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湘瀟和冼銳,在小雨中默默地站立著。
冷雨,凄風,街上沒有一個行人。
一串紅今晚的生意居然收得出奇的早,捲簾門早已經緊閉。
湘瀟走到街心去翹首觀望,看車來了沒有。
冼銳站在門市邊,抬頭看天,看雨停了沒有。
他們中間,放著兩個大行李包,兩人相隔數尺遠。
他的包,是一個黑格子和紅格子相間的皮質包。沉穩,低調。
她的包,是姐姐買的,小虎隊的海報。紅色,喜氣洋洋。
兩點過了五分鐘了,車還沒有來。
冼銳的性子又開始發急,又有些等不及了。
皺了皺眉頭,說自己有點冷,問湘瀟是否坐中巴過去。
街面上沒有其他任何車輛,就只有一輛中巴,在熱情地拉客。
湘瀟回答說,小葉說好了的,她不會失信,還是再等一會兒吧。
冼銳並不知道她與小葉的關係有多好,只知是同學。
她是她高中三年的同學,又是同桌,而且又在一串紅一起呆了三個月。
因此,她並不急這幾分鐘,她不能失信。
第一,她念舊情。小葉可是她同窗三年的好朋友,臨走前還是要見一見的。
第二,她注重名聲。如果失信,就這樣走了,傳出去也不好。
第三,她對未來害怕。
第四,她也是喜歡熱鬧的人。她躲過了抽煙,去陪酒這種明傻,卻躲不過這許許多多的暗傻。
她也喜歡人聚人散的熱鬧,不想一個人孤孤單單地走。
她甚至覺察不到,即將要來送她的,是一個舞女和她的新歡。
有些人,不見也罷。
就像在學校宿舍里,一探頭就經常可以看見衛星發射,把它當作了尋常一樣。
一起相處了這麼多年,那小葉來送她,也就見怪不怪了。
明明是混淆了高低。
湘瀟一邊說,一邊又翹首去觀望。
望車望雨,又望望身旁直叫發冷的冼銳,心中焦躁不安。
「哎,又沒有電話。」湘瀟嘆了一聲。
冼銳同意了,緊裹著淡黃色的皮夾克,一言不發地沿著街邊踱著方步。
湘瀟並不為這種沉默而不快和憂慮,因為她的心在守候。
一心不能兩用,有了這樣的守候,枝頭懸挂的,再是青果也不是青果了。
又過了兩分鐘。
「湘瀟。」是小葉在車上叫。
湘瀟聽了,連忙轉過頭去叫冼銳。
冼銳聽了,拎著自己的行李上了車。
吉普車在黑暗中前行,車輪發出沙沙的噪音。
湘瀟此時心靜如水,她的心湖,怎麼也蕩漾不起美麗的漣漪,更別說洶湧的浪濤。
她和冼銳之間,仍隔著兩個大大的行李包。
約十分鐘以前,聽冼銳說他要來西昌長住,她還曾經欣喜過,快樂過。
可是現在,好似一切都成為了過去。
她所面對的,僅僅只是一言不發的冼銳和無字的未來。
她所在乎的,並不是他的一言不發,而是他剛才,在上車時候的舉動。
他拎著空包走在前面,她拎著沉重的包,被他甩在身後。
這一定被小葉看見了,真丟臉。
她的包果然只是她的包,而他的包里,卻是裝著黃金的。
他是他,她是她,他與她,又有什麼相干?
想著想著,湘瀟越想越不安。
小雨還在沙啦啦地下,拍在車棚上啪啪作響。
難道,是沙啦啦的小雨,經過雨刷的一刷又一刷,一刷又一刷,刷去了湘瀟心中那份,原有的欣喜和興奮嗎?
