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 第二章 燈下塵（三）鮫珠凝眸處
自那日晏家少主滄海一戰，將奄奄一息的女孩救起后，把她帶回了倉央宮中。
次日龍王便親自送來的一對鮫珠，小心翼翼地用海葵海頭紅珊瑚珠奩盛著，上門負荊相請，說是替孽子所為贖罪。
龍王說，女孩的眼睛已經被蛟氣所傷，怕是一時之間難以復原，但所幸南海有鮫人落淚成珠，可當眼睛使。
但另一件不幸之事是，女孩的靈識已被水中之魅吞噬，而後水魅四散，去影無蹤，要將她所有記憶碎片收集起來，實有難度。
也就是說，這孩子關於自己之前的許多事情都沒有辦法回憶起來了。
龍王嘗試著藉助南海靈氣，將一對鮫珠運送到女孩目眶之中。
鮫珠入目，化作明眸。
女孩緩緩睜開受傷的眼，清澈透亮。
但從她茫然的神色上看來，那姣好的雙眸……似乎仍舊不能視物。
龍王搖了搖頭，嘆息道：
「恐是鮫珠與身體相衝，一時之間還不能融合，需得靜待些時日，以觀其變。」
說罷又轉身朝一側矮榻上坐著的白衣少年道：
「晏少，此女的眼睛無甚大礙，只是這鮫珠.……」他習慣性皺起滄桑的龍眉，一副擔憂的樣子。
「只是什麼？」少年望向他，好看的薄唇微微向下。
「只是鮫珠性寒，時日久了怕是入侵五臟六肺，傷了身體。」
「那以龍王之見，是當如何？」他執起案几上的一盞冷茶。
「少主可知當今世上有一味叫無來夢曇的花果，十年一開花，十年一結果。花性至陰，果性至陽。只要得了這果子，便可護全這孩子的心。只是如今這無來…」
少年起身，打斷了龍王未盡之言。
「龍王辛苦了，今晚就請留步倉央，用些食飯吧。」他拱手做了個相請的姿勢。
晏家少宮主當然知道，能結出無來果的夢曇花，花性至陰，故所需的養料也特殊，傳聞這當今世上僅存的兩朵，皆被珍藏在十八冥府之中。
而要破除地府煞氣以及守衛它們的幽冥雙神取得這罕物，猶如河魚登天、飛鳥入海。
可是他決定一試。
道不清為什麼，自從第一次在南海邊看見這個落魄的孩子起，他的心就被一種莫名的東西牽扯著，難以言說的感覺。
他連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會救她。
從前他的心裡只有音律和樂章，但南海一瞥，他居然會自毀三根上古琴弦去救下這個破落不堪的女孩。
一副琴弦一毀俱毀，一斷俱斷，那是他平時連碰都不讓別人碰的千年玳瑁琴弦。
晏安歌瞞了心兒，只身前去十八冥府摘取無來，耽擱數日遲遲未歸。而心兒在這時忽得光明，睜眼卻沒有看見心心念念的他，這便有了開頭那一幕。
這半年來，他一直將她留在身邊，悉心照料。
女孩因為記不起從前之事而性格孤僻，鮮與人言語，也怕和人接觸。而唯獨對他，親密無間，也只有在他面前會露出久違的燦爛笑顏。
他叫她心兒，「但教心似金鈿堅，天上人間會相見」。
他信這是命運的緣分，縱使一個天上，一個人間，如若有了這冥冥之中的心意牽引，即使相隔天涯，也終究會命中注定地遇見。
聽到這裡，我拍手叫了一聲好！對著南澄道：
「看來這無來果真是個好東西！想來這些年南無師傅一直將這麼貴重的東西用在我身上，真是白白糟蹋了！」
說罷我以手拂面揩了幾滴虛無的眼淚：
「想不到他老人家一直這麼愛我，阿眠後悔這些年絞了他無數次眉毛鬍鬚啊！」
