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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接下來冼銳的聲音,便再也低不下去了,滿臉猜疑地說:「你說你喜歡文學,你讀過很多的書,我簡直不敢相信。你不說話還好,一說話就全問一些奇奇怪怪的問題。你在車上問我的那些問題,你在吃飯時問的那些問題,都是書上有的,難道你沒有讀到啊?不是我不想跟你說話,而是我不想回答你。其實我這人很健談的,我的朋友們都說我很健談。但是我跟你在一起,卻找不到說話說,我要說的你又不懂。所以我才,一見著你就控制不住自己。郗湘瀟,我簡直不敢相信你喜歡文學,你讀過很多很多的書。」

  高手只跟高手過招。

  像跟她跟雲跟小葉這樣的人,他根本就不想理她們。

  湘瀟一聽,吃驚得倒抽了一口冷氣,他下車以後像離弦的箭一樣往前沖的樣子,他吼小王的樣子,他現在揭她老底的樣子。

  他的每一個形象,都顛覆了湘瀟以前,關於「人」的看法。

  她從來都沒有看見過這樣,和她差距這麼大的人。

  他像雷鳴電閃一般,他簡直就不像是這個世界上的人,連他走路的樣子,快得都不像是人。

  而是電影里所演的超級的人,只是不會飛而已。

  他的這些舉動,把她都震傻了,完全不知道怎麼樣去反應。

  她在老師和同學的眼裡,是很不錯的。

  連省報的老師,都覺得她,沒有那麼差勁的。

  她在心裡道:既然書上有一切,那他為何要從西昌帶走她,他是不是在火車上就開始後悔了?

  書上有的,書上有的,書上沒告訴過他,四川出產玉米,閬中也有一個滕王閣嗎?

  書上有,書上什麼都有。

  有黃金屋,有顏如玉,還有他在想什麼?

  所有的言語,都在書上可尋,都近乎廢話。

  區區一杯茶,連服務員自己也都不知,野史上也許都沒有。

  她怪,她還沒有像巴爾扎克一樣,問農夫和植物學家,小草是怎麼生長的呢。

  她煩,她還不如那個,一連要了六份午餐肉的女孩煩呢。

  就是再好的東西,她也最多只加一份。

  可她的男朋友,始終笑吟吟地對她。那一天,是她的生日。

  六份午餐肉,每一份,都是她親手送過去的。

  而今,輪到自己的生日……

  她自己知道,她並不是那種會一連要六份午餐肉的女孩,她所找的,也並不是她那樣的男朋友。

  但是,落差太大了,她心裡有氣。

  是因為沒有生日蠟燭,沒有許願,沒有人祝她生日快樂嗎?

  昨天,他們都忘了祝她生日快樂了。

  沒有由自己切生日蛋糕,是冼銳切的,就是沒有由自己主宰生命嗎?

  她都不知道:連這都能忘的男孩子,她為什麼還要去跟他較真。

  但是,他都傷到了她的命根了,她這還叫「計較」,還叫「較真」嗎?

  她又不是木頭,她能不去想嗎?

  他健談,也許吧,只可惜她從來沒有這麼認為過。

  在最開始追求她的時候,在最需要語言的時候,他都從來沒有健談過。

  他把好話,把最精彩的話,全都用在生意場上了。

  因此常常在她面前,不言也不語。

  就是有言語,也凈是一些氣人的話,直杠杠的話。

  萬事萬物,在文學愛好者的眼裡,不就像美食家愛美食,商人愛錢,一個道理嗎?

  美食家是一粒米和一盤肉,都一樣地愛。

  商人是小錢和大錢,都一樣地愛。

  那麼文學愛好者也是,小草和高山,都一樣地愛。

  但是她忘了,美食和錢都是實在的,讓人很好理解。

  而文學卻是虛的,並不是每一個人都理解得了,再說她本來也就只是,一個最初級的文青。

  所以,沒有必要生氣。

  文學,曾經使她感受到別人感受不到的快樂,如今,卻使她感受到別人感受不到的痛苦。

  這世界上,難道不就是用5%的話去做正事,用另外95%的話,去講八卦,講廢話嗎?