小雨不願意說。
沉默,又是令人窒息的沉默。
這樣的氣氛,足足維持了五分鐘,憋得湘瀟只想對天狂叫。
但是她是文靜的,她的睡意來了。
「時間還早呢,你把車開慢一點。」小葉對曾哥說。
此時,吉普車已經繞過長安街心花園,直向前逼去。
從一串紅到車站,最多十分鐘。
頓時,車速慢了下來。
小葉回頭看了看冼銳,問他:「冼銳,你怎麼了?臉是腫的。」
「我牙疼。」
「怎麼會牙疼?」
「我不知道。「
「吃了葯了嗎?」
「吃了。」
「你為什麼不說話?」
「……」
「聽說你在昆明有一個公司?」
「嗯,有空到昆明去玩啊。」
聽到這樣的對話,湘瀟忽然記起了一個電視小品,男女主人公就是這樣,有問才有答,言簡意賅的。
後來他們吵架了,再後來,就到法院去離婚了。
當時,湘瀟覺得簡直是天方夜譚。
現在才發覺,這是可能的。
世界上,真的可能有這樣的人,也可能有這樣的事。
她的心中,猛地升起幾分不祥,讓她有些驚恐。
但是,除了等待明天,除了等待冼銳的下一張撲克牌以外,她別無他法。
她是輪子,她做不好軸。
小葉聽了以後,燦爛地笑了笑,說:「好。」
又說:「我把湘瀟交給你啦。咱們是同學,又是好朋友。她既溫柔又體貼,還有點老實。你可要好好照顧好她,別欺負她呀。」
又望了望湘瀟,問她:「湘瀟,你怎麼也不說話。你在想什麼?」
湘瀟睡眼朦朧地搖了搖頭。
沉默。
吉普車在平直的公路上前行。
只要一沉默,湘瀟就覺得這夜很可怕,與她相隔了兩個大行李包的冼銳很陌生,她身前的路很遙遠,很未知。
「冼銳,行李多嗎?能不能拿走?」小葉又扭頭問。
湘瀟猛地覺得她的討厭。
就擺在他們中間的座位上,難道,她看不見?
沒話找話說,也不至於如此。
湘瀟想道,不好言語。
只聽冼銳說:「不多,我每次出門帶的行李都不多。這次就只帶了一套換洗衣服和一點洗漱用具。你不知道,我跟我公司里的另外兩個,常常是提個塑料袋就坐飛機,還坐的是頭等艙。人家都覺得奇怪,心想,提塑料袋的,還坐飛機,還坐頭等艙呀。」
這一次,他的話居然這麼長。
這一句話,他居然很受用?
「票買好了嗎?」小葉又問。
「沒有,到車上去買。到車上很好買的,只是多幾塊錢手續費。」
小葉聽了,轉過頭去對曾哥說:「喂!你姐姐不是在賣票嗎?你幫咱們同學弄兩張卧鋪票怎麼樣?」
見他只顧開車,並沒有反應,又說:「喂,你聽見沒有?」
冼銳聽后,連忙遞上一支煙。
「我看看吧,現在的卧鋪票不好拿。」曾哥點燃了煙,說。
「你騙誰呀?我昨天才拿了兩張。要不是現在太晚了,我才不求你呢。」小葉說,又嗔怪湘瀟道,「你們也是,不早說。」
湘瀟沒有說話,早一點說,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她今天晚上要走。不可能。
再說同學三年,她還真不知道以前跟她一樣老實本分的小葉,居然練就了這樣的一身本事。
以前不知道,現在還是有幾分懷疑。
馬後炮吧,她居然這樣想。
有些人就喜歡,說的比唱的還好聽。
但是,好像又不是,從今天晚上小葉的表現來看,她的確已經比她老辣多了,能說會道多了。
最近,小葉每天晚上都不在,她已經好久沒跟她這樣說話了。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
還有,她真沒想過車票,或者別的任何問題,她以為冼銳會安排好一切。
她的經歷就這麼簡單,從老家到西昌,都是坐硬座。
她也沒出過什麼遠門,她也想不出什麼問題。
「比農村裡和老彝胞好多了。」她母親常這樣說,因此她母親也一直很節約。
別人家動不動養四五個在家待業,她家裡只有上了班的姐姐和已經開始掙錢的她。
除了溫飽之外,就沒有別的開支了,是很容易存下錢的。
母親告訴她說,家裡現在已有三萬多存款,在小鎮上都算是比較富裕了。
一是父親去世了,花錢會招人說,再說,都養成節儉的習慣了,不能夠比別人好。
最多就是她特別喜歡吃魚,母親會捨得經常買刺少,比刺多的白鰱魚貴兩塊錢一斤的花鰱魚給她吃。
另外,家中的水果從沒斷過。
二是父親去世了,沒有花錢的底氣,得存著。
那幾年通脹很厲害,老百姓有感覺,卻沒有辦法,也並不知道,如果花錢讓女兒見見世面,是最好的抗通脹。
但是,又不是天天坐火車,幹嘛花錢坐卧鋪?別人都不坐你去坐,招搖!
