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第一章 江家女
我叫江霜眠,曾今朝中要員江月夜家的小女兒。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爹爹說,一首好聽的詩,這便是我名字的由來。
我生在蕭索的十二月,天寒地凍,萬物凝霜。
我出生之時,沒有啼哭,沒有叫喊,急得穩婆倒拎了我的雙腳,一遍又一遍拍打我的背部。因為嬰孩初離母腹,來到這世上,假如沒有用力吸氣,換來這第一聲啼哭,恐是難以成活。
產房中的婢女們都屏住了呼吸,憂愁地看著穩婆手中這個頭朝下的小小嬰兒。
忽然一個婢女驚到:「看她的眼睛,她是活著的!」
穩婆聞聲連忙把我攔腰抱住。果真,我皺了皺小鼻子,大眼睛忽閃忽閃,正咧著嘴朝她笑呢。
「喲!老爺!這是個喜娃娃呀!未哭先笑,真真還是頭一回見著!將來一定喜樂康健,福壽綿長!」穩婆驚訝地說。
只是我並未如她吉言一般,安康壯碩的地長大。
我生下來未過百天,便患有嚴重的寒疾,家中不知請來多少名醫,都只當我是患了尋常的少陽之症。
可與平常患者不同的是,我的傷寒似乎要來勢兇猛得多:每月一到中旬,就無端遍體寒冷,四肢僵硬;寒氣發散出來,眼口鼻舌都要凍成冰晶。
人蔘、鹿茸、刺五加;附子、乾薑、淫羊藿,這些年江家四方託人,傾盡家產用盡名葯,卻都只能保我不死,而對十五月圓之時發起的寒症沒有絲毫起效。
我九歲那年,爹爹投醫無門,情急之下想起了曾今救過他一命的摩訶山老道南無,便抱著這最後一絲信念,前往山中相請。
哪知老道僅給我餵食了一枚丹藥,我身子便漸漸回暖了,眉眼處的霜花也隨之融化。
爹爹大慟,非要南無收我為徒。爹爹說,只有將我留在山上,才有醫好我這怪症的可能。
之後,我便留於這摩訶山中,拜在了南無師門下。
春秋五載,直至十四歲,除了回家探親,我餘下的悠悠時光全在這山中度過。
寂寞是寂寞了點,但我的身體卻漸漸康健硬朗。月圓之夜不再發病,我逐漸像個正常的少女般成長起來。
這五年時光里,陪伴我的除了師傅,還有南澄。
南澄與我年紀相仿,次我一年上山,卻不肯叫我師姐。
他說,他在娘胎里時就知道南師傅要收他為徒,只是雙親相繼去世后才上了山,改名南澄,按這道理我應該稱他一句師哥。
我說凡事要講究先來後到,胡攪蠻纏非君子所為。他不幹,又道他隨了南姓,自是要厲害些的。
每逢這時我就會拿梆子敲他的腦殼:「我也可以叫南霜眠的啊!」敲完撒腿就跑,南澄就會追著我打。
簡單的生活總是快樂的,山中時光純粹,一花一果,一鳥一蟲,我都愛不釋手;何況還能時不時捉弄師傅,調戲南澄。
再後來,自我走出那座山林,便漸漸明白,簡單的人總是幸福的。人知道的越少,所求的就越少,反而容易快樂。人之所以會不快樂,皆是因為想了不該想的、知道了不該知道的,愛上了不該愛上的,從而積攢了越來越多的貪慾、嗔恨、痴愚,心就病了。
然而屬於我的簡單光景稍瞬即逝,南無師傅年近耄耋,傳說他凡人之軀,卻師從軒轅時期葯神岐伯,懂得不少歧黃之術。
一日,他把我和南澄叫到跟前,告訴我們他不日便要隨仙師去了。
他摸了摸我的頭,告訴我:
「阿眠啊,你有自己的命譜。為師修為尚淺,只能陪你到這裡了。」
「記住,你命由己不由天,切莫因執念毀了自己。等我死後,將我的骨灰撒在釋迦嶺上,然後讓南澄陪著你,去找治療寒症的果葯。」
我跪在榻前,點了點頭。
三日後,師傅便安詳地去了。
我和南澄守靈七七四十九天,為他誦經超度。
按師傅所說,我患的乃是寒心之症,這癥結沒甚旁的特別,只每逢十五月圓至陰之時便寒疾發作,令五臟六腑驟然寒冷,四肢七竅皆凝冰雪。
輕則烙下常年病體久卧難愈,重則身化冰霜心凍而亡。
這些年,南師傅乃是靠了一味奇異的果子保養著我這身子骨,才不至將我身凍作寒冰。
只是這護心的果子尤為難得,因其無根無枝,長在水上,喚作無來果。
而孕育這無來果的花,叫做夢曇花。
我曾經問過師傅為什麼要叫夢曇花,師傅只回答了我八個字:浮生無來,夢曇彼岸。
而我顯然不知何解,心下覺得大約修道之人總要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理論才能謂之高深,就像南無師傅總要有點白眉毛長鬍須才能鎮住滿門。
我又去問南澄,他說當然是這花開在夜間開在人做夢的時候啊,並且長得像個罈子,所以叫「夢壇」。
我翻了個朝天大白眼,他顯然是哪兩個字兒都沒搞清楚。
不過我從來只將他的話當作脂粉鋪老闆放個屁——半香半臭,只能聽一半留一半。
最後我結合一下認為,最可能的解釋是因那白色的花瓣純潔夢幻,開在夜裡,而它又總是如曇花一樣夕開朝敗,所以才叫做夢曇。
總之,就是這麼株花果不同名的植物,須得特別的養料養將著,十年一開花,花單一朵;十年一結果,果僅一枚。
傳聞這普天之下天上人間只兩處有之,一是摩訶山釋迦嶺南無師傅尊坐下的一株,再就是金邊渡倉央宮宮主晏十三殿府上一株。
我此前供心的這一枚無來,是以師傅每月一碗鮮血將養著。如今師傅駕鶴西去,這嬌嫩的果子便沒了續奶的娘,頓時打了蔫兒隨之而去。
南澄道:「這下好了,師傅走了,無來果也沒了,眼下這世間唯剩的一朵卻在那遙如九重天的倉央宮。」說罷他頓時現出鬱悶萎靡的神色。
我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沒什麼的,不就每月一結冰么,尋常女子每月一癸水還痛得死去活來呢。」
南澄狠狠瞪了我一眼,我趕緊收起玩笑嘴臉:「咳咳,莫擔心,那個.……師傅用無來煉的暖香丸還夠我吃上一陣的了,你師姐暫時還死不了哈。」
「是師妹!」他瞪我更凶了。
「好的,師妹!」我順毛摸了摸他的頭,這才化解了他幽怨又暴躁的情緒。
的確,那時的我還只是個不諳世事膽大心更大的少女,雖說我有著這絕症,但因了師傅的庇佑,九歲之後就再未發作。
許是舊症久遠,隨著身體越來越好,我甚至想,說不定吃了這些年的湯藥,寒心之症早已被治癒。
只是師傅臨終前的囑託,以及南澄的奪命連環催,直逼得我趕緊收拾行囊不日便踏上了前往金邊渡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