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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中巴在南橋停下,離一串紅還有老遠的一段路。

  提了這麼多東西,湘瀟實在走不動,於是便伸手叫了一輛三輪。

  現在已經是04:50了,她跟冼銳說過她五點鐘回去的,她怕他等得心急。

  即便坐了三輪,她也還嫌速度太慢。

  一串紅終於漸漸地離她近了,在三輪上,湘瀟遠遠地就看見一個人站在招待所門口。

  坐三輪,三分鐘就到了。

  憑衣服,湘瀟認出是冼銳。

  那一定是在盼她了,湘瀟想道,心裡喜滋滋的。

  她故意叫三輪師傅在離他一丈來遠的一串紅前門停下。

  她拎著行李下了車,又想:待他看到她時,他一定會欣喜萬分地向她跑過來,而且十分儘力地為她將行李拎到宿舍里去。

  因為中午他送她時,他就曾把幫她拎包當做了他的義務。

  冼銳站在招待所門口東張西望,並沒有看見湘瀟拎著行李從三輪上下來。

  他的視線,始終停留在與湘瀟相反的方向。

  沒人知道他到底在看什麼,在想什麼。

  又看見他那冷峻的嘴角,湘瀟有點失望了。

  他為什麼要在這個點,站在這裡呢?難道不是在等她嗎?

  湘瀟也沒有叫他。

  她忽然感覺到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給塞住了,它在暗中告訴她,最好不要去叫他,不要去打斷他的目光,他的思維。