南澄看著我一副得了便宜還賣乖的樣子，嘴角抽了抽，想翻出一個朝天大白眼。
可奈何眼珠子轉了幾轉，卻做不來。
翻白眼這事兒吧，就像寫小說，有人天賦異稟，就有人天生愚鈍。
南澄便是大愚大鈍的後者。
「翻白眼兒是吧？來來來，看師姐哈，師姐教你！」
說完我糖油炒豆子一般圓潤麻溜地翻了個山路十八彎的白眼。
南大傻子越做不來啥，我就越喜歡做啥，以救苦救難之心戳他痛點，告誡他人生很多事，莫要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南澄恨恨咬了咬牙，以手支額一副頭大的表情。半晌，遂決定還是術業有專攻，繼續發揚他的小說事業，繼續將那未完的故事講下去：
「乳鴨池塘水清淺，布穀聲中夏令新。」半年韶光溫涼如水，轉眼又到了初夏。
心兒的眼睛已經適應了鮫珠，更因有了無來的護心作用，身子骨也逐日恢復，白弱的臉上也漸漸有了紅暈。
看得見的世界和想象中的世界完全不同，什麼都是鮮而趣的。
一盞薄燈、一輪殘月，一片枯葉、一隻幼蟲，這些對於正常人來說微不足道甚至行將消逝的東西，對於她來說，都是嶄新而生機勃發的。
她愛這眼中的一切。特別是他的模樣，怎麼看也不能看夠。
夏夜星空下的草地萬籟俱寂，只余蟲鳴戚戚。
她趴在草地上，看小哥哥的睡顏。
沒有眼睛的時候，看不見任何東西，但是想過無數遍、也夢見過最多的，就是他的樣子。
但當她睜開眼看到他的時候，和她所想的完全不同，一點也不一樣。
可是他卻是那樣的好看，令她瞬間將腦海里自己所塑造的形象抹得乾乾淨淨，只記住了眼前的那個他，彷彿世間所有人的都應當長成他的樣子才是。
她說，世間風景萬千，都抵不過他的眉眼。
她說，世間良善好看的人太多，唯獨他一個讓我淪陷。
她說，我睜開眼第一個想要看到的人是他，閱人無數之後鐫刻在眼裡心裡的還是他。於是我奢求離開這世間時，看到的最後一個也是他。
她說，我平生只有三個心愿，看著他、看著他、看著他。
聽南澄講市儈評書聽得多了，他這麼一個酸溜溜的起承轉，我自然是心知肚明——最適合搬小凳子嗑瓜子的章節來啦。
我連忙起身從柜子里搬來花生、瓜子、杏仁兒，做好一個要認真聽講的陣仗：
三五明月滿，四五蟾兔缺。
又是一日月圓時，心兒立在院子里，仰著頭，微眯了眼，對著夜空中澄黃而圓潤的月亮。
「小哥哥，從前我最喜歡聽你講關於月亮的故事了，只是不曉得它卻離我這樣遠。大家都說月宮裡住著仙娥，要是能伸手摸一摸它就好了。」
說罷她伸出小小的手，踮起腳尖站在半截石垣上，企圖去夠暗夜中那輪皎潔的銀月。
豈料一個不留神，腳下的重心偏移，搖擺著幾欲摔倒。
一旁的少年情急之下想要上前去接住她，不料被腳下的石塊絆了一下。
她忽然覺得時光慢了一慢，自己像是從天而來的小仙女，衣袂飄飄向他撲飛而去。
他們面對面，恍如情人擁吻，在空中畫出一道完美的弧線，雙雙跌落在了綿軟疏鬆的草地上。
她伏在他矯健硬朗的胸脯上，聽著他如鼓的心跳…
一下、兩下，是百花乍開的聲響。
半晌，少年將小小的她從懷裡撐起，心兒望著他暗夜深潭般的眸子，裡頭映著圓月的倒影。
她伸出手，輕柔地撫上他的眼：「謝謝你，心兒摸到月亮了。」
他閉上眼，嘴角掛起的弧度，比今夜明月美好。
這一刻，她只願為舟，在他懷裡擱淺；他只願為港，護她一世周全。