  當初,如果她不對他說她喜歡文學,她一點個性都沒有,他會喜歡上她嗎?

  到底是因為書讀得不夠不透,還是因為人長得太丑?

  其實,她真的不知道「書中自有黃金屋」的全文是什麼,出自何處,何人所作。

  她只知道一些隻言片語,或者像講述過橋米線的時候一樣,望文生義。

  她沒有工具書和資料,沒有辦法去找到出處。

  她只有去問老師,哎,她的老師也是不知道的。

  況且,她還羞於去問。

  在課堂上該講的時候都講不出來,如果她去問,他們不知道,豈不是太難堪?

  她讀書,一本能讀懂其中二三,已經是阿彌陀佛了。

  最精髓的領悟,留給上帝去吧,她只能讀懂一本書里,最簡單最直白的東西。

  況且,她所讀的書,就是小學時看小人書,《故事會》。

  初中時看《讀者》,語文老師家裡的名著,《中學生作文選刊》。

  她老師把評反所賠的三萬塊錢買了兩萬本書,卻天天像夢遊一樣地跟他們對著大綱講中心思想,既不講描寫,也不講人物。

  得到書不那麼難,能讀透書,那一定是上天的寵兒了。

  所以她看名著,就是看個故事,看個熱鬧而已。

  再說,還要應對考試,應對升學,時間也並不是那麼多的。

  高中三年的時間最多,除去課本以外,倒看了一些雜書。

  不過,那也是抓到什麼就看什麼,並無目的,也分不清真偽和高下。

  既然不是考試,那就沒有必要全會。

  即便是考試,也只有死記硬背,無法探知其中深意。

  不像冼銳,可以自信地講,過橋米線的傳說,是在過橋都聽到的,絕對原版正宗。

  他生在江南才子之鄉,就是閉著眼睛讀書,也能夠比她讀得好,讀得精。

  要比讀書,她怕是連他最差的初中同學也比不過的,那還有什麼好說的呢?

  要比對城市生活的了解,她怕是連他小學一年級的同學,也比不過的,那還有什麼好說的呢?

  很多時候,很多人其實都是睜眼瞎。

  甚至連瓊瑤小說,她也未必完全能懂,人家怎麼也是個教授的女兒,並且是教授女兒中的佼佼者,而且還生長在經濟發達的台灣。

  倒是在一串紅這三個月,她沒有怎麼看書,只顧著玩了。

  也並不是。

  她在雲那裡學到不少,在一串紅裡面也學到不少,她開始在讀「社會」這本書了。

  她已經盡了自己的最大可能,在對自己進行教育了。

  好了,就算她讀書很好很多吧,難道,他們在樓梯上講書,在火車上講書嗎?感覺怪怪的。

  再說,他只翻了白眼,他也沒說他要講書。

  就是今天晚上吧,講書也很奇怪啊。

  她不會比他同學,比他老師,比電視里,比收音機里講得好。

  反正,她覺得他們之所以尷尬,是因為他不會談戀愛,而且心太急,沒有耐心。

  他講的她聽不懂,他可以慢慢教她啊,像中國人學外語總可以吧?那她也學得挺快的。

  這是她的初戀,她也不會談。

  勾引他,她不願意。

  哄他,還是需要靠近他,他不點就已經著火了,她害怕靠近他。

  他又不是普通的男孩子,兩句話就打點好了,然後就可以和他閑扯生活瑣事了。

  跟書有關係,但也不是那麼大。

  她覺得他們之間的問題是:他不願意講,還嫌棄她講。他熱鬧不起來,也安靜不下來。她就是做再多,他也不會滿意。

  為什麼?

  難道是因為,他一想到自己找了一個火鍋店的,相貌平平的服務員,就來氣?