  湘瀟自己提著包和石榴走了過去,一直走到他跟前了,方才甜甜地叫了他一聲。

  冼銳聽見她的聲音,將頭扭了過來看她。

  一低頭看見她手中的行李,就不冷不熱的問她:「你回來了?」

  與中午時相比,簡直判若兩人。

  湘瀟看了看他,咬了咬唇,厚著臉皮又說了一句:「我給你帶了你喜歡吃的石榴。」

  說著,低下頭去看放在地上的,沉沉的行李包和塑料袋裡的石榴。

  這意思,再明顯不過。

  石榴。此時,她的心便如這石榴一樣了,不是晶瑩剔透,而是累而沉重。

  平常銳利過人,此時在她面前卻一點反應也沒有,冼銳面無表情地將身轉了過去,一聲不吭地走進了小柳的值班室。

  值班室里空無一人。

  他沒說一聲謝謝她的苦心,沒有問她回家可好。

  沒有對湘瀟說隻言片語,更沒有跟她上樓。

  她知道他很直,卻並不知道他竟可以這樣地直。

  他就這樣對她,既不會到火鍋店裡去找她,也不會站在門口迎接她。

  她明知道的。

  這些,都是她自找的。

  想著,想著,湘瀟的眼角不知不覺地就有了淚。

  天,稍稍放晴了一些了,湘瀟的心卻更陰。

  片片烏雲籠罩了心頭。

  想著想著,她自己拎了東西向樓上走去。

  走不到兩步,她轉念又想:他生病了,又剛從床上起來,大概是心情不舒暢吧。將心比心,她生病的時候也是煩躁不安,也是不喜歡說話的。

  這樣一來,她心裡便好受多了。

  他,還是她心愛的。

  還有,她回家時洗了頭髮,因為沒有干,所以是披著的。

  他是一個很講究的人,從來不會在大白天穿丅恤拖鞋。

  她不應該在大白天里披頭散髮地出現在他面前,她本來並不隨意,在他面前,就更不應該這麼隨意。

  那以後,她可要注意了。

  至於沒有去火鍋店裡面找她,那是因為小柳太好,太殷勤了,搶了先。

  她是知道的,她不能拿這個來說事。

  但是不管怎麼想,湘瀟的心裡都多少有些不快。

  他太直接,太傷人了。

  她將行李和石榴放到床下,用床單蓋住。

  不然女孩子們上來,准要遭洗劫一空。

  她很快地梳好了頭髮,然後搬了鏡子照。

  照自己那張,雖然白凈光潔,但今天卻怎麼看,都不夠美麗,不夠生動的臉龐。

  她的雙眼,更是惘然若失,黯然無光。

  「我可以跟他去昆明嗎?現在他都對我這樣。那以後呢,那以後呢?他的心中還會時刻有我,還會與我相敬如賓,舉案齊眉嗎?」

  湘瀟心中矛盾,又開始沉浮不定。

  那時很流行,生肖和月份與性格的關係,與她相對應的是:對感情易衝動,一切愛意皆用行動來表達,善於求愛而又矛盾重重。引人遐思。常在夢幻神遊的景況下傾訴情感。

  她今天的所作所為就是衝動。

  她對冼銳的愛,就全部都是在用行動在表達,言語極少。

  她的心也總是矛盾重重,遐想紛紛。

  他們之所以相戀,也全仗了,那些朦朧燈光下,那種夢幻神遊般的境界。

  說來說去,簡直就是活生生的她。

  正在這時,冼銳推開了虛掩的房門。站在門口,輕輕地問她:「你吃飯去嗎?」

  湘瀟看見他的神色好像不太好,眼睛沒有什麼力度,臉色也有些蒼白。

  「你有些不舒服嗎?」湘瀟起身跑到門口,睜大了眼睛問他。

  冼銳搖了搖頭。

  既然如此,湘瀟便放下了心來,回過頭來,還繼續跟他賭氣。

  她居然告訴他說:「你去吧,我吃過了。」

  說著,又朝屋裡走去,又在沙發上落了座。

  「你去吧。」冼銳又說。

  這句話,他說了兩遍。

  他聽出她在撒謊,現在才五點過幾分,她來去都匆匆,她會吃過了嗎?

  「我不去。」湘瀟還是輕聲地說。

  她在跟誰賭氣呢?

  冼銳從她的言語里,一點也聽不出賭氣的語句和語氣。

  她在跟自己賭氣,跟自己的身體開著玩笑罷了。

  他已經說過兩遍了,冼銳也不再說什麼,關上門離開了。

  他的身影,隨著房門的關閉而消失在湘瀟的眼前。

  下樓之後,正巧遇到胖子,冼銳就順便請了他,他又帶上了小柳。

  他們三人一同出去了,久別重逢,氣氛也還算熱鬧。

  湘瀟自己並不知道,在臨行前,沒有向有經驗的小柳和胖子請教請教,是多麼大的損失。

  明明是想時刻見到他,才決定跟他去昆明的。

  而現在,卻是寧願餓著肚子,也沒有心思跟他一起吃飯。

  這不是極端的反差嗎?

  是湘瀟自己曾兩次說過不去的,冼銳也叫了她兩次。這怨她,湘瀟知道。

  但是馬上,她又極其聰明地想道:他就不能坐到沙發上來,擁住她的肩,溫柔地說一句,那你陪我坐坐好嗎?

  女孩的心,他真不懂。

  既然他是男孩,不說萬事依順誰,至少,他應該學會怎樣去揣摩女孩的心理。

  在非常必要的時候,能夠主動地去勸勸她,安慰安慰她。

  她忽然想起上海外貿學院的那個女孩來,兩年的感情,而且她還主動上門去給他道歉。居然被他說吹就吹了。

  在他面前,原來是不可以撒嬌,不可以耍耍小脾氣的。

  而她,卻樣樣具備,一點也不夠完美的。

  想到這些,湘瀟一次又一次地質問自己:我可以跟他去昆明嗎?我們和得來嗎?

  繼而,又想:我怎麼這麼傻呢?那都是過去了。如果他們不分開,她又怎麼會認識他呢?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通過這件事,不去再犯那樣的事了。

  她總是對自己說,要大氣,要大氣。今天,她還是對自己說,要大氣。

  但是,他這樣轉身就走,直接甩給她一個冷臉。

  她真的是千想萬想,都沒有想到的。

  湘瀟想著,放下了鏡子,還像往日一樣簡單地將黑髮梳成馬尾,然後還下樓去服務。

  還去端盤子。

  她去昆明嗎?她實在矛盾。

  去吧,矛盾。

  不去吧,苦苦候了這麼久,還矛盾。

  閑下來的時候,雲拉著湘瀟在紅沙發上落座。

  她神秘地告訴湘瀟一個,她以為她一點也不知道的好消息:「我聽小柳說,冼銳在昆明有一個規模不小的公司。他還對小柳說,他要好好培養你。」

  那一定是剛才吃飯的時候說的了。

  前半句,湘瀟早知道了。

  但她卻同樣跟他爭吵,慪氣,把感情當作最真的信物。

  如果沒有感情,那就不知道他的心歸何處。

  他的一切,與她,又有什麼關係呢?