幹嘛花錢去旅遊?把眼睛看花了,在自己的地方呆起來會很無味。
別人都不去你去,故意打眼嗎?
再說,那點錢,一旦花起來,也確實不經花。
只是存著,看看那數字,心裡挺有底氣的。
在湘瀟認識冼銳的初期,她對金錢的恬淡與不爭不搶,贏得了冼銳的好感。
但從今以後,她就要為了只滿足了溫飽,而沒有見識過其他的以往經歷,開始吃虧了。
她所見過的,肯定是連小葉所見過的,都遠遠比不上。
吉普車和中巴,卧鋪和硬座,在她眼中,和在小葉眼中是不一樣的。
在她眼中,其實並沒有那麼大的區別。
「那我看看吧,我儘力而為。」曾哥被小葉一激,只好說。
「咱們不理他了。」小葉賭氣說。又從座位下面取出月餅,問冼銳和湘瀟:「你們吃月餅嗎?」
「不用,謝謝了。」湘瀟說。
「15的月兒16圓。來,吃一點吧。」小葉又說。
她變得比雲還好說了。
湘瀟聽小葉這麼一說,拿過來分了一半給冼銳,自己吃了一半。
「兩個一半合在一起,是圓的。」湘瀟想。
冼銳卻說:「我不想吃,剛起床,沒胃口。」
湘瀟只好自己一個人吃了。
又五分鐘之後,吉普車在車站廣場上停了下來。
預備鈴還沒響。
「唉!晚點了,又晚點了。咱們吃點東西吧。」小葉說道。
說完,向曾哥伸了伸手。
曾哥會意,馬上給了她一張綠色的50元券,然後拉開車門,下了車。
他是不是有點煩她,像一隻聒噪的麻雀?
不過,50元也已經很不錯了。
冼銳也下了車,看看湘瀟說:「那我們先去買票。」
湘瀟應了一聲,笑了笑,對曾哥說:「曾哥,拜託了。」
「小意思。」他說。
假如能夠買到,當然只是小意思。
他們買票去了,湘瀟和小葉,在廣場邊的一家小吃攤上落了座。
攤主一見,熱情地向她們介紹說:「二位小姐,來點什麼?有醪糟蛋,肥腸粉,排骨粉,牛肉粉,還有包子,麵條。」
「我吃粉。你呢?」小葉問。
「我來碗醪糟蛋吧,蛋是圓的。不知道為什麼,我總喜歡吃圓的東西。」湘瀟說。
「果然,圓的代表好兆頭。既然如此,那我也來一碗。」小葉說。
說完,叫道:「老闆,兩碗醪糟蛋。」
「這兒晚上比白天還熱鬧。」湘瀟環視了一下四周耀眼的燈火,川流的人群說。
末了,又叮囑老闆說:「老闆,我的少要一點糖。」
「老闆,幫我們烤點牛肉串吧。」小葉說,又扭頭問湘瀟,「湘瀟,你要幾串?」
「我?我不喜歡。」湘瀟告訴她說。
「來幾串吧,以後咱們就難得在一起吃牛肉串了。」小葉道。
湘瀟聽了,笑了笑說:「那好吧,我來五串。」
「哎,乾脆點,來十串。」小葉痛快地說,「老闆,幫我們烤20串牛肉串。」
曾哥和冼銳也過來了,曾哥說他什麼東西都不想吃。
小葉因此便麻利地道:「他不想吃算了,別管他。」
又轉頭問站著的冼銳:「冼銳,你來點什麼?」
「我想吃稀飯。」冼銳說。
說著,插著手,走到鍋邊問老闆:「老闆有稀飯嗎?」