  雖然心裡想了那麼多,但湘瀟是個老實人,但她講不出來,她並不能夠以牙還牙,她只知道蒼白而無力地為自己辯白:「我從來沒有給你講過我讀過很多很多的書,我只是對你說,我愛好文學而已。我好像還對你說過,我沒有念過書,我不會寫字。我並不像你所想象的那麼完美,我太令你失望了。」

  冼銳聽了,並不因她的自責而放緩語氣,他繼續說,他終於抓住了她的弱處,並為自己找到了足夠的理由:「就是因為我跟你找不到話說,我要說的你又不懂,所以我才一見到你就控制不住自己。在一串紅,你只是比其他的女孩子純。你既沒有雲的活潑可愛,又沒有其他女孩子放得開。你只有純。你如果有雲的活潑可愛,雲有你的純——就好了。」

  在昨天他們剛見面的時候,他對她說,她手心裡的痣,是文曲星下凡。

  又對她講了,他母親同意了他們。

  再加上,她回家時看見她家門鑰匙上居然刻有「江西」兩個字。

  那時候,她真的是很飄,她以為他們是「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沒想到,她今天卻是——一文不值。

  一串紅小姐,是在早戀或者被騙之後,才放得開的。

  她們怕回家種地,怕吃苦。

  雲活潑可愛嗎?

  後來,雲打碎了老闆的一瓶茅台,老闆沒有讓她賠,她很過意不去。

  她開始叼著煙,在客人懷裡放蕩,不知為老闆掙回了多少瓶茅台。

  湘瀟覺得她真是噁心呀,樣子不男不女,手段也就會那麼兩招。

  如果是湘瀟,大不了多端幾個月盤子,或者走人。

  再說,雲也並沒有因為奉獻了自己,而拴住了誰的心。

  遠遠的,看她在跳,看她在笑。可是走近一看,誰也沒有覺得她是活潑可愛的。

  真的是,距離是美啊。

  既然她沒有閬中女孩的漂亮,又沒有南昌女孩的才氣,還沒有雲的活潑可愛和一串紅小姐放得開。

  既然她渾身上下都是缺點,那他為何要選擇她呢?

  那恐怕是,遠遠地看,他覺得誰都美吧。

  遠遠地看,他還是覺得她最美吧。

  湘瀟被自己,如此渺小的自己震住了。

  半晌,才緩緩地道:「人家說討人喜歡的女孩子有兩種,一種是見到她就想跟她侃侃而談的。另外一種,就是你所說的那種。我總以為,你是為了我那封無字的信才到西昌來的。我總以為,你會給我講述一些,我沒有經歷過的話題,我哪裡知道……我沒想到自己這麼淺,連聽人說話也聽不懂了,我為自己感到悲哀。」

  恍惚之中,她又幸慶自己沒有放開。

  冼銳這樣看她,這樣評價她,他們是無法溝通,更無法相處的。

  他這是,把她整個人都連根拔起,都全部否決了,全部都摧毀了啊!

  她真的是聽不懂他的話,剛才他給了她三次暗示,都讓她除了害怕,還是害怕,不敢靠近他,更不想靠近他。

  「我這次來,就是要讓你跟我去昆明吃苦的。」昨天在招待所的時候,冼銳這樣說。這是真的。

  「生於憂患,死於安樂。我樂意。」她說,她欣賞他向上的蓬勃的生命。

  而現在,她早就忘了。

  從小到大,她都沒做過什麼實事,她就只是說說而已。

  她才是真的沒吃過什麼苦的。

  他受的苦,比她多得多。

  她認為,在柔情的時候,他會將他的眼鏡給她看,並對她說,他很喜歡它,從不讓任何一個人碰它。

  可是一吵架,他便會立即翻臉不認人,慧劍斬情絲,隨心所欲地將她從九重天打到18層地獄。

  再不說,「小柳和胖子都說,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女孩子,所有認識你的人也都這麼說。」