  後半句,湘瀟沒有想到。

  她甚至懷疑他有那個耐心嗎?

  她的數學,經濟學雖然也不錯,但她只對文字感興趣。

  甚至,她還會如林黛玉那樣,寫出一些無比哀愁的文字來。

  然而,冼銳卻非寶玉,他可沒那份閑情,也沒那種好心情。

  賈寶玉不是她喜歡的。

  甄寶玉,又是她受不了的。

  哦,那都是她的過去了,她已經比過去開朗多了,只不過還有一些憂鬱的殘渣,還停留在身體裡面。

  「你說我跟他去昆明嗎?」湘瀟問雲。

  旁觀者清,因此她想問問雲。

  「難得他一片誠心,你去吧。他會對你好的,我祝福你。」雲望著湘瀟,真誠地說。

  她也聽她講過,他們不和,她也知道兩個人的性格都很倔強。

  但是她相信,真心可以通融一切。

  況且冼銳來都來了,難道她叫她不去不成?

  說完,她點燃了一支煙,目光深邃難懂。

  她想到了自己的那個眼鏡。

  也許,真如湘瀟所說,愛需要一些必要的保留,是自己太輕率了。

  她應該學學湘瀟的穩重。

  她一直認為冼銳不錯,冼銳喜歡的,就是湘瀟那樣的女孩兒。

  也許,所有的好男孩都是這樣。

  湘瀟不語,低頭弄著服務證。

  「月亮出來了嗎?」沉默了片刻,雲問湘瀟。

  湘瀟猛然記起來什麼,高興地道:「哦,對了,我還有兩個月餅。走,咱們上樓去,正好一人一個。」

  湘瀟拿了月餅遞給雲。

  片刻,她拿起空了的月餅念道:「今年歡笑復明年,秋月春風似等閑。這兩句,在白居易的《琵琶行》里,本來講的是琵琶女悲慘的遭遇。因為商人重利輕別離,嫁了老公卻獨守寂寞。可是只選了這兩句,用在這月餅盒上,斷章取義,還真不一樣了呢。居然是很快樂的意思!」

  歇了一口氣,又說:「以前念書的時候,我總是只從學校到家,從家再去學校,總是兩點一線,性格極其內向。直到後來到了一串紅,才改變了許多。到昆明以後,我也不知道我會不會令他大失所望。其實,我心裡很矛盾的。」

  雲一聽,對她說:「湘瀟,難道你忘了那個在瀘山上抽的簽了?它會帶給你好運的,只要你好好把握。」

  一想起冼銳站在招待所門前對她的冷漠,前程在湘瀟的眼中,並不如簽上所說的那樣明朗:

  「去年運不佳。今年陰曆八月,要交好運,有貴人相助。這貴人不是別人,是情人。跟了他,你的全家都不愁衣食。」

  這支簽,就是她跟雲前天一起去瀘山上抽的。

  記得那天老道長給她看完簽,又為她相了面。

  連說是個貴相,還說那是難得的上上籤,三十三簽。

  要她備上香蠟紙錢和五斤豬油去感謝菩薩。

  當時她和雲都大笑。

  雲笑的是,她的情人並不是什麼貴人。

  而她自己卻笑老道長鬍說八道,分明是一去兩月無音訊。

  分明寺廟裡不進豬油的。

  分明是看見她的愁苦相,想逗她樂樂吧。

  因此,她根本沒把這放在心上。

  即便現在,她也還不相信是什麼菩薩開恩。

  分明是想騙那一百塊錢香火錢。

  分明是她用自己的真心去打動了冼銳。

  怎麼可以說是與什麼菩薩相連呢?

  她就是這麼倔強,從小捧著書本長大的,才不這麼容易上當呢。

  連書本她都不全信,她又怎麼會去信那泥做的菩薩呢?

  所以,她並不打算講給冼銳聽。

  她並不會說:「我們明天上午去瀘山,明天晚上再走。」

  但是,她並不知道:

  他本來就信,如果他們去還了願,那他就會更加相信,更加珍惜他們的緣分了。

  西昌瀘山。江西廬山。

  那就是他們的娘家啊。

  得到娘家人的祝福,有什麼不好?

