」湘瀟解釋說。
冼銳恍然大悟,笑道:「幸好是褒義,不然我會在大街上就打你。(膽大啊)。我以前上初中的時候好喜歡打架,走到大街上人家都怕我,我母親給我請了家教在家裡上學。但是上高中以後,我就再也不打架了。大學是我自己考上的。」繼而又說:「南昌好玩的地方不多,就是井岡山,廬山。」
湘瀟連忙補充他說:「好像還有八大山人故居。他是明太祖朱元璋的後裔,詩,書,畫三者都有很高的成就,特別擅長花鳥山水,而以花鳥成就為最高。課文里都學過的。還有,江西的地名,好多都悅耳動聽,像詩一樣美。鷹潭,上饒,臨川,萍鄉,新余,婺源……」
想了想,又說:「哦,對了,南昌還有滕王閣。它與洞庭湖的岳陽樓,武昌的黃鶴樓,共稱江南三大名樓,王勃還有一篇《滕王閣序》。樓也許是普通的樓,但是三個都因為詩文的傳唱而出名。其實,閬中玉華山也有一個滕王閣,與南昌滕王閣齊名。」
「我怎麼不知道呢?」冼銳問。
「你整天待在閬中賓館里,怎麼可能知道?」湘瀟戲謔道。
冼銳聽了,轉移了話題說:「昆明好玩的地方才多,石林,西山,民俗村,黑龍潭,撫仙湖,陽宗海……我每次去滇池都玩快艇,我開你坐,絕對保險。哦,還有過橋米線。昆明到處都是過橋米線,但是,過橋都的過橋米線最有名。」
「關於過橋米線的傳說挺有趣的啊。」湘瀟順口說。
冼銳便因此而道:「那你講講。」
「不,還是你講吧。」湘瀟推辭說。
「我聽你先講講,你剛才講得挺好的。」冼銳鼓勵她說。
冼銳的一言一行,湘瀟都是極其在意的。
聽了此話,湘瀟吸了一口芒果汁,自信地講道:「不是從前有一個秀才嗎?他在橋那邊攻讀詩書,他妻子每天都從橋這邊送米線過去給他吃,而且味道又特別地好,天長地久,那米線就叫過橋米線了。顧名思義嘛。」
冼銳笑笑說:「只說對了一點點,你是望文生義,我講的絕對沒有你講的那麼簡單。是這樣的——從前有一個秀才,他在橋那邊苦讀詩書,他妻子每天都從橋這邊送飯過去給他吃。夏天還好一些,一到冬天,飯從橋這邊送到橋那邊,每次都凍硬了。這秀才就不喜歡吃,身體就漸漸地消瘦了,讀書也沒勁了。這做妻子的看著好心疼啊,就把家裡的老母雞殺了給丈夫補身子。家裡不是還有米線嗎?妻子就順手將米線燙進了滾燙的雞湯里。雞湯在上面,米線在下面,雞湯不是有很多油嗎?有油的東西就不容易冷。所以他妻子將米線從橋這邊送到橋那邊,還是熱氣騰騰的,而且味道也相當好,秀才就非常喜歡吃。這做妻子的看著就很高興,就經常做這種米線給他吃,不久秀才的身體就長好了,讀書也相當用功。後來,秀才金榜題名,高中了狀元。這中了狀元之後要請客呀,家裡太窮,拿什麼東西請皇上呢?這下可把秀才娘子給難住了。但是秀才沒有被難住,他對妻子說『你做的米線不是很好吃的嗎?那就做給皇上吃吧。'於是秀才娘子就做了米線招待皇上。皇上吃了這米線啊,大加讚賞,就問它叫什麼名字。叫什麼名字呢?秀才說不出來,就把這米線是怎麼來的全講給皇上聽了。皇上聽后,想了想就說,乾脆就叫它過橋米線吧。皇上嘛,說話是很有威信的,於是過橋米線這名字就這麼叫開了——過橋米線就是這麼來的。我這個故事是我們去過橋都的時候那裡的小姐講的,絕對原版正宗。」
他講得是那樣地聲情並茂,完全把自己融入到故事裡去了,好像他就是那個秀才,對面的湘瀟也變幻成了「秀才娘子」。
「古時的皇上是語出即法,人命也不當回事,何況只是一個米線的名字呢?」湘瀟附和著說。
碰了一鼻子的灰,好尷尬呀。
「對。過橋米線不但好吃,而且還有'同甘共苦,感情執著』之意。你到昆明,我一定要帶你去過橋都。」冼銳用情地說,一種美好的心愿,一個真心的祈禱。
當時,他們都醉心於這具有「中國特色」的美好傳說中,誰都沒有懷疑:難道連取個名字都要皇上勞神傷腦?窮秀才的一隻雞到底能吃幾天?還能經常吃。還有,到底是哪朝的傳說呢?說了嘛,是傳說。
「你喜歡景德鎮的瓷娃娃嗎?」湘瀟忽然饒有興趣地問。
「喜歡,就像你。」
「像我?為什麼?」
「很純。」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瓷娃娃好是好,可惜太容易碎,外面燒得很硬,裡面卻很軟。」
「這倒很像我了。」湘瀟說。
既然他知這道理,為何昨晚偏不明她的心呢?湘瀟不解。
也許,理論和實踐有時完全是兩回事。
「但是我會做個護花使者,好好地呵護你,絕不讓你被人碰碎了。」冼銳真真的說,這是他此時的心情和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