  當初有多熱烈,現在就有多冷漠。

  哦,他那副心愛的,從不讓人碰的,兩千元的,昂貴的眼鏡,已經因為它「太沉了」,而換掉了。

  她並不知道,他這並不是喜新厭舊,而是,要做最敏銳的捕獵者,那麼就必須永立潮頭,讓自己隨時處於最佳狀態,而不能被一副眼鏡所羈絆。

  他對自己的要求都這麼高,對她的要求,當然也不能低,他並不是故意為難她。

  連對自己都狠的人,她卻用喜新厭舊去解釋他,簡直是謬之千里。

  她認為,他在山野里心無旁雜時,發現了一支生機盎然,樸素耐看的小花。

  可當他把她帶回城市時,卻猛然驚覺,她遠遠沒有城市裡那些,經人工精心培育的盆栽花美艷。

  他心繫純潔,卻無法抵制美艷。

  湘瀟覺得自己的每一件T恤都好看,每一句話都是經過了大腦的思考。

  可在他眼裡,再好看的T恤也是T恤,在不同的場合,應該有不同的著裝。

  她那些話,都一個套路,膚淺得,說了跟沒說一個樣。

  確實,即便是男裝單調,他對色調,對風格也是別有用心的。

  他與周圍的男孩子並不同,他很注意自己的形象,每天都在認真打扮。

  同理,他對她有要求也很正常,是因為他看重她。

  現在想來,她自己也覺得她說的話,她用的詞語,是很單調了。

  但是,她還是受不了他的輕蔑。

  「不是你淺,是你太深沉了。現在的社會就這樣,有錢就進卡拉OK,就去酒吧。你在一串紅幹了這麼久,你又不是沒有看到,你太深沉了。」冼銳語氣咄咄逼人地道。

  他始終是很清醒,很有條理的。

  但是湘瀟卻越聽越聽不明白了:他這到底表達的是什麼,是自己壞呢,還是不壞?還是,就是壞,但是理所當然。

  他把自己全部都否定了,連自己的真心也否定了。

  反正已經是分定了,所有的一切,都已經不重要了。

  明明是自己昏了,她想的卻是:他是不是已經被她氣昏頭了?法律是他的專業,雄辯是他的特長,他這是在自相矛盾地,為自己強辦。

  只有她這種從小營養不良,經歷太少的人,才會一遇到事情就頭髮昏。

  冼銳始終是清醒的,他所說的,句句正中她的要害。

  社會就這樣,但湘瀟卻不這樣,她寧願找一個對她真心實意的平民,也絕不願意找一個像他這樣堂而皇之,隨時可能染上淋病的富翁。

  此時,在他眼裡,窮人就是犯賤,就是富人的一個玩具,有錢就可以任意買到?

  他都把她當成什麼了,一件還算純潔,還沒有被人碰過的商品?

  湘瀟氣憤極了,終於忍無可忍,實實在在地還擊了他一句:「我知道,我在一串紅看見過不少道貌岸然的君子。只是,我沒有想到,我會喜歡上他們之中的一個。」

  冼銳一聽,痛心地說:「不是我道貌岸然,也不是我有多壞。而是,這社會就這樣。」

  說完,剛才的威風全部被滅,很喪氣,很像是受了重傷的樣子。

  湘瀟絲毫也沒有注意到他的異樣,一鼓作氣地批駁他:「社會就這樣,但我不這樣。以前,我也希望你別這樣。不用說這些了,你懷念你的過去,我也同樣懷念我的過去。咱們現在已經是涇渭分明了,我明天就離開,我不打擾你。」

  湘瀟被逼到了極點,再也無法讓步。

  原來,兩人的性格竟是如此驚人地相似,只是湘瀟不輕易外露而已。

  剛才談戀愛她不行,吵架她倒蠻行。

  搭積木,修樓房,不容易,要推倒它,誰又不會呢?

  談戀愛,都踩不準對方的點在哪裡。

  一吵架,倒都能相當精確地擊中對方的要害,一下就扼住了對方的咽喉,要了命。

  一個總是在說:「你不行,你就是不行」。

  另一個,一直在自省,認為自己有欠缺。

  現在,也發狠了,說:「你就是禽獸,再裝也只是一個滿腦子銅臭的禽獸,你根本就不配得到愛。」

  都是對方最痛的痛,還有這更傷人的嗎?

  兩人都不懂得:溫柔,才是這世界上最厲害的的刀,而不是,互相傷害。

  原來兔子急了也咬人,冼銳竟然找不到話說了,喃喃地道:「我從來就沒有碰到過像你這樣的女孩子,我從來就沒有在女孩子面前失敗過。我從來沒有像對你這樣,對待過任何一個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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