  「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既不給家裡人說,也不聽小柳和胖子的經驗,又不給佛說,那她這麼孤芳自賞,自以為是,到底想做什麼呢?

  什麼也不說,就成了一段不被祝福的情緣。

  她的父母一輩,早在文革的時候認真學習了,早已經不相信。

  他們這一輩,更是不信。

  那些去朝拜的年輕男女,多半是鬧著玩的。

  在瀘山上,只有商人和農民相信。

  因為商人總想發財,農民總是很無知。

  她,其實沒有多倔強的,她很正常。

  現在,雲都相信了。

  瀘山上本來就供奉著釋儒道三家。

  儒家是要吃豬油的吧?

  既然上的是瀘山,那感謝菩薩,就一定要三家都一起感謝了。

  道士有了客源,還不忘分最大的油水給儒家大哥。

  沒有知識,佛法道法哪裡能夠傳播下去?

  所以,都是香蠟紙錢,佛家與道家,都是自家兄弟,隨意隨意,各自分點就行了。

  各位神仙,是多麼合情合理地按功勞分配,多功勞,多獲得呀。

  如果三家都感謝到了,豈不是有了堅定的信仰了?那就同時有了他們的三種象徵意義:度量,知識和仙氣(氣質)。

  冼銳的母親之所以信,不一定是什麼消災,發財和呼風喚雨,而是一種信仰,讓佛監督自己,做善事,不違本心。

  有了一切美德,難道不就是,能消災,能發財,能呼風喚雨,風調雨順了嗎?

  跟那些發達國家的民族,反而更信上帝一樣。

  信是因為理解透了。

  不信,是因為一知半解。

  現在雲也相信,佛自有佛理,道自有道理了。

  社會也是這樣運行的,老大一定要佔大頭。

  如果不支持老大,老大操勞過度,老大營養不良,小鬼全都得餓死。

  湘瀟還是不信。

  她不但不懂佛理,更不懂人世間的道理。

  她只懂老闆九姐拿了大頭,卻不懂舉一反三,所有行業都是如此。

  經歷太少,又沒有人教她。

  她只是笑笑不語。

  「但願如此吧。」她只是在心中這樣為自己祝福。

  並告訴自己說,絕不可過於依賴他,絕不可只做月亮。

  她應該繼續練筆,繼續保持必要的獨立。

  「你給你家裡人講過嗎?」雲問她。

  湘瀟一聽,搖搖頭說:「沒有。」

  「我沒有給我媽媽講過。我很小就沒了父親,她那麼疼我愛我,讓姐姐常常不服氣。我這樣說走就走了,竟然還沒有姐姐聽話,沒有姐姐體貼她,我怕我會傷了她的心。再說,她肯定是不會同意的。」

  說著說著,湘瀟的眼中便有了淚,忙找了紙巾拭去。

  不給佛講,不給家裡人講,不去和小柳胖子吃飯,她都有她自己很正當的理由啊。

  又問:「雲,如果是你,你會給家裡人講嗎?」

  雲笑了笑,搖搖頭說:「不會。誰家會讓自己的女兒,跟一個天南海北的男孩子走?而且還這麼快。」

  馬上,雲又換了一個話題說:「你不是給冼銳寫了封信嗎?他可收到了?」

  「收到了,正因為收到了才來的。否則,他不會來。」湘瀟說,說完,又想到那封信的可笑,便真的噗的一聲笑了出來。

  她對雲說:「你知道我在上面寫了些什麼嗎?」

  不等雲說話,便搶著自己說了:「只寫了地址,在郵票上刺了顆心,在裡面給他寄了顆開心果,一張他的名片。」

  「什麼意思啊?」雲不解地問。

  湘瀟將它的含義對於雲講了,是兩種。

  而且還說:「我這個人,不動情則已。一動情,就——相當可怕。」

  雲對這種方式極為讚賞,說是:「因事而變,可進可退,不卑不亢。」

  又苦笑著道:「湘瀟,這種怪主意,也只有你才想得出來。」

  有了這些談話,湘瀟的心情終於好轉。

  她含著笑,將最後一口月餅送入了口中。

  雲走後,湘瀟又開始抱著鏡子照,不過心情卻是大不一樣了。

  照完之後,她出了宿舍,鎖上了門,準備往樓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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