他得到的回答是:「沒有了,有粉,有包子,有麵條,還有醪糟蛋。」
「你也來一碗醪糟蛋吧。蛋是圓的,代表好兆頭。」小葉馬上撿了湘瀟的話說。
「那好,要多放一點糖。」冼銳說。說完,走到湘瀟對面的桌子邊坐下。
三碗醪糟蛋依次端了上來,每次都端到湘瀟面前。
湘瀟將第一碗給了小葉,第二碗給了冼銳,最後一碗留給了自己。
小葉用調羹舀了醪糟蛋,用嘴吹了吹,湊到朱唇邊,輕輕地咬了一口。
冼銳喝了一口湯,然後不斷地往碗中添加白糖。
湘瀟見了,將調羹支在碗邊,問他:「你的糖放少了?我的這碗怎麼這麼甜啊?咱們換換吧。」
她就是不懂,不要越界。
剛才把東西放到他行李包里,現在,又要交換他的東西。
還好,她並沒有犟到底,聽他說了不同意,很快知趣地放棄了自己的想法。
「不,我喜歡吃甜的。」冼銳拒絕她說。
湘瀟收回了視線,將醪糟蛋湊到唇邊輕輕地咬了一口。
不好吃,還不如媽媽做的好吃,但她還是將它全吃下了。
蛋是圓的,圓的代表好兆頭。
兩個,代表好事成雙。
蛋白裹著蛋黃,代表緊緊相依,永不分離。
這麼好的意義,她在臨行前能不吃嗎?
如果只是她和冼銳,她會邊吃邊給他講,她的這些歪道理嗎?
他離她這麼遠,她能夠講出來嗎?
冼銳付了賬,又扔給曾哥一包紅塔。
他正準備收下,小葉連忙制止了他。
天有些冷,上得車來,小葉又問冼銳:「買的硬座呀?」
問這句話的時候,曾哥下車倒水去了。
「嗯,上車再補。」冼銳說。
「那個傻兒,還想要長塔!」小葉冷笑道,鼻中輕輕一哼。
這些話,是當著湘瀟和冼銳的面說的。
02:40了,預備鈴還沒有響。
車中又沉悶。
冼銳又開始坐不住,便拉開車門,走到小雨中去了。
他側對著湘瀟,湘瀟看不見他的目光,她只能看到他冷峻的嘴角。
小葉順著湘瀟的目光,看了看冼銳,回過頭來說:「湘瀟,冼銳這人不簡單。可那傻兒,卻太簡單了,什麼都想要。買兩張硬座票,還想要長塔。幸虧我制止了他。」
湘瀟沉默了片刻,抬起頭來淡淡地說:「他19歲大學畢業后就在外面跑,都三年多了,不可能連這個都不懂。」
她想錯了,她以為那很簡單。
她認為,就是為了曾哥開車送他們,冼銳也應該給他那包煙。
小葉只是在掙表現。
小葉聽了,提醒湘瀟說:「他現在喜歡你,以後可說不準。總之一句話:出門在外,你自己當心。」
「嗯。」湘瀟點頭不語。
小葉繼續說:「既然他現在喜歡你,肯為你花錢。那你就安安心心地花他的錢,把自己的錢存著。萬一以後怎麼樣,你就是離開了他,也不會太吃虧。男人,都是花花腸子,口是心非。你現在到昆明那邊去以後,如果不適應,馬上就回來。發的工資你不是帶著的嗎?千萬別亂花,留著做路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